发生在格鲁村的战斗,在高级战士赶来回援的时候进入了尾声,从第一次厮杀开始到最后一个冰月魔人被枭首,整个战斗的过程持续了不到1个时辰。格鲁村的防御法阵在1个时辰后,因梅里布玛的灵力耗尽而关闭。凭借不到30位战士,格鲁村杀死了近千名冰月魔人,这样的战绩,即使是在雪域的战争史上也是惊人的。
战胜敌人的格鲁村村民们,却丝毫感受不到胜利后的狂喜和骄傲,因为他们崇拜的宗子仓央纳西殿下最尊敬的老师之一,持戒上人仁钦顿珠坐化了。
全村的百姓在族长梅里多吉的带领下,家家户户都换下了屋顶的五色风马旗,挂上了洁白的哈达。人们再一次换上转湖祈福时的隆重礼袍,三三两两聚集到格鲁达优婆钵罗圣湖湖畔,那里已经用木头支起了一个高台,仁钦顿珠的尸身正稳稳地端坐在铺着厚厚的一层白色的冈拉梅朵的花瓣(注1)高台之上。
老上师换上了雪白色的氆氇僧袍,那是用驼羊羊羔身上的毛编织而成的上好毛呢,柔软厚实,紧紧地将他干瘦的身体包裹起来。老人家两颊削瘦,面容严厉,原本灰白的短发被宗子仓央纳西小心翼翼地剃了干净,额头上那枚水韵灵石已经不再是鲜亮纯净的乳白色,更像一颗普通的骨珠,呈现出淡淡的灰白色。
气宗的生命力很顽强,老上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也没有直接死去,一直支撑到战斗结束仓央纳西回来,才屏退了众人,与自己的徒弟一起来到那位异族虫师的小石屋,直到坐化。至于老上师在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除了他们三人,没有人知道。
虚微也来参加老上师的丧礼,村民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虚微大人并不是气宗之人,而是应雪山神殿的邀请准备参加宗主冕下45岁圣寿礼的异族虫师,在路上遇到冰魔的袭击,灵虫被打散,灵脉被尽数摧毁,若是没有遇到梅里族长,怕是就要长眠于冰玉之中。
第一次以真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异族虫师长得的确与众不同,他斯文白净,脸上没有虫纹,若非沐浴之后剪了头发,就连给他看病的药师都没能察觉他的虫纹长在脖子的后面。布玛望了一眼那虫师脖子上的虫纹,看上去像一团冒着青黑色火焰的圆盘。
但现在不是好奇那虫师的时候,因为宗子殿下已经站在人前,开始念颂往生咒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宗子殿下的声音清澈而悲伤,随着他的念颂,众人不知不觉也跟着念了起来。几位认识老上师的女性,女武僧苏摩,尕让大娘和布玛大小姐都忍不住低泣起来。随着宗子殿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阿遮那和苏拉两位武僧点燃了老上师现座下的木台,被涂沫了香油的木头迅速燃烧,熊熊的火焰吞没了老上师的尸身,仓央纳西颂经的声音有些颤抖,而布玛她们早已泣不成声。
虚微望着火光,他的双眼依然看不清楚事物,但老上师临死前的样子,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当那位名叫仓央纳西的宗子殿下扶着老上师进屋的时候,虚微万分惊讶,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两位厉害的喇嘛来说,除了长相有些不同,并无其他特别之处。老上师选择到他住的小石屋里来,显然有话有交代,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找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仁钦老上师一进屋子就对手足无措的虚微说:“阁下,您看得懂法阵上的陀尼罗经文?”
老上师一开口,虚微心中的冷汗就下来了,这两位是怎么知道的?他顶着一脸懵懂的表情望着两人。
老上师见他装傻,又问:“不知贵客能看懂贝叶经否?”
虚微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及时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等他看到老喇嘛一脸激动地望过来,眼瞳中淡蓝色的光轮亮得有些刺目,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仁钦老上师刚才的问话用的并不是雪域的通用语,而是陀罗尼文,如果听不懂,应该先愣神,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躲避着老上师的目光,想点头却又摇头。
虚微有些泄气,在脑海中责怪云母太负责任,已经将陌生的语言直接作用在他的大脑皮层里,这种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老而成精的老上师。
其实,仁钦老上师听仓央说到那位灵兽师看得懂法阵上的经文的时候,便想到仓央所想的,这位冰里人的身份不是奸细。陀罗尼文,是整个雪域所有阵法、咒语的基础,谁会舍得让一个懂得如此重要知识的人去当奸细,还差点被冻死?
关于“贝叶经”的问话只是一个巧合,因为陀罗尼文的《贝叶经》和现在他们通用语里的贝叶经读音一样,意思却完全不同。老上师本想用一个小技巧诓一诓这位冰里人,没想到却弄假成真,看虚微的反应,至少他知道什么是《贝叶经》。
不仅老上师有些激动,就连仓央纳西也从沉浸在老师即将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悲伤中清醒了一些。陀罗尼文里的《贝叶经》指的是真正记录在贝叶上文字,虽与陀罗尼文同出一源,但因文法读音的变化,历史又太过久远,更加艰涩难懂。雪域通用语里的贝叶经特指一些专门的咒文,这些咒文是从《贝叶经》中提炼出来,往往只有一个字,如仓央纳西用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和玛尼堆转经筒上的六字真言“嗡(ong)嘛(ma)呢(ni)呗(bei)咪(mei)吽(hong)”,一字一咒都具有复杂的意义,必须用不同的六意(心口手神魂脉)之法展现。
虚微确实知道什么是《贝叶经》,那是陀罗尼文一种文体。现在的陀罗尼文多用于经典、论藏和咒法,翻译过来的句子往往是“归命,怎么怎么样”“敕令,怎么怎么样”;贝叶经文则比陀罗尼文更加详细复杂,多用于记录和解释历史、祭祀、占卜、天文等文献,其实《贝叶经》文比陀罗尼文更容易阅读和理解,但如果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没人会相信陀罗尼文与《贝叶经》文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文体。首先,它们的书写格式都不一样,陀罗尼文是从左至右书写的,而贝叶经文却是从右至左来书写的。
总而言之,虚微在仁钦老上师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倒转了一个个儿,从细作到唯一能看懂贝叶经的重要人物,两者可是天壤之别,他的命运也将因此而彻底改变。
老上师让仓央拿出一块刻有贝叶经文的石板给虚微,想试试他能否看懂,见他又有推辞之意,大打悲情牌,道:“这位大人,您就不要再装了,老僧马上就要往生极乐,难道连这最后一个愿望也无法达成么?”
虚微眼瞅着站在一旁的仓央纳西皱起了眉毛,心想如果再说自己看不懂,怕那位会一掌把自己拍死,只好将那石板接了过来。
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仓央纳西曾让布玛的獒犬虎子背了这些石板往圣湖躲去,不料冰魔们并未被引走,待到后来,虎子把石板还给仓央时,老上师已经身受重伤,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整理那个包裹,就随手用灵气挟了一块。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仓央随手递出的正是那块背面刻有“神文”的石板。
虚微拿到石板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瞪得老大,那石板上刻的并不是什么贝叶经文,而是他家乡的文字!再仔细一看,又有些不对,啊,这些字是反着写的,也就是镜像字,如果把这块石板蘸上墨,往纸上一按,那纸上的文字才可以正常阅读。
这些熟悉的字体,一下子把虚微对家乡的思念从心底提溜了出来,像是一条毛巾被反复拧了好几下似的,心中五味杂陈,一下子变得皱巴巴的。
仁钦老上师异常认真地盯着这位虚微虫师的反应,不放过任何一个细缩的表情。看到虚微双目圆睁,眼底竟然流露出悲伤,亦感到十分诧异。莫非这块贝叶经文写的是什么悲苦之事?老人家抬眼看向那块石板,“神文石板”!看虚微的表情,难道他看得懂?!极度的欣喜像风暴一样席卷过老上师的心灵,他极力控制自己声音的异常,微微颤抖地问到;“虚微大人,上面写了些什么?”
虚微哪里知道他家乡的文字对于雪山神殿来说竟是“神隐之民留下来的文字”,没注意到老上师语气上的变化,只以为是仓央拿错了石板,随口回答到:“错了,上面不是贝叶文,而是混乱的地名称谓,鄙人也不解其意。”。
老上师身子一抖,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干枯的右手死死地抓住仓央,不行,他还不能死,这位虚微虫师太过重要,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仓央和虚微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扶老上师在炕上坐了。虚微可以感到老人家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体温在逐渐升高,悄悄让云母扫描了一下,云母遗憾得告诉他,这位老人体内大出血,就算立刻送去做内脏修补手术,也无力回天。
仓央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他强行将寒灵真气灌入老师体内,把流血的血管暂时冻结起来。
仁钦老上师吐了血后反倒精神了,脸颊飘起一朵不正常的红晕。仓央和虚微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年轻的宗子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上师正色对仓央一连说了三个术法:“结大虚空藏,辟除结界和阏伽印。(注2)”仓央立刻照办,一个虚无的能量罩罩了下来,云母在虚微的脑海里嚷道:“警告,主人被未知能量覆盖,外界联系将被切断。”虚微无视了它的警告,用常识都可以判断现在那两位可没空理他,而且他还预感自己将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宗子殿下,”老上师等宗子施展完印契,用极少使用的尊称称呼自己的弟子,口中吟道,“冰玉真言,神民降世,千年前黑水赞布冕下的预言都应验了!”老人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将手抚上仓央纳西额头的寒灵晶珀,“孩子,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对为师说过的话么?”
“记得,您收我为徒时问我,‘黑天在上,凡生在下,神殿之路又在何方?’。我答‘我之足下’,当时您很欢喜。”仓央纳西仿佛回到幼时的情形,双手合什,睁开了双眼望着仁钦仁波切,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是的,‘我之足下’,那时候,你明洁聪慧,灵眼充沛。”老上师笑了,“把你出生之地定为最后一站,就是希望你明白,就算是修行,也不能忘记自己的根,雪域百姓才是我们雪山神殿生存的根本。那些所谓断却俗缘的法门,不是我要教给你的。”
“学生谨记。”
老上师点了点头,复又说到:“我的孩子,为师希望你能为我做三件事。”
“老师请说,弟子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
“第一件,为师死后,你要亲手为我沐浴、剃发和更衣,不可再用灵气替代,那是对我的不尊重。”
“是!”
“第二件,你要好好保护这位大人,把他带回雪山找你的定慧二师,为师有些事已经和他们商议好了。”仁钦老师突然指了指一脸茫然的虚微。
“是!”
“汝之足下,意欲何为?”老上师的脸色越来越红,双唇如血。
“吾欲为行者(注3),为凡生布施智慧!”
“好!”老上师指结胎藏印,“我要你以心结印,从今往后,用你的生命护佑雪域凡生,帮助他们,教导他们,带领他们,重拾智慧与文明!”
“是!”闻言,仓央纳西闭上双眼,双手合什持供养印,如是回答。
仁钦老上师再最后无限慈爱地看了一眼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又看了一眼虚微,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多年后,《格鲁尔》史诗记载:仁钦顿珠,雪域密宗的仁波切,宗子殿下的持戒羯磨阿阇梨,在陪同殿下转山途中被冰魔袭击,重伤不治,于冰潮之轮,暗季新月之年,仲夏与火焰之节的第三个回归日,坐化于格鲁达优婆钵罗湖畔,享年72岁。仁钦仁波切坐化之时的圣焰照亮了整个格鲁达优婆钵罗湖,最后仅余下一颗灰白色的舍利,被宗子仓央纳西殿下送回雪山神殿,陪着他去的还有那个从冰里来的虚微虫师。
注:1火葬:是雪域凡生除了塔葬之外最高的一种丧礼,仁钦上师接德行修为本应塔葬,但由于条件所限,因此先火化后再进行二次入殓,回神殿进行塔葬。
2大虚空藏,辟除结界和阏伽印:十八供养印契中三个专门用来隔绝气息、灵识,驱除邪恶、隐蔽行踪的大手印,即大虚空藏印,辟除(部主)印和阏伽印。
3行者:气宗中一种特殊的人,类似于布道者,通常会四处旅行,到百姓中去传播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