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年至十四年,杜甫困守长安,穷困潦倒。他不断投献权贵,以求仕进。六年曾应试“制举”;十年献“大礼赋”三篇得玄宗赏识,命宰相试文章,但均无结果。直到十四年十月,安史之乱前一个月,才得到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之职。仕途的失意沉沦和个人的饥寒交迫使他比较客观地认识到了统治者的腐败和人民的苦难,使他逐渐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创作发生了深刻、巨大的变化,创作了《兵车行》、《丽人行》、《前出塞》、《后出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样的不朽名篇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警世之句。此期流传下来的诗大约100首,其中大都是五言、七言古体诗。
肃宗至德元年(756)至乾元二年(759),安史之乱最盛。杜甫也尽历艰危,但创作成就很大。长安陷落后,他北上灵武投奔肃宗。但半路被俘,陷贼中近半年,后冒死从长安逃归凤翔肃宗行在,受左拾遗。不久因房案直谏忤旨,几近一死。长安收复后,回京任原职。758年5月,外贬华州司功参军,永别长安。此时期的杜甫,对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先后写出了《悲陈陶》、《春望》、《北征》、《羌村》、“三吏”、“三别”等传世名作。759年,关辅大饥,杜甫对政治感到失望,立秋后辞官,经秦州、同谷,于年底到达成都。此期流传下来诗歌200多首,大部分是杜诗中的杰作。
肃宗上元元年(760)至代宗大历五年(770)11年内,杜甫在蜀中八年,荆、湘三年。760年春,他在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并断续住了五年。其间曾因乱流亡梓、阆二州。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失去凭依,举家离开成都。因病滞留云安,次年暮春迁往夔州。768年出峡,辗转江陵、公安,于年底达岳阳。他生活的最后两年,居无定所,飘泊于岳阳、长沙、衡阳、耒阳之间,时间多在船上度过。770年冬,杜甫死于长沙到岳阳的船上,年59岁。逝世前作36韵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有“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之句,仍以国家灾难为念。这11年,他写诗1000余首(其中夔州作430多首),占全部杜诗的七分之五强,多是绝句和律诗,也有长篇排律。名作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秋兴八首》、《登高》、《又呈吴郎》等。
杜甫和李白齐名,世称“大李杜”。他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他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他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嫉恶如仇,对朝廷的腐败、社会生活中的黑暗现象都给予批评和揭露。他同情人民,甚至幻想着为解救人民的苦难甘愿做自我牺牲。所以他的诗歌创作,始终贯穿着忧国忧民这条主线,由此可见杜甫的伟大。他的诗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强烈的时代色彩和鲜明的政治倾向,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一个历史时代政治时事和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因而被称为一代“诗史”。杜诗风格,基本上是“沉郁顿挫”,语言和篇章结构又富于变化,讲求炼字炼句。同时,其诗兼备众体,除五古、七古、五律、七律外,还写了不少排律、拗体。艺术手法也多种多样,是唐诗思想艺术的集大成者。杜甫还继承了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神,摆脱乐府古题的束缚,创作了不少“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如著名的“三吏”、“三别”等,死后受到樊晃、韩愈、元稹、白居易等人的大力弘扬。杜诗对元白的“新乐府运动”的文艺思想及李商隐的近体讽喻时事诗影响甚深。但杜诗受到广泛重视,是在宋以后。王禹偁、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对杜甫推崇备至,文天祥则更以杜诗为坚守民族气节的精神力量。杜诗的影响,从古到今,早已超出文艺的范围。
李德裕
李德裕(787年~850年),字文饶,真定赞皇(今河北省赞皇县)人,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汉书》、《左氏春秋》。穆宗即位之时,禁中书诏典册,多出其手。历任翰林学士、浙西观察使、西川节度使、兵部尚书、左仆射,并在唐代文宗大和七年(833年)和武宗开成五年(840年)两度为相。主政期间,重视边防,力主削弱藩镇,巩固中央集权,使晚唐内忧外患的局面得到暂时的安定。公元844年,辅佐武宗讨伐擅袭泽潞节度使位的刘缜,平定泽、涟等五州。功成,加太尉赐封卫国公。因反对进士科举,主张“朝廷显官须是贵党子弟”,从而与牛僧儒、李宗闵为首的牛派展开了长达40余年的“牛李党争”。党争失利,初贬荆南,次贬潮州。大中二年(848年)在贬崖州(治所在今琼山区大林乡附近)司户,次年正月抵达。大中四年(850年)正月卒于贬所,终年63岁,逝后被封太尉,赠卫国公。
李德裕在琼期间,著书立说,奖善嫉恶,备受海南人民敬仰。生前代表作有《会昌一品集》、《左岸书城》、《次柳氏旧闻》等。
李德裕是唐武宗会昌年间名相,为政六年,内制宦官,外平幽燕,定回鹘,平泽潞,有重大政治建树,曾被李商隐誉为“万古之良相”。在唐朝那个诗的时代,他同时又是一位诗人。他的《长安秋夜》颇具特色,它如同一则宰辅日记,反映了他日理万机的从政生活中的一个片断。诗中曰:“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晚唐时,强藩割据,天下纷扰。李德裕坚决主张讨伐叛镇,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总理戎机。“内官传诏问戎机”,表面看不过从容叙事,但读来却感觉到一种非凡的襟怀、气概。因为这经历,这口气,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厦之将倾,全仗栋梁的扶持,关系非轻。一“传”一“问”,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间接透示出人物的身份。作为首辅大臣,肩负重任,不免特别操劳,忘食废寝更是在所难免。“载笔金銮夜始归”,一个“始”字,感慨系之。句中特意提到的“笔”,那决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笔都将举足轻重。“载笔”云云,口气是亲切的。写到“金銮”,这绝非对显达的夸耀,而是流露出一种“居庙堂之高”者重大的责任感。
在朝堂上,决策终于拟定,他如释重负,退朝回马。当来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长安城,坊里寂然无声,人们都沉入了梦乡。月色撒在长安道上,更给一片和平静谧的境界增添了诗意。面对“万户千门皆寂寂”,他也许感到一阵轻快;同时又未尝不意识到这和平景象要靠政治统一、社会安定来维持。骑在马上,心关“万户千门”,一方面是万家“皆寂寂”(显言);一方面则是一己之不眠(隐言),对照之中,间接表现出一种政治家的博大情怀。
秋夜,是下露的时候了。他若是从皇城回到宅邸所在的安邑坊,那是有一段路程的。他感到了凉意,不知什么时候朝服上已经缀上亮晶晶的露珠了。这个“露点朝衣”的细节非常生动,大概这也是纪实,但写来意境优美、境界高远。李煜词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多么善于享乐啊!虽然也写月夜归马,也很美,但境界则较卑。这一方面是严肃作息,那一方面却是风流逍遥,情操迥别,就造成彼此诗词境界的差异。露就是露,偏写作“月中清露”,这想象是浪漫的、理想化的。“月中清露”,特点在高洁,而这正是诗人情操的象征。那一品“朝衣”,再一次提醒他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他那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尊自豪感跃然纸上。此结可谓词美、境美、情美,为诗中人物点上了一抹“高光”。
李德裕还有一首《谪岭南道中作》:“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这首七言律诗,是李德裕在唐宣宗李忱即位后贬岭南时所作。诗的首联描写在贬谪途中所见的岭南风光,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第一句写山水,岭南重峦叠嶂,山溪水流湍急,形成不少的支流岔道。再加上山路盘旋,行人难辨东西而迷路。这里用一“争”字,不仅使动态景物描状得更加生动,而且也点出了“路转迷”的原因,似乎道路迂回,使人迷失方向是“岭水”故意“争分”造成的。这是作者的主观感受,但又是实感,所以诗句倍添情致。第二句紧接上句进一步描写山间景色,桄榔、椰树布满千山万壑,层林叠翠,郁郁葱葱。用一“暗”字,突出桄榔、椰树等常绿乔木的茂密,遮天蔽日,连溪流都为之阴暗。这一联选取岭南最具特色的山水林木落笔,显示出浓郁的南国风光。
颔联宕开一笔,写在谪贬途中处处提心吊胆的情况:害怕遇到毒雾,碰着蛇草;更担心那能使人中毒致死的沙虫,连看见掉落的燕泥也要畏避。这样细致的心理状态的刻画,有力地衬托了岭南地区的荒僻险恶。从艺术表现技巧来看,这种衬托的手法,比连续的铺陈展叙、正面描绘显得更有变化,也增强了艺术感染力。清人沈德潜认为这一联“语双关”,和柳宗元被贬柳州后所作的《岭南江行》一诗中的“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一样,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诗中的毒雾、蛇草、沙虫等等都有所喻指。这样理解也不无道理。
颈联转向南方风物的具体描写,在写景中透露出一种十分惊奇的异乡之感。五月间岭南已经在收获稻米,潮汛到来的时候,三更时分鸡就会叫,津吏也就把这消息通知旅行的人,这一切和北方是多么不同啊!这两句为尾联抒发被谪贬瘴疠之地的思乡之情作铺垫。
尾联是在作者惊叹岭南环境艰险、物产风俗大异于秦中之后,引起了身居异地的怀乡之情,更加上听到在鲜艳的红槿花枝上越鸟啼叫,进而想到飞鸟都不忘本,依恋故土,何况有情之人!如今自己迁谪远荒,前途茫茫,不知何日能返回故乡。思念家园,情不能已,到了令人肠断的地步。这当中也深含着被排挤打击、非罪谪贬的愤懑。最后一句暗用《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越鸟巢南枝”句意,十分贴切而又意味深长。此联为这首抒情诗的结穴之处,所表达的感情异常深挚动人。全诗写景抒情相互交替,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显得灵活多变而不呆板滞涩。
《登崖州城作》是李德裕遭迁谪后所写:“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李德裕在武宗任上功劳显赫。可惜宣宗李忱即位之后,政局发生变化,白敏中、令狐绹当国,一反会昌时李德裕所推行的政令。他们排除异己,嫉贤害能,无所不用其极;而李德裕则更成为与他们势不两立的打击、陷害的主要对象。其初外出为荆南节度使;不久,改为东都留守;接着左迁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再贬潮州司马;最后,终于将他贬逐到海南,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这诗便是在崖州时所作。这首诗,同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篇幅短小的七言绝句,作者都是被贬谪失意之人,同样以山作为描写的背景;然而,它们所反映的诗人的心情却不同,表现手法及其意境、风格也迥然不同。
作为身系安危的重臣元老李德裕,即使处于炎海穷边之地,他那眷恋故国之情,仍然割舍不断。王谠《唐语林》卷七云:“李卫公在珠崖郡,北亭谓之望阙亭。公每登临,未尝不北睇悲哽。”他登临北望,主要不是为了怀念乡土,而是出于政治的向往与感伤。“独上高楼望帝京”,诗一开头,这种心情便昭然若揭,因而全诗所抒之情,和柳诗之“望故乡”是有所区别的。“鸟飞犹是半年程”,极言去京遥遥。这种艺术上的夸张,其中含有浓厚的抒情因素。人哪能像鸟那样自由地快速飞翔呢?然而即便是鸟,也要半年才能飞到。这里,深深透露了依恋君国之情,和屈原在《哀郢》里说的“哀故都之日远”,同一含义。
再说,虽然同在迁谪之中,李德裕的处境和柳宗元也是不相同的。
柳宗元被贬在柳州,毕竟还是一个地区的行政长官,只不过因为他曾经是王叔文的党羽,不被朝廷重用而已。他思归不得,但北归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否则他就不会乞援于“京华亲故”了。而李德裕在被迁崖州,则是白敏中、令狐绹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所采取的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在残酷无情的派系斗争中,他是失败一方的首领,此时,他已落入政敌所布置的天罗地网之中。历史的经验,现实的遭遇,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然会贬死在这南荒之地,断无生还之理。沉重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头,于是在登临望山时,其着眼点便放在山的重叠阻深上。“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这“百匝千遭”的绕郡群山,不正成为四面环伺、重重包围的敌对势力的象征吗?人到极端困难、极端危险的时刻,由于一切希望已经断绝,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不幸,思想上都有了准备,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不诅咒这可恶的穷山僻岭,不说人被山所阻隔,却说“山欲留人”,正是“事到艰难意转平”的变化心理的折射。
诗中只说“望帝京”,只说这“望帝京”的“高楼”远在群山环绕的天涯海角,通篇到底,并没有抒写政治的愤慨、迁谪的哀愁,语气显得悠游不迫、舒缓宁静;然而正是在这悠游不迫、舒缓宁静的语气中,包孕着深沉的忧虑与感伤,情调悲怆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