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叹息一声,仿佛面对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说当初答应四弟是想让他在外吃尽辛苦,然后浪子回头,她以为四弟过不了几天就会寄讨饶信来的。
然而,四弟如出弓的箭。
终于,母亲忍不下去,写信说思念四弟,希望他照张近影寄来。母亲的聪明使父亲微笑得摇头晃脑,全家兴冲冲地等待着四弟露面。
不久,照片寄到,竟是张集体照!十来个裸着上身的男孩蹲在一个土坎上,一律是长脸膛,一头焦黄发硬的头发,肩膀被耀眼的日光晒得黑沉沉的。照片印得含含糊糊,因此只能隐约看见居中的男孩与四弟有些相似。
四弟和同伴的集体照装进镜框,我分外喜欢他们的潇洒随便。母亲常对着它出神。秋天里,父亲也有些变,我想将四弟交给祖父他一定称心,只是四弟那儿渐渐地断了消息。
祖父已有三个月未写“见字如面”了。
母亲又照例絮絮叨叨:“又梦到四弟了。”
“我也一样。”父亲说。
“不会出事吧?”母亲还是这句老话。
“我想不大会。”父亲口吻已失去坚定。
“出了事也该说一声,写封信来。”
“会出些什么意外呢?”父亲拼命按太阳穴。
就在父亲承认内心焦灼不安的第二天,北方人的急躁天性使他立即去买了三张火车票,他们带我一道坐上北行列车。列车动荡向前,一路风尘,我感觉正分分秒秒地接近四弟。
山东的深秋干燥中夹带着寒意。初见四弟我吓了一跳,他穿得鼓鼓的像个山东大红枣,头发理得像个小老头。母亲对他张开手臂,仿佛怜悯地等待游子扑入怀抱。
四弟清澈的眼光一闪,或许是我们惊讶的神情冷落了他。他躲到祖父宽大的背后,瞬间就传来闷闷的捶背声。
祖父病得很重,但仍坐得笔挺地迎接我们。后来才知,祖父已病下半年多,但从来对我们守口如瓶。
本家的几个婶子先后赶到,大都穿着鸭蛋青的裤子,脸孔明丽。她们带来些鸡蛋、羊肝、猪肉什么的,有的张罗做油饼,有的杀鸡。有个婶子边掐葱头边跟四弟说着话,仿佛她对他的宠爱更不一般,说几句就动手,推他拍他在他界尖上点一下,还有一个婶子穿梭着大声吆喝四弟去升火,他慢了一步,她便随手往他肩上一拍,他被拍得咧嘴。我感觉她们待他亲昵得像浓厚而又甜过头的蜂蜜。母亲怔怔地,充满惶惑,干巴巴地说:“亏你们照顾他。”
四弟屈着一条腿跪在灶口前,火花闪闪,他鼓突的腮油亮亮的,像精神的小泥人。他居然知道烧火诀窍,架好柴,火忽拉一上直蹿出灶台半尺高。母亲搂着我站在边上,他却不肯转脸,只执拗地留给我们一个侧影。母亲的手松了,从我肩上滑下去,我背上的衣服沙沙响一阵。
家乡是鲁菜大系的发源地,普通原料也能炒出丰盛的菜肴。然而母亲却失去常态,不顾应酬,滴水未进。
父亲见势头不对,饭后就很英明地把母子二人推出家门单独在一起。很晚,母子俩携着手进来,四弟眼圈微红,母亲则更是悲喜交集。
“母子相认了?”父亲欠起身笑。
四弟主人似的忙着把我们的提包归在一起,“我说话转不过舌头,出口就是山东腔。”
“你为什么不写信?”我说,“不要我们了?”
“谁不要谁呀!”他大人物一般,“我忙呵,里里外外。不是寄照片了吗?!”
“哦,那张赤膊的?”
“什么赤膊的?那叫光膀子!说赤膊他们会笑话的!夏天种地时照的。种地,流汗长老茧。”
太可怕了,他在家人人捧在手心,到这儿却让他种地!像耕牛那样辛苦!哦,亏得我们来拯救他!
从那晚起,四弟就不疏远我们,甚至亲热得寸步不离。有一天,他邀请我们去看他种的地。
祖父支撑着同行。大病初愈,他的个子缩小了点,系完鞋带佝下的身子半天才能直起。祖父曾是四乡闻名的种地瓜专家,他种的地瓜个大,糖分足。祖父总说是那块土肥,养人。撑到田头,祖父倚着株老树,迷迷沌沌地睡去,他的睡姿像一个闭目养神的老神仙。
四弟的地是那块肥土中最向阳的南端,才方圆几步,用些小栅栏围起,边上竖起块小牌,四弟写着:我的庄园。
秋日景美,他的庄园洒满旺盛的阳光,他在那儿像一株蓬勃的小树。四弟突然蹲下,把一块粘土搓细了。他扒开地瓜秧让我们看,只见细腻饱满的土上,纵横交错着许多裂痕。
“我把力气藏在里头。”四弟仰起脸来。“播种时刨地,夏天锄草,浇水打虫……”
“地瓜熟了。”父亲用脚踢踢土。
“是力气和本事熟了。”四弟大叫道。
我们帮他收获地瓜,它们淡红色的,新鲜如婴儿。有一个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沉甸甸的,外皮上粘着渗出的糖分。天很高,无云,四弟在他的庄园内手舞足蹈,我忽而感觉他过得自由、浪漫。
穿红戴绿的婶子们推来架子车,装着地瓜。她们让四弟去驾辕,就像差使一个本领通天的男子汉。我忽而感到从未有人这么重视过他,家人都把他当成个不能信赖的小不点。
四弟驾着装满他财富的架子车,一路吆五喝六,路人见了硕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四弟同他们打招呼,整个儿像换了个人。我想,那一天会唤起他久远的骄傲。
母亲讷讷地说:“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
“他喜欢这儿。”父亲说,“喜欢无拘无束。这像我。”
母亲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我记起父亲一向喜欢夏天打赤脚喝凉水,原来这些习惯还有根源。父亲胖胖的,村里人都说他在外发了迹,但他不喜欢城市工作,他说一口牙全坏了,都是水土不服。
祖父用脚顿顿地,他说地底下是实的,土是活的,有经脉有灵性,通晓它的人才能种出好庄稼。四弟他一来就迷上它,能在地里成天地劳作,还喜欢同它谈天,它是一个博大宽深的潭,他把力量和才智,还有汗滴都储存在土里,藏久了能酿出发甜浓郁的芬芳。
回村的路上,远见炊烟袅袅,多情而又切娜。祖父的院里卵石铺地,有只大缸,满盈盈一缸雨水,我忽而感觉四弟凿个洞的金鱼缸那么微小,过于精致。他现在可以养一河的蝌蚪,种一亩的蓖麻……那样气度地去爱。
祖父当晚送了支小猎枪给四弟,可以装铅弹打小走兽,说是秋收完毕就可上山。四弟攥紧他的拳,招招摇摇地走了一圈。父亲忍不住拍拍他,也许忆起他自己当年也曾那么大胆、精神、鲜龙活跳。
那是父亲最美的、念念不忘的岁月!
我们的归期渐近,母亲三番两次提及,期望四弟能松口。她当着父亲、祖父等人的面说:“早点去订好票行不行。”
“好吧。”父亲说,“订几张呢?”
一屋子的人都盯着四弟,他也很敏感,故意用唱歌似的长音说:“丈量过我的庄园了吗?长七步,宽五步。生出五百八十一只地瓜。”
“大小都算?”祖父跟着打岔,“有的才拇指大。”
四弟干脆地答:“是地瓜都算。”
后来母亲私下找祖父,希望他出面劝四弟。祖父攥着胡子思忖半天才说:“听凭他决定吧。”
祖父婉转地拒绝了母亲。临别前夜,他把我们叫到跟前,说:“命运召唤每个人,人在哪里活着都是有苦有乐,穷也好,富也好,心里不苦遂了意愿就好。一个人一种活法。”
父亲连连称是。母亲木木地站着,嘴唇于得像长了层软壳。祖父示意,四弟还是株苗,不一定适应每一种土质,但总有一种合适的土壤让他长得最茁壮。
我敬佩地望着衰老的祖父,想象着他年轻时的风采。许多人违心地离开他们所爱的生活,祖父则固守一辈子。他没吃过饼干、冰激凌,可他充满活力。他从未唯唯诺诺,一生都是个出色的男子汉。
四弟果然执意不走,说舍不得庄园。我想那绿庄园是他心里积攒的圣土,它荒芜了,他就会变得冬天一般冷。
临别那天,四弟显得落落寡欢,说话也用小喉咙。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挽住父亲的手,不时歪过脸看父亲的表。
火车缓缓动了起来,四弟挥动双手。一秒钟后,他随车疾跑开来,双手迅猛地挥舞。起初还与列车平行,后来火车怒喝一声,加速飞驰。四弟像是疯了,双脚蹬地如踩鼓点,横冲直撞疾奔,嘴张得像离水的鱼!仿佛积蓄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似决了堤的洪水滚滚而来!
我们探出身子呼喊,只见四弟伤心欲绝地用袖头擦拭眼睛。铁做的火车无情地奔驰,四弟越变越小,最后成为一个小黑点在那儿跳跃、跳跃……
母亲嗓子里很怪了响了一下,忽然瘫软下来,低声恸哭。那么多年来,母亲一直是个坚强女神,这一次却挥霍所有封存的压抑着的脆弱……
我们居然匆匆在小站下车,坐了回程车返回。父亲的一顶帽子是探身看四弟时让风刮走的,他说得去拣回来。其实它沿口都磨秃了,早该扔了。但这是回程的最好借口,所以母亲非常感激他。
夕阳未落,无边灿烂瑰丽,我们径直奔向四弟的庄园。他蹲着双手撑在温热的土地上。他闻声抬头,惊得一激灵。
“我们来接你走!”母亲嗓音沙哑。
四弟的眼光惊恐地掠过我们的脸,久久停留在栅栏的尖尖上。我嗅到四周浓郁的清香,它们蒸腾而来,弥漫在上空。四弟叉着腿站在那儿,垂着头颅,仿佛在仙境中陶醉了。
母亲又说:“答应了?以后不许反悔!”
父亲歉然地叹息一声,说:“别逼他,我们是来找帽子的,不是吗?”
四弟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唇,问:“帽子找到了?”
“没有。”父亲看着远天,“有的东西是不会失而复得的。我想不该返回来找它的。”
四周肃静极了,静得我不敢喘息。母亲威严地站着,极挺拔。四弟显得束手无策,用枝条在浮土上打着“X”。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都垂落了,四弟哭起来,忿忿地说:“走就走!”他奋力拔起那块木牌,举止异常激扬,怒发冲冠。
他大大地发了通无名火,恼恨恨地把木牌在地上顿了又顿。我们全都目瞪口呆。
“他恨自己。”父亲说,“他力不从心。”
母亲领着他回村,像押送俘虏。我头一回发觉爱也会耽误人,让人迷失。
四弟把木牌和新猎枪用油纸裹好,交给祖父,他垂着眼睑,瘪着嘴。母亲屏声敛气,因为四弟还在等待祖父挽留。
我祖父郑重接过油纸包,偏脸换了口气,宽大的嘴唇始终紧抿着。祖父一夜无话,和衣坐到天明。一清早,他捧住四弟的脸庞。只说道:“珍重哪!”
祖父没去车站送别,他说送亲人走总不是桩乐事,说完就留住步。秋风中,他老人家驻足岿然不动,唯有飘飘欲仙的白胡子舞动着。我为有这样的先辈热泪盈眶,只有伟人才这么坚贞不渝地遵从信念。
四弟回家后家中的缺口就补上了。但是,以前有缺口时我们可以用想象来填上它,如今他使整个家都别扭。
四弟开始总抱怨家里挤,要把床搬到院子里去。有一夜下雨,他竟如痴如狂,说他的庄园浇够了雨水。母亲为让他安心读书,请人在院子里铺上了水泥。渐渐地,四弟身上那奇特的精力散了,总是懒洋洋的,还说为什么不多发明些提神药。
四弟学习成绩平平,做事笨手笨脚,但仿佛是受挫之情在心底翻腾,他老是咕噜咕噜说些责备人的话。我很怕他就这么糟糕下去,总提醒他有过风光的那一刻。我画出了他庄园的栅栏、那木牌以及灿烂的艳阳。他在边上画门大炮,朝庄园猛轰,轰得它浮尘四飞,一片黯淡。“去它的!”他说。他的童音早早消失,嗓音变得不伦不类。
祖父偶尔也来信,母亲让它只流传到父母这一级。父亲读罢信,总要哼哼那支鹰之歌,有的人喜欢城市生活,他们快快乐乐;而父亲人在此,爱在彼。他四十五岁了,抱负还藏在一个暗袋里。后来一听这歌,我就隐隐地难受,仿佛那是支忧伤情调的歌,关于鹰的歌词只不过是一行暗语。
一次,四弟去参加学校的野游,很晚未归。后来有同学报信说四弟让校方扣留住了。母亲带我火速赶到学校。四弟浑身上灰活像个鬼。班主任正在追问他为什么屡次三番往田里跑,拦都拦不住。
“有股香味。”四弟说得斩钉截铁,太阳穴都青筋凸现了,“它往我鼻孔里钻,我就想往那里跑,脚不听话了。我找到那块地坐下,脑子就清爽了。它跟我的庄园一样大……”
“红薯地有什么香味呢?”教师大惊失色。
母亲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按住口袋,可那儿并没有特别的贵重的东西。她拍打四弟身上的土屑,急急忙忙把他领回家,交给父亲,然后就一头倒在椅子上。
父亲让四弟写信给祖父汇报近况,他梗着脖子不从,翻着白眼说:“不想写!”
“我念,执笔!”父亲威慑地说。
“祖父大人在上:见字如面,自父母携孙一路平安抵沪……”四弟一笔一划写着,渐渐地,双肘抵桌,弓着背,头低下去,低下去,仿佛虔诚地俯身重温松软大地的宽博和那沁人肺腑的芳香。
我不知四弟写了多久,半夜醒来,发觉他仍独自疾书,笔尖勾着纸发出动人心魄的沙沙声,似乎急急渴渴地续补残缺掉的一片童年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