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旧历年——一九四七年,根据地的人们也习惯地称为春节。虽然年年有个春,但今年的春天由于雨水调匀,气候温暖,河边柔韧的垂柳已提早返青放绿。那密丛丛的青叶散发着浓烈的香味。那柔嫩的草芽,也早早地窜出了地皮。满山遍野一片绿,郁郁葱葱,发着淡淡的光,是那么美丽、动人。
奶奶饭熟了,小枝帮奶端饭,小叶早挨奶奶坐定。奶的饭花样多,有烩苦菜,有苦菜饼,也有一撮莜面饨饨。小叶夹了莜面饨子放在她碗里,奶一见抿嘴笑了,他笑叶子是个天生尊老孝老的好娃子。奶正要给他往碗里拨,严爷推门进来。他咳嗽了几声,就跨在炕沿边上用心地抽起旱烟来。他看着小枝高兴地说:“嘿,俺枝儿成人长大了,要参加工作了。”他磕去烟灰,“双双调来咱区任区长啦。”“真的?”奶奶问。
“在学校里与我座谈过了,他与梁老师商量过,说是要小枝担任贫农团团长,村里马上要搞土地改革哩。”可奶奶不懂贫农团团长是个管啥的干部,她以为是打敌人的“武”团长,就连忙拒绝了,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我不让他走,因为他爸还没回来。”
“你不懂,不是参军去,而是在村里工作。”他解释完打火点燃了重新装好的烟锅。奶说:“那好,那好,是我不懂呀。”小枝说:“贫农团团长是组织穷人斗地主富农的。”“你给奶奶说说,斗地主是咋么斗呀?”
“梁老师说,无产阶级革命不但要彻底打垮拿枪的敌人,推翻伪政权,还要打垮不拿枪的敌人——我们要与那些地主富农彻底清算,农民被霸的土地、财产……要返家了。”奶奶说,“好,好,那多好呀!天开露日了。革命,革命,不革他们的命,革来革去,我们没土地的穷人还得受穷呢。”
“让不让小枝去当呢?”严爷说。“好好好,我小枝当,当下去,奶还能帮手呢。”她说完又咯咯地笑了。
小枝呢?他更高兴,他高兴的是既报国恨,又报家仇,既打日本帝国主义,以及国民党反动派,又清算它的走狗地主恶霸。生虎的土地、财产要归我们了,李家一下就狼狈不堪了。
对受苦受难的小枝来说,这是想不到的好事,这件可喜的事从来也没想到过,但今儿即将或已要变为现实。这是多么鼓舞人心、激动人心的大喜事啊,所以他全家老小为此而欢呼。
聂区长见小枝进来,他开玩逗笑地说:“小枝你长大了,要参加革命工作了。树林村的穷人选你当官啦,是团长,大喽!”他说完,两眼笑笑地盯着他。小枝也笑了,他说:“土改说破是政治,是阶级斗争,也是复杂的经济工作,我干不了。因为那工作难度太大呀。”“大家让你干,你就干。”是梁老师正而八经地说。“人家大伙的眼光是亮的。能干与否人家们是清楚的。”“你听,你听,梁老师也让你干哩。”还是聂区长说。“他的话儿,你还不听吗?我看你要听他的话啦,因为他最了解你。”小枝微笑着,没说什么。他认为领导让干就得不折不扣地去服从。“没意见就定啦。”聂区长说。“是没意见啊,可是我怕干不了呀。”“有严爷、江国帮你,大伙商量,大伙动手,没事的。”是梁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刘江国快步跑进来说:“李生虎一家逃跑了。”并说逃到县城里去。郝三和其余几家地主都已通知了。“逃啦?哼,逃了和尚逃不了庙。”是梁老师站起来,满地踱着方步,“郝三呢?”“他一会就来!”江国话音刚落,郝三就推门进来。经观察,他的脸色有点儿苦恼,思想包袱是那样地沉重……“请坐。”是梁老师说。
郝三坐着个烧火板凳,慢慢地抽起旱烟来。小枝与郝三叔拉了家常,意思是先稳定他的思想情绪。
通过学习了党的土地改革政策,对他做了活的思想工作,要他提高思想觉悟。小枝认为主动献出总比动武力去逼好,即使是顽固的人,但也要讲究工作方法。也像钓鱼一样——要想方设法让它上得勾来。土改政策对郝三来说,是经过一番严重的思想斗争。他听到土地改革的消息,顿时就不安起来。他的心情是焦急、烦乱、忧虑而又痛苦不堪。他反复地思忖、考虑,反复地审时度势。他认为土地改革要清算地主、富农的土地财产、现金等等,决不同什么的缓缴、减租、减息以及雇工增加工资,那些只是土改工作的前提。土地改革是要在整个中国实现贫富拉平,土地平分给穷人,达到人人有地种。所有这些是他料想不到的,也是史无前例的改革。而这种改革对他来说,是根本接受不了,承受不住,也是致命的打击。这这怎么办呢?这临头大祸像是天要塌,地球要爆炸,只有死路一条——他以为。因而,他成天沉默不语,不思食,也不睡觉。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又眼窝下陷。他认为人除了命为贵就是钱帛了。他从懂事之后,就是为钱而操劳,为钱而奔波。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没了钱就没了一切,从而活着也失去了人生价值。俗话说“钱难舍,义难施”,郝三他深深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的难题,他耷拉着脑壳,流了从没流过酸楚的泪水。他说祖宗几代呕心沥血积攒了这点家业,一下就付之东流了——“天塌下啦”他想。
他一时湖涂了,觉得活着不如死去好——不如死去痛快。于是拿了绳索,钻进厢房去挽了绳套,挂在房梁上,套在脖子里又两手紧紧地护着,抓着,只等一松手,就一命呜呼。
但真要死去,他又犹豫了,就慢慢地脱去绳套,蹲在绳索下翻来覆去地想:“人生只有一次,一旦自寻无常,孩子没了,老婆没了,天地万物统统没了。”
“不,还是活着好。”他想,“钱是钱,钱不是命。没了钱还可挣,没了命就是没了命。不可为钱而丧命。为钱丧命太不值得,太可惜了。要钱就是为了生存,为了保命,决不能为钱而丧命。”
他想出去又想回来,反复地作了自我思想斗争,终于想通了,正确地理解了钱与命的关系。对人生来说没钱不行,但是,钱多了也没用;不仅是负担,而且是生事惹非的祸根——尤其是不义之财。他想到这里又不由地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历史上有多少皇家贵族的不义之财,金钱如山,不管百姓疾苦与生死,引起了百姓的不满与反抗,而不可避免地遭到衰落和崩溃,直至灭亡。从而就悔之不及了。”
他以为人们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无道理。多少年来,人们穷富的转变,虽不是什么规律,然而却是不奇怪的,是他们做人处事不同的结果。于是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老树的后代又不是站了起来吗?”他万分地激动,夜之三更推醒老伴,把土改的事,两人交换了意见。经讨论,郝三说:“我看咱应自动地把土地,钱和家务财产献出去吧。”而她说,“我不懂,你定吧。我看抗不住就不如不抗。天塌大家死——不是咱一家。”他接着又说:“绝对不可对抗,我们的梁老师说土地改革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共产党要主张穷富拉平,是大气候嘛。实行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郝三老婆没文化,她一惯顺从男人。多少年来,凡是他说的她照办,他办的事儿她支持。
“唉,是大势所趋,顺者存而逆者亡。”他很激动地说,“势不可挡,挡不得,要挡就可遭到自我倒霉,自取灭亡。”
“这样严重?为啥呢?”老婆问。
“是因为感情不是规律,感情不是道德,而感情也不是政策和法令嘛。”他给她解释说。一床不睡两样人。她虽不识字,但因他常说这些,她听熟了,也就懂了。
参加会的满家人都不声不响地抽着闷烟,青灰色的烟气无声的笼罩着每个人的外表,催促着每个人的心灵。同时这寂静而沉闷的室内也蕴藏着开天辟地新的思潮,社会进步而崭新——是人们所向往的大同世界。
梁老师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郝三思想斗争的转变。因为土地改革的原则是对地主只要可争取的,尽量要争取过来。因为觉悟了的,不仅仅是顺利,而且可缩小敌对面。
郝三终于觉悟了,他长呼了口气,环视了大伙眼,说:“我……我要跟党走,听党的话。”他说了几句,停下来。时儿又说:“反正也得给我留点儿出路,因为我有六口人呢。”小枝忙站起来,喜眉笑脸地看着郝三激动得将要笑出声来说:“郝三叔,我们党的政策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听党的话跟党走,就一视同仁都给出路,团结起来,同甘共苦,共同对敌,共同走向富裕的道路。”郝三点了点头,表示相信。
“嘿,郝三呀,你放心吧,”严成站起来说。“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你的态度好,你的表现好,你对我党的一切政策、法令拥护。”他也认为郝三能主动献出银钱及全部土地财产,确非易事“我们要团结你,尊重你,爱护你,也要照顾你哩,嘿嘿。”
今天,海蓝色的万里长空无云,一轮耀眼的红日缓缓地爬上了铁架山的山顶,东风呼呼地吹着,是那么猛,然而丝毫没带凉意。那温暖的阳光在欢呼华夏的穷人翻身了,彻底翻了身。村里的人们眉开眼笑地说,东风猛起,要下雨了。他们盼得是风调雨顺,盼得是吃饱、穿暖,盼得是翻身做主得解放。村民们一经郝白呜锣喊叫,像潮水般地涌向了学校大院。
宽敞的校院是那么干净,是那么爽人,有一种欢庆大喜日子的氛围。大门的两侧高高地插了红旗,院的正中摆了几张鲜色的油皮方桌和几把椅子,正中悬挂了毛主席的画象。
学生们有秩序地排坐在会场的前面。整个院里通向街头站满了人群。梁老师、聂区长、严爷和小枝……在主席台上就位。宽敞的校院响起了嘹亮的歌声:
没有共产党,
就没有新中国……
小枝要讲话了,他没有讲话材料,扬着手势激动地说:“乡亲们!我们树林村的贫苦农民和全国一样,要斗地主分田地了!被霸的土地还了家,穷人翻身坐天下。我们再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了……”
他的讲话像似俗话说的“袖筒里入棒锤——直入直出,”直截了当,实话实说。他所讲的不多,却句句有着沉甸甸的力量。
严爷有意看了郝三眼,而郝三忙站起来扑踏扑踏走到群众面前。他那鞠鞠杂杂的面部透出了些许皱白。他强着精神抬高嗓门说:“大叔大伯们!兄弟姐妹们!从现在起,我所有的土地、财产……要全部交给……你……们……”他说不下去了——他毕竟哽咽了起来。他难受、他沉痛,他激动,然而他也高兴,他高兴紧跟了共产党。群众见他那样激动而又难受,就谅解他,同情他,让他下去休息……他听着了大伙的话,走下了主席台,又走入了人群里。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会场的角落,又一次进入了沉思。
“……其实,钱,这东西少了是利,多了则是弊,够用为好。因为这些东西是生拿不来,死带不去的——我祖父和父亲,他们抛下这个万贯家当,两眼一圪挤,两手空空地走了,他们永远走了,永远……守财奴是绝对不能取得丝毫人生的正直乐趣,于是他拭去泪水,站起来二次走到群众面前。激动地说:“乡亲们!朋友们!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我的就是你们的,而你们的也有我的。我以为人活着吃饱穿暖就是了;钱太多了没用,想得多了也没用……该怎就怎,随大流吧……
“好!你说得对!”群众异口同声地说。“都是实话呀。”
他与聂区长、刘村长……回了自家,自动地把白银和一切一切的财产交付给了他们。院里笑声朗朗,人和天地一片和谐氛围。小枝领着村里大部分贫苦农民,浩浩荡荡地涌进了三进大院。虽然人多,却是有组织,有领导,有秩序地等候着命令。外庭住着的十多名长工,小枝让周树平带头参加说理大队。他们顿时变得喜笑颜开,并把拳头举得老高空手赤膀上陈。梁老师很激动地向贫苦大众宣布说:
“从现在起,地主李生虎就彻底完蛋了!”
“梁老师?真的吗?”周树平说。
“哪里还有假话呢。”
“好啊!我们真的彻底翻身了!”是长工们举起拳头来说。长工们听从了小枝的指挥,带头闹腾起来。小枝又说:“乡亲们,地主的一切虽是我们的,但不可乱抢,乱拿,犯者严加处理。”分别组成了土地、牧畜、房屋、粮食、现金……登记小组。参加清算的人虽多,但有组织,有领导,处处有条不紊。人们个个生龙活虎。整个场面生机盎然。听吧,他们边干,边时有粗犷、宏亮的嗓门在唱:
砍倒大树有柴烧啊,
斗倒地主有钱花呀。
……
村边丈量土地的人们唱着郝秀才贴在三进院大门的赞歌:
被霸土地还了家,
人民翻身坐天下。
土地是刮金板嗨,
土地是摇钱树呀。
穷人有了土地嗳,
像瓜儿得了雨水,
像鱼儿跃入大海。
要问幸福何处来?
翻身感谢共产党。
郝白提高嗓门用高昂的唱呛吆喊着人们分粮:
张三向前走呀,
要你快来分粮。
你家实有四人,
分粮八斗没零。
……
小枝要郝白把白花花的三万块银洋摆在院中,除了特殊人之外,每人分了二十块。
翻身农民,在此时,人与人之间,户与户之间,表现了互谅互解,互敬互爱,没有争吵现象。郝秀才又张贴了短文:
穷人盼来了共产党,
有吃有穿有了房。
旱枯的禾苗得了雨水,
会长得更加茂盛。
孩子见了母亲,
怎么能够不亲?
斗地主平分土地、家财结束的同时,梁老师要小枝召开了有关人员的座谈会。会上他们畅所无束地谈吐了他们的心里话儿。郝秀才说:
禾苗冉冉出土,
忘不了春风爱抚;
花儿欣欣绽蕾,
忘不了甘润细雨;
穷人有了土地种,
怎可忘了共产党?
郝三分到耕地十亩,正房三间,偏房一间,耕畜两头,还有几只羊、几百块大洋等等。“好啦,”郝三说,“我还是粮够吃,房够住,衣够穿的光景。因为我放下了包袱,心里也平衡了许多。”
梁老师看着他笑了,是出自内心的笑声笑语。他说:“郝三同志由于得到村里贫下中的好评和支持,经上级批准,没定他地主成分,而是‘开明’人氏。”接着表扬他说:“人活在世上,能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被公认为正直人,公道人,好人,要比做一个有钱的富翁难得多,比做高官难得多。这样的人活着值当,活着才有人生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