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节,大家不是休息就是窜门。九三年的春节,我从初六一直忙到了十六,忙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大年初五,金锁在市里交往的朋友多。他骑上自行车去朋友家玩,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撞了。初六早上接到医院的电话,我带钱去了地区医院,他还没有醒过来。
交警警察判定对方负全责,肇事司机和全家人是倾其所有。自己是先安慰了金锁的母亲,转身又劝他媳妇,还让银锁和老婆一定要照顾好金锁的孩子。为了保住金锁的一条腿,自己拿了大头,肇事司机拿小头,整整三万块钱,还是给他留下终生地残疾。
初六吃了午饭,陈淑桦开车帮我把童薇母子送上火车,地区医院就来电话说,他们去请省里的骨外科专家,车队必须先送过去钱。纪玉华给了我一张空白支票,关淑怡帮忙,我初八晚上请客,骨外科专家向我保证,他的手术,一定让金锁象正常人一样去生活,还是一名合格的司机。
当时,自己感觉到,人和钱的距离是越来越近,而情与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上午接了金锁老婆的电话,自己去地区医院,当着关淑怡的面,请医院领导不惜一切代价,一定保住金锁断成三节的一条腿,肇事司机已经清醒过来,让他老婆从家里拿来五千块钱。他见我回去,给医院拿回来一张空白支票,跟来的董小义请金锁一家人吃了午饭。转眼医院怕“赖账”,又张口要现金。我从纪玉华手里接过三万块钱现金,开上客货车送到医院,让银锁和铜锁收起给哥哥垫付的钱,肇事司机一家人,一起给我下了跪。
世态炎凉,现在到处是医患关系紧张的故事。人情薄如纸,现在人情还不如一张纸厚,谁造成的?他说“我们的素质本来就不高”,他从来不说自己的素质高不高。
据说,雷锋同志出口到美国,没有创汇一分钱。到是外国的垃圾进口了不算少,什么嬉皮士,艾滋病,吸毒的,飙车的,股市里投机取巧的,资本主义的是应有尽有。
初九是在车队请客,我出面协调发电厂和化肥公司的“煤炭”事宜,戴旗一说供应发电厂二十五万吨大同煤,保质保量,发电厂领导给了对方面子,自己也算办成一件好事。下午去医院看金锁。初十在医院手术室的走廊里,从上午站到下午。护士推出来金锁,医生向我拍了胸脯。自己进病房等金锁睁开眼睛,骑自行车回了车队,才吃了晚饭。
那几天是车队到医院,回来吃口饭,一直等到十三,金锁撞成几节的腿,上下有了感觉,自己悬起的心才落下来。中午回去吃了饭,一觉睡到五点多,常师傅他们带队去化肥公司卸了煤,大家才一起吃了一顿饭。
席子营也跑过来凑热闹,开口要借车队的二百五十万,去买设备,扩大自己米面加工厂的生产能力。
“你说市面粉厂也个人承包了?”我说。
“你就没看看报纸?”席子营说。
“老兄,我哪有时间看报纸?”
“面粉厂是分片让个人承包了。”
“承包有了新花样,又要上报纸电视台了。”
“谁说不是。”
“二百五十万够不够?”
“最理想是三百万。”
“借你三百万。”
“陆队长,三年后保证一次还清你!”
“不要利息。”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可笑地拉上席子营去了财务室,让他打借条,自己签字,纪玉华给老朋友开三百万的现金支票。
“大姐,”席子营高兴地说,“我在市里有不少朋友,一说借钱就说没有。陆队长还怕我不够,一下借给我三百万,他这个人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
“席书记,你刚看出来我们书记的人品?”
说罢,纪玉华把开好支票递给席子营。他出门又转身回来,说:“大姐,改天我请客,咱们喝五粮液!”
璐璐都在可笑,席子营的一举一动。
王德明也去了一趟地区医院,和几位公司领导给金锁放下两盒点心,说了几句好听话,转身就走。气的金锁媳妇,把点心给了护士和医生,差一点给我跪下。
“承包,承包,一包就灵”。报纸上写这一篇报道的记者,如果现在头脑还清醒,被承包企业所有的下岗职工可就发愁了,我们地区交通运输局从五十岁开始退休的职工数不胜数。不要以为GDP上去了,大多数城市工人是在安居乐业。高物价吹高了GDP,也让GDP狂热的追求人士到了寝食不安程度。一说跟“国际接轨”,根本不看国家有多少张嘴。没有了人情味,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大事情。没有了信仰,迷失了方向,人们拼命地去追求人民币,才是社会不得安定团结的根源。高工资迫使东南沿海的产业向东南亚转移,当年的名牌企业,现在还剩下几家?高物价加上所谓的高工资,连战略储备物资稀土都可以出口创汇。一句话,自己连自己的身高是多少都不知道,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过二月二,我带队去老家拉煤回来,师傅们不愿意吃化肥公司食堂的饭菜。罗书全不得不给我开的大卡车里放下两箱汾酒。回到车队,董小义两口子忙了一个多小时,冻在冰柜里的猪肉馅饺子,还有纪玉华和陈淑桦帮忙烙的烙饼,师傅们是想吃什么吃什么,高高兴兴过了年。
到了三月初,我去财务室,给车队的《工资表》签了字,璐璐坐上陈淑桦的客货车去银行取钱,跑回来喊我。市委龚书记,市长郭欣其,季德荣主任,公司经理王德明,还有八九位不认识的,一下来了六七辆小轿车。自己从后院走到前院,他们正在围观车队的奔驰牌大卡车。
季德荣一见我,高兴地拉起我的手,悄悄地说“车队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我高兴地请龚书记朝车队的食堂走去,进门先给两个铁炉加满了野头的炭块。
纪玉华拿来了茶叶,董小义开了两暖壶水,席大娟洗干净玻璃杯,一人泡上一杯茶,陈淑桦给我拿来一条玉溪烟。自己请各位市领导坐下,一桌上放了一盒过滤嘴。
“龚书记,咱们中午吃个便饭?”我说。
龚书记高兴地点了头,我转身去厨房告诉了董小义,出来见奴才相的罗保科站在郭欣其面前低头哈腰正挨训。
“市政府通知公安局管交通的来开会,你说你管交通,还想让龚书记去请你?站到门口听着去!”
郭欣其话音落下,罗保科乖乖地站到食堂的门口。他走到龚书记身边,低声说:“龚书记,你先说。”
郭欣其话音落下,银锁兄弟和金锁他媳妇,扶着母亲下了公共汽车,直奔食堂大门。纪玉华拦住老人,我出去刚知道老太太是特意来感谢我对她儿子的“慷慨大方”。金锁出院才知道,他住院期间,工资加奖金,我每个月还多给他开三百块钱的“营养费”。他刚出院就想来,他母亲心疼孝顺的儿子,代表儿子,亲自到车队来感谢我。
“阿姨,没事。回去跟金锁说,不就是几万块钱,只要他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还是车队的骨干力量。”
说罢,纪玉华和老太太一家人去了后院。
“丑孩,”龚书记笑哈哈地说,“我不习惯叫陆队长,他是我老领导的宝贝,现在是咱们全市承包经营的一面旗。德明,你这个人私心太重。你看看丑孩,从八六年开始承包,一直到现在,车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这个公司承包人一定要转变一下思路。交通运输局是国有企业,当年地委想先拿你们作试点,就想让你领导全局走共同富裕的路。你是小轿车坐上了,当然没有少交利税,可你去看一看你们局的其它单位,只有丑孩的车队能在市委和市政府眼里过了目。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等你的新改革方案。”
王德明点了头,坐回桌子前。
什么是新“承包方案”?王德明没有拿出来。公司一年有近千万的“承包”利润,他根本不想去动自己唾手可得地“奶酪”。吃香的,喝辣的,到了年底,开上小轿车,去各个下属承包单位转一圈,不到二十个人的“管理阶层”,一年四季,一天两顿饭,局机关食堂墙上的油腻都有二寸厚。一人一辆小轿车,过着西方世界的大老板生活。
“丑孩,”龚书记笑眯眯地说,“市委市政府想让车队挪一挪地方,车队在居民区也不能有大发展。你经常去南岩望村拉米拉面,村西面那两千七百多亩乱石滩地,市委和市政府给了你们车队,还要给你们两千七百万贷款,去给市里建一座长途汽车站。三年后市政府修通环市公路,在火车站南边的长途汽车挪过来,归你统一领导管理。”
“龚书记,贷款多长时间还?”我说。
“陆队长,贷款按银行利息记息,十五年期限。”
听季德荣一说,自己点上过滤嘴,说:“季主任,我三天以后给你回答,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不敢定。”
“你还怕你吃了亏?”郭欣其说。
“郭市长,”我可笑地说,“你们是市委和市政府,我一个小小的车队,也有一个领导班子。我是承包人,大事情都得和司机师傅们商量一下,这个不框外。”
郭欣其第一次和我打交道,在我面前哑口无言。
“欣其,你在丑孩面前也是个老庄主!”
龚书记一句话,食堂里充满了笑声。
“陆队长,”季德荣点上过滤嘴,说,“三天后去市政府找我,希望你能给市委市政府一个满意地答复。”
“季主任,我们搬了家以后归谁管?”我说。
“陆队长,”季德荣高兴地说,“车队搬家就彻底脱离和八达公司的隶属关系,对口归市交通委管理,是独立法人。这位是交通委的秦少男主任,你们以后少打不了交道。”
女交通委主任对我高兴地点点头。
“龚书记,咱们中午喝杏花村汾酒,八六年瓷瓶的。”
说罢,我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王德明。
“陆队长,你可真能存酒。”郭欣其说。
“郭市长,”龚书记笑了笑,说,“罗副局长为了盖房子,无缘无故罚了车队十二万,他没资格喝丑孩的酒。”
罗保科站在门口,沮丧的心情难以言表。
我起身去厨房看了看,董小义已经蒸上了海螃蟹和鳗鱼,麻辣牛肉和猪头肉是现成的,还有化肥公司的大对虾,发电厂的金华火腿,我从老家提回来的野鸡和野兔,花生米和核桃仁是进油锅就熟。自己高兴地走出食堂,王德明紧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自己出门,见璐璐和纪玉华把金锁的母亲扶上客货车,王德明躲在门口没出来。银锁开车驶出车队大门,他一起进了我在车队的宿舍门。
“宝乐,你看现在都三月份了。”王德明说。
“你什么意思?”我说
“现在公司的日子不好过,你们一走就更难过了。”
“那就给你二十万,到此了断。”
“宝乐......”
“王德明,什么叫恬不知耻?”
“宝乐,你别骂人。”
我一把推出去王德明,去里屋一看纸箱里面还有四瓶八六年的瓷瓶汾酒,抱上出来锁上门,去了财务室。
纪玉华和璐璐在分发工资点钞票,陈淑桦帮忙,她们点好工资,她点一遍再往信封里装。
“大姐,开一张二十万支票。”我说。
“给谁?”纪玉华说。
“王德明。”我说。
“宝乐,我说你......”
“大姐,”我接上纪玉华的话,说,“再给王德明二十万,车队单跟他们彻底脱离关系,这是两全其美。”
纪玉华听了有道理,拿出支票开支票。我笑了笑,说:“二桦,打电话,通知大家下午来领工资开个会。”
纪玉华开好支票递给我。自己把支票放在酒箱子上面,出门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王德明一下没抓住支票,被一阵风吹下了楼,他赶紧跑下去捡支票,自己也下了楼。
“王德明,别在车队让我再看见你!”
“宝乐......”
自己抱上酒箱子进了食堂,罗保科已经走了。季德荣接过去酒箱子,拿出一瓶酒,一看出厂日期,说:“龚书记,郭市长,真是八六年一月份的陈年好汾酒!”
“丑孩,王德明呢?”龚书记说。
“龚书记,王德明说他嘴里长了痔疮,跟市妇幼医院的主任约好了去看病,让我替他请个假。”
自己一句玩笑话,食堂里是哄堂大笑。
“我说陆队长,你那个车那么大,好开不好开?”
“郭市长,别看车大,那是汽车祖宗设计出来的车,上去比小轿车还舒服。想吃有保温箱,想喝有加热器,想睡有席梦思,除了不能跳舞,想干啥就能干啥。”
“能看电视?”
“里面有一台CD机。”
“啥叫CD机?”
“就是激光留声机。”
“够高级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郭欣其点上过滤嘴,抽了两口,接着说:“你哪一车能拉多少货物?”
“拉上五十吨煤,我跑到太原,你可能刚过太谷。”
郭欣其似信非信地朝我点点头。
“丑孩,让郭市长出去坐一坐。”龚书记说。
郭欣其一摆手,食堂里又是一片笑声。
“郭市长,那车是奔驰牌的。”女主任说。
“圈里有三道叉就是奔驰?你不是三道叉?”
“我那车是日本三菱。”
郭欣其和女主任的对话又逗笑食堂里的人。
自己跟郭欣其接触不多,主要是自己从心里看不起一市之长。他跟那些留着分头,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老庄主”是一个档次。说起来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两年时间,每月去两趟北京听听课,还有是什么“D校”的博士文凭。咱们不说他的真假,除了阿拉伯数,恐怕连ABCD他都认不太清,唯独搞女人是行家里手。不用说他有非常雄厚的贪污资金,据说,省纪委从他家里查收的名贵中草药,如海马、鹿鞭、冬虫夏草就超过二百斤。谁给的?我们市里的那些个所谓“企业家”。反正我就请他吃过一顿饭,单是那天中午,是龚书记的面子。换上他来,别说汾酒和玉溪烟,陆宝乐有钱,去喂一只狗,比喂郭欣其强一亿倍。
实话实说,我们不是同路人。
中午陪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喝酒吃饭,我发现郭欣其吃螃蟹是那么地贪婪,嘴对腿是吸了一遍又一遍。龚书记拿铁夹子一下夹开螃蟹腿,沾上调味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而郭欣其吃了一条螃蟹腿,也就尝了无味地海鲜。老百姓的市长,是一个十足地没有上过席的“老庄主”。
什么叫“老庄主”?就是外表一身时髦的“行头”,怀里还有不菲的“文凭”,可惜不能在公众场合“露脸”。这些人是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吃更没有个吃相。一句话,这些男男女女是没有教养的一群人类垃圾。
吃过午饭,我送领导上车出了大院门。马上让老会计点票子,给一位职工发二百块钱,庆贺车队和公司脱离了上下级关系,纪玉华高兴地说保险柜里有现金。
“大姐,一人二百,让师傅们和我一起高兴高兴!”
“二百?”纪玉华接上我的话,可笑地说,“这段时间怕金锁用钱,我在保险柜里放了整整五万。”
“一人发二百,别忘了建国的。”我说。
“给你,金锁他老婆拖我给你买了两条中华烟。”
陈淑桦一说,把烟递给我,拉上璐璐就往前院跑。董小义见我进门,说:“书记,晚上吃啥子?”
“吃大米饭烙饼,清空冰柜!”我说。
车队的师傅们下午都来了,大家不是为了领工资和奖金,而是第二天要出车去拉煤。他们一来,先检修自己的大卡车,然后去不远的加油站加油,回来加水,忙到四点多,才上二楼的财务室领了工资和补助,还有额外的奖金。
“书记,”杜师傅拉上常师傅过来,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支过滤嘴,说,“我跟常师傅琢磨了一下,车队变成公司,还是跑运输,就叫安顺达运输公司,你看行不行?”
“安全,顺利,到达,还挺顺口,行!”我点上过滤嘴,叫过来小任,说,“安顺达的名字怎么样?”
“安全,顺利,到达。书记,挺好听!”小任说。
“书记,我同意!”小常师傅说。
“你们明天去了,不管是谁,跟宝昌说一声,车队下个月全部换证件,到时候给他带过去。”我说。
“回家拿酒去!”
小任一吆喝,高兴地叫上小常他们几个,开上客货车就出了车队大门,回家去拿酒。十几位车队聘用的老司机,一人一百想出钱一起庆贺一下,被我婉言谢绝了。
“等成立公司,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我的一句话,让大院里都是笑声。
“安顺达汽车运输有限公司”几个字,我回老家特意请陆宝谦哥哥,写好还给刻好。三年后,公司盖好房子,才在大门口挂上,这是自己公司的“金字招牌”。
晚饭丰盛,就是品种太多,有海鲜,有土特产,还有平时吃的猪肉和羊肉,董小义清空了两台大冰柜。天都黑了,他和席大娟还没有作好饭,情有可原。
陈淑桦上楼去打电话,晚上叫来了詹士彪和鲁大东两口子一起吃饭,关淑怡一见面单笑我。
“大东,明天开车先接士彪后接我。咱们......”
“没问题。”鲁大东打断我的话,说,“你不就是想去看看你魂牵梦绕的乱石滩地,请士彪给你当设计师,为阁下规划出陆宝乐心目中的伟大理想?”
“鲁大东就是陆宝乐肚子里面的一条小蛔虫!”
一句话,我让坐在食堂里面的师傅们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