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脊两间矮小的石屋里。文帝上神的牌位前,香烟缭绕。门外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嗨!嗨!杀——杀——”的喊叫声。
这是一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山庄,它坐落在太行山东边益阳岭上的一个僻静的山凹里。重霜已把周围山上的草木打干枯了,这里向阳处的岸根却还有蝈蝈在绿草丛中顽强地鸣叫。这就是鞭杆会大首领李官全的家乡——山西益阳岭猴山凹。这一带山上从来没人见过猴子,不知人们根据什么取了这么个名堂。或许在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是森林繁茂猴子聚居的地方吧?
“哎,李东家,这是俺香坛的记功本儿。”李官全蹲在小桌边的方杌上,抽着老烟沫子,仰了仰天生的笑眯喜儿的圆盘脸,向桌上展着的麻纸账本指了指,对站在当地的高大富态的壮年汉子说,“你送来的一百石小米和五十块大洋都记着哩。这算中等功一次。你瞧瞧。”
“瞧瞧吧,俺们是说话算数,办事讲信用的。”坐在小桌对面的鲍士达也说,“俺们也不坑害你。你恁大产业,均给穷人这么一点,算得了啥?只要你跟俺们好生处事,不要坑害老百姓,俺们还要好好维护你哩。”
“啊,是、是是。”被称做李东家的高大富态的汉子点头哈腰地说,“往后神会要我送甚,我一定照办不误。”
“嘿嘿,不会一直麻烦你的。”李官全笑道,“天下同姓是一家咧,你俺一个李字掰不成两瓣儿。因了这个俺才叫人轻轻捆了你一绳。换个人,非挨枪挑不中!如今你写信叫人把东西送来啦,那就请回吧。”
“啊是、是……”李东家脸上虽在笑,身上却直长鸡皮疙瘩,“嘿嘿,多谢神师关照,抬举了抬举了……往后有用得着李某时,请捎个口信就行……”说着,就颤巍巍倒退着出了门,慌急而去。
“哈哈哈……”鲍士达见那李东家匆匆走远了,豪迈地向李官全笑道,“大哥,听下书的弟兄说这人挺凶的,可一绳就把他捆拉稀啦!”
自打陪同韩欲龙前往河南总坛送交祭神用品,入了天门大会,回来设起香坛之后,如今的李官全已经成了东至树掌镇,西至固村镇,北至石坡镇,南至平城镇——方圆几十里之内,一呼百应、说一不二的大主儿了。在这一片天地里,官粮官税尽免,穷人当家作主。各村的文武会长统管村里的一切事宜。香坛里二百人的武装会队的一应开销,全由各村大户负担。一纸文书送去,粮钱限期交纳,逾期者加倍征收,抗拒者枪挑火烧。他比总团师韩欲明手腕子硬多了,因而事情也就闹腾得快。才七八十天光景啊,就开辟了这么一大片新天地。当然,他李官全和鲍士达开始设坛时,也并不是明火执仗地就拉起人来了。他们也是捏着一把汗,冒着风险,依靠了鞭杆会这五十多个弟兄,先在全是河南逃荒上来定居的小苇岭、紫云沟、北荒沟、岭东沟、牛角掌等七八个僻静的山庄里发动起所有“老乡亲”之后,才向各村扩张开去。这一带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说是“河南一个鲁汉,唬往山西十个‘绵羊’”,虽是有些夸张,但这一带的本地人和官府,对成群结伙逃荒上来的河南汉子,的确有些畏怯。一年前这一带的“晋军”被调往辽县和樊钟秀的“建国豫军”作战之后,阎锡山又集中兵力在晋北一带和国民二军抗衡,向绥远方面扩张,一时间,晋东南的边沿地带就靠了县、区的地方武装防守。由于这些地方武装大都是由本地那些烟鬼、懒汉和地痞流氓等游手好闲之辈组成,晋军在时,他们还敢狐假虎威地当当“二夹皮”大兵,镇唬一下老百姓。晋军一走,他们便成了丧主犬鹰,除了偷偷摸摸到山沟一些小庄里吃喝嫖赌外,再不敢那么大摇大摆地逞凶了。李官全的天门大会一起事,他们马上就散了摊子,有的带枪外逃去做土匪,有的弃枪龟缩回了家。因而,区公所的大头小脑们一见天门大会的红缨标枪,就吓得屁滚尿流,各自逃命。不几天工夫,附近几个区公所和村公所就成了空壳子。阎锡山苦心经营多年的“村本政治”,立时土崩瓦解。村、闾、邻长一律被天门大会革除,掌握各村政权的全成了李官全授封的文武会长。那些鱼肉乡里、作威作福的土豪劣绅,一下子竟成了任广大贫苦人瓜分宰割的死肉了。
可是也有那不识时务的。像这个姓李的东家就是。他本是固村镇一个乡绅,地广粮多,买卖兴隆,还和县上的大豪绅们连着手,连官府里的人也不敢小视。就倚仗这些,天门大会通知他捐献小米一百石、大洋五十块时,他不仅当着下书人的面把书信撕了,还扬言自家有洋枪守护,量天门大会也不敢怎的。李官全羞恼之下,立即带领两百名会徒下山包围了他的大院,将其护院洋枪缴获,并将他捆绑到了山上,那李东家终于服了软……
李官全望着畏缩而去的李东家,回想着这两个多月来叱咤风云的经历,不由得就忆起了那次在总坛的大聚会——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总团师殿里聚了三省八县的各个会门的首领——直隶的黄沙会、山西的鞭杆会、河南的天门大会和花缨会,还有潞府王子黄鼬的响马帮,天主教的教徒,以及好些个无会无门的江湖汉子……那些精壮剽悍的英雄中,有信神的,有信教的,也有啥也不信只信洋枪大炮的,有舞枪抡棒刀枪不入、飞马打枪弹无虚发的英勇“武将”,也有识文断字、知天知地、能言善辩、会掐会算的文雅“军师”。这么多英雄一时聚到了一块儿,共议替天行道大事,不是天意又是啥呢?他尤其佩服那个杨杰臣先生的高见——开辟以晋冀豫三省交界处的太行山为中心的根据地,迅速扩充实力,以便为推翻军阀统治,建立劳苦大众当家作主的新天地扎下根基。他李官全就是按着杨先生讲的意思,和一齐加入天门大会的涉县、磁县、辉县、淇县等小会门的头领们学了十几天神法,被韩欲明授封了传师之后,同黄鼬回来设起山西省“南北二坛”的。北坛设在平顺县龙王镇,黄鼬为武传师,刘来兴为文传师。南坛就设在李官全的家里,李官全为文传师,鲍士达为武传师。眼下,南坛的地盘再往北扩张十几里,就和北坛管辖的地方连成一片了……
“大传师,快接文书!”一声呼唤,打断了李官全的遐想。一个遛哨的会徒领着一个年轻小伙匆匆来到门口,说:“这个年轻人说他是北坛弟兄,来传送文书的。”
“报李传师!”来人不等李官全回话,就抢先自我介绍说,“我叫李拴柱,是李闯王的后代。受黄刘二位传师的差派,一溜顺岭来送紧急文书。”说着就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折做“8”字形的纸叠子,双手捧给了李官全。
李官全用指甲轻轻挑开用面糊黏着的封头,将纸展开,端详了一阵,却只认得一个“李”字,再往下就啥也认不得了。他摇摇头,淡然一笑,心说:“娘的!咱白白长了两只眼。”但却是做出一副明了的样子,说声“知道了”,将纸放在桌上,问李拴柱道:
“小兄弟,你们坛主咋交待你来?”
“说是要把会队拢起。”李拴柱恭恭敬敬地回道,“齐齐整整按时出发。”
“打哪个公所?”李官全骇然问道。
“打公所?”李拴柱莫名其妙地说,“不打仗呀!”
“那——拢队伍做啥咧?”
“书信上不是说了吗?”
“哦……嘿嘿嘿,”李官全一阵脸红,随之眉眼往下一落,嘴角向上一挑,圆盘脸堆满笑容,和蔼地说,“俺是跌跌你的底儿,瞧你到底是不是……”
“咳,李传师,你是信不过我呀?”李拴柱诚挚地说,“前天接到总坛文书,说是总团师要从‘小西天’来山上踏勘地形和南北二坛串坛景况。为表达对总团师的恭敬,要把会队拢好,到时候拉出去迎接。”
“噢——是这个。”李官全这才明白了是咋回事,“好咧。总团师如今来到哪儿啦?”
“大概是今天从总坛起身,”李拴柱转动着眼睛,想了想,说,“明天就可能来到北坛。”
“哦。那……”李官全眯起眼,推算了一下时间,说,“今儿个是九月初十,到俺这儿大约就在十三前后。中,俺派出远哨,支候着。”
“好。那我就回去交差啦。”……
才交了“霜降”不几天。在山下,做活赶路穿着小布衫都热得流汗。可是,当韩欲明一行人马刚刚拐上通向“小西天”的十八盘时,汗湿的衣服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得冰凉,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连马儿也“扑噜扑噜”连连打起了响鼻——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被脚下这险峻的山势吓得惊叹不已。
“哈哈!受不了啦伙计?”韩欲明爱抚地摩挲着他的“虎皮苍”的脑门和鼻梁,风趣地说,“又没骑你,咋倒累得发蔫啦?”
“咳咳,总团师,马腿再壮实,也没你的脚脖子硬啊。”高堆才拉了拉被汗水粘在身上的白府绸小褂儿,打了个牙磕子,挥手朝后画了个大弧,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说,“俺们都累得快提拉不住啦,瞧你,嗨!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又转对杨介人和马春汉说:“你们说是不是呀,二位老弟?”
“咱们这就叫缺乏锻炼嘛。”杨介人笑道。他以杨杰臣的化名被韩欲明收在身边,也当了文墨先生,和高堆才做了伙计。这当儿,他对高堆才拍马溜须的酸相虽然很反感,却也不得不随声附和,“唉,总团师从小开荒种田,爬山起石,骨头皮肉和精神气儿都磕打硬了。闹革命,非得靠这样的硬汉子才能成功啊。”
“是啊,毛委员对于这一点看得是非常清楚的。”走在后边的马春汉也以马瑞的化名,被韩欲明收做了天门大会的军事教习官。他回眸眺望着钻出茫茫秋雾,蓬勃升向高空的太阳,感慨地说:“毛委员对农民问题做过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哎?老杨,毛委员不是说过,‘贫农是革命的先锋和元勋’这样的话吗?听说最近又写了一篇什么文章,也是专讲农民问题的。你知道不?”
“这个……”杨介人知道马春汉又在故意和他搭呵着,从侧面启发韩欲明觉悟,给他灌输革命道理,便从容接口道,“我也听说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文章里说,‘农民问题乃是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文章又说,‘乡村的农民,则一起来便碰着那土豪劣绅大地主几千年来恃以压榨农民的政权——这个地主政权即军阀政权的真正基础。如不推翻这个压榨的政权,便不能有农民的地位。’小马,咱天门大会干的正是这样的大事业呀。”
“对咧,对咧。”高堆才自豪地说,“毛委员说的话就是咱们干的事儿。”
“哎,毛委员是啥人?”韩欲明蓦地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他这话咋说中俺们的心思啦?”
“这个嘛,”高堆才抢先解释道,“毛委员的名字叫毛泽东,是共产党的一个大头儿。前年又在国民党里做了不知啥官儿——也就是委员吧——故尔称呼毛委员。”
“哦?”韩欲明一耸眉头,说,“咱们歇会儿再走。”说着,便牵着“虎皮苍”靠在了崖根的一个石板边。近来他听了杨介人和马春汉讲了不少的新鲜道理和词儿,虽然有些东西不大懂,但他却很感兴趣。他见大家都随他歇了下来,便二二惑惑地问杨介人:“杨先生,照高先生这么说,这个毛委员又是共产党的头儿,又在国民党里做官儿,他咋就在两个‘会门’?”
“这个问题……”杨介人故意闪烁其词:“我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他是个伟大人物。听说他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又开讲啦。有二十一省的三百二十多个农民代表参加学习呢。全国各地的农民运动领导人,大都做过他的学生。”
“唉,真是遗憾。”马春汉接着故作羡叹道,“咱天门大会若能有人到他身边见识见识,取取革命经验,那该有多好啊!”
“咳,小马老弟这话可就说远啦。”高堆才不屑地说,“入家在南方闹腾,隔江挡岭的,咋能勾巴到一块儿?再说啦,打军阀,夺江山,靠说空理儿咋中用!咱们眼下的势力这么大,上有文帝上神护着,下有总团师拢着,何必拜他人为师呢?总团师你说……”
“不!”韩欲明乜了高堆才一眼,仰头凝望着高远的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地慨叹道,“俺瞧这毛委员的主张倒是很合上神旨意。既是走的一条道儿,咋能不见识见识?”
“噢——对对对。”高堆才见韩欲明另有见地,急忙转舌附和道,“见识见识自然是对着哩。见多识广嘛。俺也是这心思。俺是说不能把咱文帝上神的位子和他人放得一般平了,更不能把天门大会的大旗插到他人的帅帐之前。”
“这个当然。”韩欲明朝高堆才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杨介人:“杨先生,你不是说国民政府已在广州发了啥‘北伐宣言’吗?大兵咋还没开过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