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岁,我也十七岁。
第二次见到她的那一年,我年方二十,她却仍是十七岁的样子。
宫内红烛摇曳,夜风凌冽。缕缕宫幔纱帐将宫殿蒙上一层寂静的尘烟,吹不散,抚不落。
我又是独自一个人欣赏着同我一样孤寂的月色。
明明这时的天空是这样漂亮,可能够静下心来领略着月色的人,就只有自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习惯性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周围围着我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
皇家的孩子向来都是命薄如纸的,偶然听起宫人们的闲谈,我才知道,很多皇子都是还未出生便夭折了的,或是出生不久便遭到了陷害。我只是庆幸自己还能够一直活着,身边还有爱我的母妃。
我以为我会和其他寻常人一般,喜欢那些温婉如水性子单薄的女子,就像母妃一样,直到遇到她。
第一次遇到那样肆意张扬的女子,是我为了退婚保护另一心仪之人,不想那人涉入皇家纷争。
遇见她的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在我灰暗的生命中被浓墨重彩地涂上了一笔。
从未有过如此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同我调笑的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那些沉闷无趣的大臣不一样,和身边唯唯诺诺的内侍不一样,和我一直敬爱着的母妃不一样。我也不知是为何,就是觉得她格外的特别。
就是这样,我结识了她。
她似乎很是乐意同我说话。明明我是和她年纪相当的,她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自称自己为姐姐,真是奇怪。
我喜欢同她一起游湖的时候,那时候温和的风会将她柔软的发丝吹到我脸上,惹得我一阵瘙痒。可我却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就像是离她很近的时候,我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酴醚酒香,不很浓郁,却很是沁人心脾。我还喜欢她愉悦时不禁上扬的眉梢,喜欢她一笑起来就会上翘着的唇角。
我以为这样一位女子任何时候笑起来都是格外地好看的,没有一刻时候是愿意静下来的。可是一次午后,我却看到了阂着双眸,躺在菩提树上的她。许是在小憩,许是在悟禅。
我才记起来母妃也是这样的,安静的时候宛如一副未经装裱的画。
我才发现我喜欢她,着了魔似的喜欢她。
我开始变得自私起来,想要这样的她一直待在身边。
第一次看到落魄的她是在那片极其危险的悬崖下。我以为我一直都是寡情之人,但是当看到她满身是伤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疼了。
原来那个一直扬言要保护我的人也会受伤,原来那个一直笑得没心没肺的人也会脆弱地哭。
算是一个契机吧,我总算是能将她一直留在身边了,一点一点地了解她。
那日陪她上街,我不知道为何她会喜欢那毫无生气的石头,但既然是她要的,我便全部都会给她。
买回了那石头,她便找来小刀自己摆弄着。
我也凑在一旁看她如何摆弄。
她素白地手握住那小刀往石头上划,划出浅浅的痕迹来。
只听得她小声嘟囔着的声音,“还以为是玛瑙的呢,原来就是碳酸钙的啊,真是便宜那店家了。”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只知道买这石头是被别人占了便宜。
我说,“要不然给人家退回去?”
她摇了摇头,意趣寥寥,道,“算了吧,留着这石头当作回忆罢了。没有我的允许你可不能丢了哦。”
我亦点头。
那段时日里,我一直往皇宫里跑,心中甚是挂念着母妃,也甚是挂念她。
我并不喜欢那皇宫里的气氛,也不知母妃是如何一住便是十多年的。
父亲不喜欢母亲,逐渐地,母亲也不再爱父亲了。我亦如此,不喜欢父亲。
说是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他的政治,我不喜欢现实被虚伪掩盖,明明天下早已颓败,他却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如无事人一般。
那一年的年前下了很大的雪,过完年后也下了很大的雪。朦胧的清晨,还没有人来打扫院子的积雪,我却早已醒了。望着满院的雪,总觉得像是突兀地掩盖了许多东西。
正月廿五日,这是我等待已久的一天。
若是那一日母亲未被赐死,我想后来的自己还不会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
那一日,我吻了她,也是那一日,动兵造反。
我不喜欢她乐意给每一个悲伤的人都投以安慰,我不喜欢她对每一个人都廉价的承诺自己的陪伴。
我很自私,我只想她只有我一个人。
称帝之后,我并未想过太多,我只想报复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撕裂他多年以来维护着的虚伪的和平。
我日日饮酒作乐,望以此寻求解脱。
我一直都知道她还被关在那个狭小的院子里,只是不敢去看她罢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敢直面她,有勇气面对她的一切质问。
又是一日,顾君离向我禀告他辞返回乡的事,也告诉我他已自行将她释放,并给了她一笔足以生活下去的钱让她离开。
心中一痛,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以为她一定会就此辞别,不想,她却进了宫。
没能见过她一面,我也不知现在这样颓废的自己该找什么理由来见她。
那日,大殿内仍是笙歌鼎沸。
隔得远远的,我却一眼就能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那身影骤然若藤蔓一般蜿蜿蜒蜒直钻入我的心脏。
我努力稳住呼吸,却不想她再靠近这样的自己了。
不知自己阂住双眼说了些什么,那些殿内的宫人们艺人们便开始四处逃窜起来。
一片猩红直达眼底。
我再不着痕迹地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已经离开了。
心里是空落落的。
我本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了。然而不是。
像是被心魔囚禁了一般。
那天我终是按捺不住,与她相认。可她看向我的眼神却变了,那里再没有我了,她眼里装着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她告诉我天下人是无辜的。但我母亲也是无辜的。
父亲生前荒谬的行政从未遭到过任何人的质疑,可轮到我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我喜欢她如汩汩清泉般的干净声音,却不敢听她此时说的话,我怕一认真,自己的内心就动摇了。
我又将她囚禁起来,最后导致了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早该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动摇的,是偏向她的。
早知如此,之前那般自欺欺人的举动就显得可笑至极了。
我接她回来的时候已经禅了位。
我以为我要的东西有很多,到头来却只想要她一个人罢了。
那一夜,我终于以为她终于要接受我了。可到了最后所有的雀跃又都化作失望。
她委婉地拒绝了我。
她说她向往的天空是我永远去不了的。我想她也是我永远得不到的。
第二日过后,她便没了踪影。
后来我派过不少人去寻她,终是未果。
春日的杏花簌簌地落着,素洁的花瓣飘散在整个院子。
那句秋日里的承诺还是没能兑现。
我无比怀念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酴醚酒香,便日日饮酒,又回到那般颓废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变成这样她还会不会回来找我,也未曾在宿醉中找到半点解脱。
只是这醇厚的酒香着实让人迷醉,竟有一丝让她安心的感觉。
她留下的那块石头我一直没有丢,日日摩挲着那被她划开的小口,那小口竟然被磨平了。
我不知道伤痛会不会也如此,在时光的消磨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杏花如雪,海棠含粉,交相辉映成一副极美的画面。
从那花雨中缓缓走出位女子,她面若桃花,罗袜生尘,明眸善睐,气若幽兰。
我感到呼吸骤然止住了。
一瞬间分不清眼前之景是真实,还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