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哭起来,吃惊不小,现在学生作业多,可我没想到这么多,连背几首诗歌的时间都没有。我知道每堂课每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像劈面而来的巨浪,重重地压在学生每一天的生活里。按理晚自习是留给学生做题和问问题的,可渐渐变成了各科老师们的自留地,谁都不高兴在自家的天地里,种上别人家的庄稼。为了不让别的种庄稼,各科老师在自己看守的晚自习上,不是给学生们讲课,就是讲练习题,讲试卷。学生做作业的时间又得朝后挪。前段时间我代学生处一个行政老师晚上值班,发现晚自习结束后,好多教室里的灯还亮着,过去一看,好多教室没一个学生离开,都忙着写作业,说整个晚自习老师讲课了,有的作业不交,老师凶起来,会羞辱学生的。我和另外一个值班的老师劝他们明天再做,先回宿舍休息,他们死活不离开教室,直到宿舍楼门要锁,才一窝蜂跑去了。
在一些学生面前,老师显得很可怜;可在更大多数学生面前,老师也确实狠毒,特别是跟家长联合起来,意志一致之后,简直杀人不见血!
我把这个问题反映上去后,林校长当全体教师面开会说了,晚自习不准讲课,不准大量讲题讲试卷,给学生留点时间,但没用,一两个晚自习歇停,接下来会变本加厉。每个教师都觉得自己教的科目很重要,不少语文老师经常说语文学不好,理解其它科考试题都有困难!数学老师经常说,数学学好了,容易拿高分。英语老师说,现在进了大学,还要考四六级,考研考博都考的是英语,现在不好好学,到时候心急想吃热豆腐,是不可能的!反正各有各的说辞,都想把学生的时间,充分地、最大化地利用在自己的学科上。
但作为老师,我在课堂上不好指责其他老师,也不能大肆地批评教育制度,只好反过来问毛毛:“你的意思是,语文就不用学了?”
“反正语文不用学,也会考那么高”,她指着钟文昊给我说,“他说他从来不学语文!”
“我是这样说过,可你不能断章取义,关键是看书也要会看,看书的过程,本来就是学习的过程!哪有直接告诉你,语文不用学习的呢?”钟文昊大声说。
毛毛也不辩解,取下眼镜,一个劲地抹眼泪。泪眼婆娑的样子,受了很大委屈。
我不忍心责备,让她坐下来,开始讲课。
我讲得语无伦次。
就是这个时候,语文课代表白娴棠被奸杀了。消息传出以后,连着几天,班上学生都没心情听课。直到华少被当做嫌犯抓走后,校园的紧张空气好了许多,大家的心思,开始往学习上聚焦。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快到下学期结束时,发生了雷光雄和项宜同居的事件,让我再次意识到,这所外表美轮美奂、声名如日中天的状元之校,光芒笼罩之下,其实有诸多不幸的人事。尤其对学生而言。
或许看多了太多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或许不是爱情故事的错,是选错了爱情的时机。项宜的母亲过逝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有时在课堂上出神地望着雷光雄。
孟晨羽有时候跟我开玩笑,说白娴棠过去是花痴,可项宜这个小搓搓女,就是个情痴,被雷光雄的男人心彻底俘虏了。但雷光雄父亲不让儿子谈恋爱,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提起警棍就砸,而且还警告过项宜不要招惹雷光雄。为此项宜除了单相思之外,就是把这种相思之情,化为一篇篇凄美的文字,交给我当作文。我只好用评语来宽慰她,让她树立正确的爱情观,先以学业为主,该来的爱情自然会来的。
她当然听进去了。她没放弃过自己的爱情,而且开始有意识地经营。她发手机消息,打算给雷光雄补课,把他成绩提上去,跟她考到一所大学里,再美美谈场恋爱。问题是补习功课,也需要地方。可只要他俩在一起,不管干什么,跳楼的张振中也好,还是后来接替张振中的班主任也好,像抓奸者一般,看到后冷嘲热讽,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一通,甚至狂怒之下,责骂项宜是情思难耐,小狐狸一个。雷光雄听到此话,暴怒之下,也不管对方是否是老师,提起衣领,狠狠推搡在墙上,说口上留德。
这么一闹,学生处知道了,再次动手打老师,该狠狠处理。问题是处理不了,只好给雷光雄一个留校察看处分,并给他换班,换到另外一个班级,减少他和项宜见面机会。
现在通信工具发达。雷光雄和项宜照样联系,而且更为紧密。两人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先后办了走读证,不在学校住宿了,原因都非常充分。雷光雄是觉得自己在宿舍里影响他人,倒不如回家去让父亲管教着看书;项宜说自己父亲生病了,得天天给做饭。于是学生处同意二人走读。
走读期间,雷光雄果然安分下来,作业按时交,成绩有所上升,人也开朗了许多。而项宜,精神焕发,宛如新生,是她母亲离开后,最好的一段时期。
一个月后,偶然的情况下,项宜父亲给项宜送来一袋子水果,送到女生宿舍后,发现女儿的床铺上堆满了杂物,一问,项宜早不在宿舍住了。
大吃一惊,几乎嘴唇抖索着哭起来。两个月了,他居然不知道项宜走读的事。
但脑瓜子一转,没到班上惊动项宜,而是在校门口守株待兔,等项宜出来,悄悄尾随。项宜朝她和雷光雄租住的地方走,那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雷光雄每月花800元租下来的。项宜父亲在门口等了一阵,把正和雷光雄一起,有说有笑烧火做饭的项宜堵在里面,冲进去扇了几个耳光。
“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啊,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不能打的。”
雷光雄不跑,还要喊着劝架。项宜父亲盛怒之下,不管死活了,拿起切刀,剁到雷光雄身上。
项宜大哭起来,惊动了隔壁邻居。邻居报警,惹来了雷光雄的父亲,还有大华外国语学校学生处的负责人。
大家进去一看,小房间布置的挺温馨,里面两张床,一南一北遥遥相对。
这样温馨的小家园,里面两人会干些什么,大家心领神会。
学校做出的处理,就是将两人一同开除,哪怕雷光雄的父亲是本区公安分局局长。即使皇帝老子求情都不行。而且开除通知第二天一早就贴出来了。雷光雄和项宜,都没回到学校,只是让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桌,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据说项宜一度选择了割腕。
项宜后来给我寄来一份信,那是她在另外一所中学里,普通中学。她说她跟雷光雄仅限于拉拉手,从没干过越界的事。她只是有一个安静的环境给雷光雄补课。而雷光雄需要这样的补课机会。但遗憾的事,没有继续下去。现在,她没跟雷光雄联系过,只是想考上一所好大学,出来能有一份工作,照顾好为自己学费累下一身病的父亲即可。
我为这些学生悲哀。
他俩同居的结果,除了影响自己的前途外,给林校长一个最大的触动就是,学校扩招带来的学生,确实良莠不齐。加上新任班主任对我还是不爽,说我平常纵容学生谈恋爱时,林校长有几次点到这一点,有时遇见了我,点点头过去了,没有平常那种愉悦地招呼和期待。
我很想解释,这不是因为爱情书籍看多了,而是跟目前的教育环境有关系,学生压力大,又是独生子,需要找到一个释放又吸收的异性。但我们的学校,不给学生这样的机会,偷偷摸摸,只能造成的是恶果。
林校长听不进去,他被最近一系列事情弄痛了。他说我,有时候该严格时要严格,不能一味跟学生做朋友。
说话口气变了,在教法上,他不想让我继续创新实验下去。
另外我发现,罢课事件过后,林校长平素温和的笑容不见了,见谁都神色冷峻,似乎上次罢课大家是冲他来了。我想林校长可能受上级责备了,毕竟影响甚大,据说省人大、省政府领导都过问了。
林校长最近很少谈素质教育了,强调抓好高考。为迎接高考,林校长专门给高三教师辟出一间办公室,装修挺上档次,空调电视都有,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让老师们全力以赴,有问题在这里交流讨论。
一有闲暇,他要么在高三办公室里跟老师们交流,要么去高三教室里听课。甚至还着手编一套高考复习书,以供我校学生使用。
温室里难以开出鲜艳芬芳耐寒傲雪的花儿,人只有经过苦难磨练才有望获得成功。林校长动不动拿这句话来勉励高三学生。
那段时间是一年一度的非常时期。林校长害怕每一个为了“小升初”来找他的人,往往不在办公室里,每天来学校,就是到各教研组或者课堂上巡视。他说狼多肉少,小升初名额有限,为了保证学校招进来的学生的整体质量,他手中的权力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除了各方面的白条,亲戚、朋友、熟人也那么多,拒绝一个想托孩子入学的请求,往往就得罪一个人,躲避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高考跟一个巨兽样,站在每个人面前。我也看到,很多高三老师熬夜批改作业或试卷,只要有空,就到自己任教的班上转一圈,以备同学提问。而且,高三的老师,一天上班时间超过十六个小时,六点半早自习前赶到学校,不管有晚自习没晚自习,都在高三办公室等到晚上十点半,跟学生同一时间离开教学楼。我看他们凝重的神色,知道有一根弦在心里面紧紧绷着。这根弦不要别人去绷,自己就知道把螺丝拧紧。
但我也发现,因为不让搞家教,也有一些老师,除了给学生补课,没课的时候,开始在办公室里炒股。经常讨论一些什么大盘开盘,涨停清仓,长线短线,十日均线啊,K线图之类的问题,不懂的也凑过去听个热闹,说操作好了,这买股票比搞家教来钱的快。
这个时候,高二有名学生参加一次全世界青少年的科技比赛,拿了金奖,被中国科技大学特招。有名化学特长生奥赛拿了一等奖,被复旦大学提前特招。这让全校很振奋。林校长再次提出两手抓的重要意义和实施可行度。我在林校长授意下,撰写一篇教育论文的提纲,标题叫做《开发潜能的素质教育》。他想推出自己的教育理念,对此特别重视,提纲反反复复修改了几次,还不达要求。他想提纲拟定后,找教育专家来论证论论证,然后亲自扎扎实实写篇论文。
谁料到,像高考这种事情,越紧张,越在意,越得不到好结果。
有一天我跟他正探讨这篇教育论文的结构时,一个电话打到林校长手机上。他躺在靠椅上接听,第一句话一听完,就像触了高压电似的蹦起来,走到窗户边,拉开窗户,对着手机大喊:“怎么会这样?”
我看他左手握成了拳头,一个劲地抵住墙壁。
那边说了几分钟,林校长一直听着,最后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他跟泥胎木塑样,站在窗前不动。我从后面,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我料到出事了,关切地问了一句:“校长,你没事吧?”
那时候高考刚考完,我还没想到,这个电话跟高考有关。
林校长摆摆手,示意我别出声。我静静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等了大半个小时,有人推门进来,风风火火,是教学副校长,大声嚷着说:“今年高考咋球搞的?省内文理科前十名中,没有我们的学生!”
林校长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慢条斯理地说:“不会改试卷出什么问题了吧,你到教育厅打听打听,是不是真的这个样子!”
管教学的副校长关切地望了林校长一眼,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林校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示意他快去。
副校长走后,林校长喃喃自语:“砸了,真砸了!”
听起来无比凄恻。
我心底不断下沉,高考真考砸了?不可能吧?高三重点班的教学不是没丝毫放松吗?林校长不是多次强调保苗子,出状元吗?三诊考试中,我们学校高三八班的彭洋不是全市第一吗?在首府华城模拟考试中能考第一的学生,怎么可能进不了省内前十名,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改试卷有问题!
难道学生们的心态有问题,集体发挥失常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管教学的严主任和校长办公室刘主任都进来了。进来之后,看到林校长的神态,都有些胆怯,不敢开口。林校长勉强问有什么事呢?严主任小心翼翼地说:“校长,我听到今年高考考得不大理想,考失败了。”
看得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消息渠道。
“有赢有输,才是正常的,一个学校,年年独霸第一,才不正常呢。你是教务处主任,主抓教学,你安排,好好总结一下,最近召开个高考总结会。”林校长缓过神来,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林校长说完,掉头离开办公室,急匆匆的,似乎他要一个高考状元回来。我从他办公室的窗口,看到他的车发动起来,风风火火开出去了。
余诗曼深夜给我发消息,让我过来帮帮忙。我不知道帮什么,但她电话里有些命令似的说,你快点过来呀,我急着呢!我按她所说位置赶到一家德国黑啤酒吧,看到烂醉如泥的林校长,躺在一条橘红色的长沙发上,还打着鼾声,一点也没有以往的文雅与淡然。
余诗曼简洁地说她不做家教了,就在这个酒吧里打工,弹钢琴。她喜欢挺直身子抚摸黑白琴键,给来客弹奏清泉般的音乐。这里的顾客多为国际友人,感觉很好。而林校长,喜欢听她弹钢琴,一有时间,会到这里来,要上一杯酒,在旁边静静聆听。今天林校长心情不好,她除了弹琴,就在这里陪他喝酒。
林校长的电话响起来,手机铃声是一首好听的英文歌,《My Heart Will Go On》,他却浑然不觉。
酒吧里只有一对情侣,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余诗曼冲我微微一笑,坐到琴凳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弹了曲施特劳斯的《雷鸣闪电波尔卡》。
琴声在流淌,林校长打着鼾声在呼应。我转头看去,他四仰八叉,衣扣大张,嘴角还流有几丝口水。我从来没看见林校长醉过,他喝酒很克制的,现在见这副样子,不免吃惊。余诗曼一曲弹毕,脸蛋红扑扑的,似笑非笑。我不知她是何意,就问怎么办。她让我帮她把林校长送到家里,她就不去了。我说我不知道林校长家在哪儿呢。余诗曼说,算了,你给林校长司机打电话,让他过来开车把林校长送回去,我本来以为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呢。
林校长司机过来把林校长接走了,我和余诗曼继续聊天。
余诗曼告诉我说,她母亲是师大音乐学院的教授,她音乐素养来自家传。林校长当年和她母亲在校学生会共事过,有过一丝爱的火花。不过那时她母亲已经有男朋友了,在国外读书。林校长只好伤心离开。后来林校长来师大招聘时,一见到她后,一眼就认出是当年同学的女儿,然后特意去找她的母亲,一听说她要毕业,就立即邀请她到大华外国语学校工作,她就这么来了。林校长每次和她谈话聊天时,难免怀旧起来,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非正常的关系,偶尔出来喝喝茶,她有时在这个酒吧弹琴,林校长过来捧捧场,陪她忙到半夜,送她回学校宿舍,如此而已。
“他喜欢年轻的女人,可不是我。而且他最大的心思,不在于女人,而在于教育事业。我不希望你跟别人一样,也胡乱猜测,我知道有些说法很恶心,我不想听也不想解释。你相信我吗?”
我点了点头。难怪林校长第一次在湖边见到余诗曼时,那眼神里,有一股异样的光芒,而不是大街上自以为是的家伙们色迷迷的打望流口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