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不认识我了?”
姐姐提着鸽子笼,领上我先跑上七层高的台阶。她推开明亮的黑漆大门,过了门道,下了三层台阶,领上我走过一道彩色的影壁墙,一只大黑狗就扑过来,吓的我躲到了姐姐身后,动也不敢动。等四奶奶听见声音,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大黑狗才止步在姐姐面前。老人快步移动着一双小脚,高兴地喊着“丑孩!丑孩!”走下院里的台阶,姐姐拉着我,才朝迎接我们的老人跑去。大黑狗紧跟着,让四奶奶起手打了两下,狗才给我们摇起漂亮地大尾巴。
“丑孩,这就是四奶奶。”
“四奶奶好。”
听姐姐话,我跪下给奶奶磕了头。老人非常喜爱拉起来就端详着我,喜悦地泪水渐渐地溢起,不停地说:“丑孩可不丑,跟铁娃子一样,不象妮妮,随了娇英子。......”
“四婶好!”
父亲和母亲问候了长辈,一起跪下给老人磕了头。姑父梁宏亮跟在喜奎叔一家人后面也磕了头。大黑狗一见,兴奋地跑上台阶,在门口一个劲地活蹦乱跳,是一只通人性的狗。
“妈,外面冷,咱们回家说话去。”
喜奎叔一说,父亲和母亲扶上四奶奶才转身走去。
自己注意到老人就是一身黑粗布的大襟衣裤,确衬托着满头银发。老人有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重在九十斤左右。从我第一次见到老人,从来没见老人爱吃什么,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就是老家人特别讲究吃的饺子,老人一顿也不会超过十个。我和童薇从北京提来自己认为的最高级点心,老人就是尝一口,还高兴地说我们是“乱花钱”。老人朴素生活了一辈子,跨入新世纪后,知道我们手里有钱了,多少次教育我们千万不要当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老人经历了几朝几代,非常珍惜劳动换来的血汗钱,一直在电视里看完北京开的奥运会,才走完整整一百零八岁的人生。
“奶奶,宝奇怎么啦?”
姐姐进门一见炕上躺在被窝里的我六哥宝奇,四奶奶不紧不慢地说:“早上跟宝成出去耍给感冒了。你小芸婶婶拿来了红糖,我往沙锅里切了两片姜,头不烧了。”
说罢,四奶奶不让宝奇哥出被窝。老人让喜奎叔把我抱上炕,喜气洋洋地说:“宝奇,好好跟丑孩耍。叫上黑牛,还有宝成。丑孩,你小芸婶婶昨天把羊肉饺子馅调好了,还有猪肉的,咱们包饺子好不好?”
“奶奶,我不会包饺子。”
我这一句话,逗笑了四奶奶。老人有一口整齐洁白地牙齿,到老了也没有掉几个。老人勤快,除了下地干农活,一个大院里孩子们的衣服从小单归奶奶洗。一直到八六年,我承包车队,回平野头拉煤,听了我们的劝说,老人才不去地里干活。可老奶奶“承包”几大家孩子的衣服,用我给买的洗衣机,一天到晚没个闲,身体一直硬朗朗的。
喜海叔叫上全家人走进门。比我大三个月的宝成哥,一见面就给我吃酒枣和核桃。母亲在堂屋招呼一声,解开包袱,拿出来的新衣服,一个一个地让哥哥姐姐们试过后,父亲高兴地目送他们拿上新衣服跑出门,准备过大年。
喜海叔笑眯眯地先伸手摸了摸宝奇的头,说:“四婶,晚上不要你管。丑孩爱吃大米,我托我村枣哥给换了三十斤晋祠大米,晚上给丑孩吃大米饭!”
“你把大米端过来好不好?”
四奶奶一说,喜海叔可笑地点了头。叔叔拉上我印象不太深的婶婶转身就走,婶婶还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婶婶是六七年病故的,姐姐带着孩子和我回去送了葬。
父亲和母亲走进门,姑父梁宏亮跟在后面。四奶奶当面斥责女婿不懂人情,怕花钱就不拉家带口回家过年。从此以后,四奶奶再也没有要过女婿的一分钱。老人正在骂女婿,村里乡亲们就成群结队地走进家门,来看望父母亲。这个一块肉,那个半袋面,和在晋阳楼的一模一样。乡亲们和父母亲感情深,放下的都是年货。
父母亲知道大卡车上有自己带来的礼物,可笑车停放进喜海叔家的院里,只好让姐姐跟上警卫员和司机去拿烟和酒。喜奎叔忙着撕开中华烟招待人,喜奎婶连开了六壶水,也招待不过来热情地乡亲们。四奶奶高兴地从里屋出来,让陆宝谦的爷爷和父亲坐下,把他拉进怀里,还让姐姐给了他一大包糖果,给了父子两人一人一条中华烟,四瓶汾酒和两袋面。陆宝谦跑回家,高兴地给我拿来一对活灵活现地小石猴。自己就把砸炮枪给了他,还有两盒砸炮。
那一对小石猴一直珍藏至今。可能,自己和村里乡亲们的情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时过境迁,当自己被逼无奈,八六年开春走上了“承包经营”车队的道路,是陆宝谦去听了四奶奶和喜海叔的话,亲自动员了亲弟弟陆宝昌,从前后玉蜓村,让我打白条拉了十个月三万多吨煤,送到我第二故乡的发电厂换成了钱,才让车队起死回生。到了年底,自己领着四十七辆东风和解放挂车,装满米面肉油和鲜菜送回老家,感谢乡亲们对自己的慷慨无私。宝奇和宝成两位哥哥一商量,让矿长陆宝昌给我们车队十七辆挂斗车,装满村里煤矿黑有亮地炭块。
“三瓶汾酒喝不醉,他是谁?他就是咱野头四个村当年领头打日本鬼的铁娃子和娇英子的儿子丑孩!咱村煤窑的价格是村委会定下的,对别人可以变一变,对丑孩就是不行。咱村那眼煤窑是谁开的?就是丑孩他老姥爷。现在宝成他们已经联合起前后玉蜓村的煤窑,让丑孩拉了半年煤,成贵小昨天来看我,还怕丑孩明年不去拉煤。我给了他媳妇一条毛围巾,是丑孩他媳妇给我的毛围巾,给连奎小一袋面,也是丑孩给我的,就是让前后玉蜓人放心。吃水不要忘了挖井人,往后谁再敢说丑孩骗人,就给我滚出平野头!”
四奶奶在村里是一言九鼎。
当年,很少出村口的四奶奶让两个孙子把会议安排在煤矿的食堂,还嘱咐召集齐全村人,开了大会,乡亲们才能领车队送过来的过年礼物。全村大会一结束,喜海叔见村里乡亲们兴高彩烈地分年货,我让陈淑桦和小任开车把中和下野头的年货送过去,喜海叔高兴地招呼司机师傅们就往家走。陆宝谦让四奶奶坐上独轮车,一口气送进家里,才从我的手里接过两条中华烟。喜海叔特意请矿上的四川厨师到家里给司机师傅们亮手艺,让宝成哥拿出来三箱汾酒,请街坊邻居烙猪油烙饼。五十一位师傅跟我一样,吃得是满嘴流油。
从四奶奶单为我发了话,自己才领着全车队跑剩下的五十八位同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丑孩,吃饱了没有?”
四奶奶一问,我高兴地点了头。喜海婶放下被褥,摸了摸我的头,才转身走去。老人让我跟六哥宝奇睡在一起,让姐姐躺在她身边。母亲伸手一摸褥子下面的热炕,满意地去东面的卧室休息了。老人不让喜奎叔一家人住堂屋,婶婶领着哥哥和姐姐住在东屋,留下西屋单招待童薇和她的父母亲,让女婿和司机和警卫他们去住后院,却请我们一家人住在老地主家最富丽堂皇的北屋。
“奶奶,宝晋跟蓉蓉见丑孩最亲了。”
“妮妮,我看出来了。”
“奶奶,宝栋爱打架,宝晋不爱。为了丑孩,宝晋和宝栋两个人跟人家一个人打。蓉蓉拿起砖头把人家的头给砸破了,我婶婶还去家里给人家赔礼道歉。”
“你婶婶还不该?妮妮,你婶婶跟你叔叔在盘鬼沟结婚,你小就不知道你妈给了他们多少钱,绫罗绸缎让你婶婶随便拿。你喜亮大爷作了三天饭,从八路军的司令员,到伤病员,三千多人吃流水席,都是你妈掏的钱。你爸爸领上人,跟你妈回去一趟,拉回来白面三十八车,还有油盐酱醋茶。在盘鬼沟住过的人,数你姑父没良心!……”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单知道四奶奶喜欢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早饭后,老人见我好奇,领上我参观了老地主家。
这是五间通透的房子,两边是卧室,中间是三间是招待人的客厅。三米多高的窗户都是彩色玻璃。宽堂的客厅里,墙上挂有我的老姥爷画像。父母亲去世后,姐姐单让四奶奶摘下画像。姐夫梁少勇借了部队的照相机,回家给老人一人照了一张彩色相,放大以后,装上镜框才送回去。我老姥爷的画像下面是一张长长地黑油亮桌子,上面有一对一米多高描绘上山虎的花瓶,十二把紫檀木的太师椅一面六把,每把之间还有紫檀木作的茶几。地面是大青石方砖铺的,房顶上的大梁画着各式图画,一根一根地黑漆檩条排列的整整齐齐,加上东西两面的卧室,五间房子足足有三百平米。
别看这么大的房间,东西屋里两拢火的烟道直通墙壁,连中间的客厅都是暖暖和和的。我们老家是有闲房子,家家户户都有。解放以后分了老地主家的房子,喜海叔留下靠村东的一个特大院子,母亲那年回去,开办了一所学校,父亲和姑父捐献了一个月的工资。自己领导的化肥公司成功上市以后,给了村里二百万现金,让村委会把村里的闲房子修整一新。现在来四五百人住,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的老家不缺煤烧,谁去煤矿招呼一声,矿工就会把锃明瓦亮地炭块送进家。到现在,一吨炭块的价格也没有超过一百块钱。
走上七层青石台节,进门就是二十平米“龙凤呈祥”的一面影壁,龙和凤是琉璃制作的,栩栩如生。大院里的北房是五间,东西各有四间房,南面还有两间,东面厨房,西面是茅房,整个院子面积足有两千平方米。院里有两棵枣树,都在台阶下面。台阶上面种了两棵无花果树,还有一个大花池。堂屋两米长的房沿下,大门前摆放了两个青花大花盆。
抗战胜利后,母亲把自己家最好的一座院落特意送给四奶奶,请劳苦功高的老人享一享福,还把房子最多的院落送给了喜海叔一家人。她放下三万块袁大头,让叔叔婶婶照顾好喜荣大哥的两个儿子,和喜奎叔踏上南下的路途。
喜海叔就住在跟四奶奶家相通的院子里,这是一个“F”型地院落,东西南北一共有二十六间房,占地面积超过五千平米,只是大门开在胡同口里。
当年,父亲单在大院里表演过惊心动魄地一幕。
一掌把大阎王打进水缸里,一刀劈了日本鬼子的宪兵队长,飞镖放倒四个鬼子宪兵,是县里的有钱人亲眼目睹的。老地主单想拿自己的千金作“诱饵”,劝降父亲去为日本鬼子卖命,确在众目睽睽下,让自己身败名裂。
过年清闲,吃了中午饭,父亲和喜奎叔亲自动手,姑父梁宏亮帮忙,拆了花池,用白灰给台阶上砌起了两道扶墙,把自己带来的一棵葡萄树种下。童薇的父母亲一见,还夸奖父亲是好手艺,喜奎叔说父亲什么活都会。四奶奶起床一看,高兴地拿玉米喂饱鸽子,姐姐还让鸽子喝饱水,母亲让我打开鸽子笼,放飞了两只漂亮的“雨点”鸽子。
这两只鸽子飞了六百多公里,我们过年回了家,鸽子刚飞回来,记得母亲喂了鸽子小米吃。
第二天一早,村枣大爷坐着县里的大卡车送来了汽油。姑父梁宏亮说大卡车上有,不准备好,不敢回来。四奶奶听见一问,开车的司机就是聂仲远一个村的,马上让我们吃了早饭,去看望聂仲远的父母亲。
聂仲远抗日是英雄,打美国佬也是英雄。可惜当年中国人打仗还没有见过世面,堂堂的一团之长,为了掩护战友,被美国佬飞机扔下的凝固******,活活烧死了。
父亲和聂仲远不是一般感情。多少次,父亲一提起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战友们,总要热泪盈眶。
三七年抗战开始,父亲砍杀了日本鬼子后,眼见身边的三个好兄弟,知道身单力薄。他想起恩人的话,让兄弟们分头行动,动员老百姓参加抗战,打败日本侵略者。
父亲只身一人转到上莲花村连夜展开工作,把随身带来的百十块“袁大头”分发给抗属们,还把自己随身的驳壳枪和百十发子弹留给老村长,已防不测。老村长满心欢喜,非留他休息一下再走,几位抗属也争着拉他去家里眯一觉。
乡亲们对子弟兵的深情厚谊是抗战胜利之本。
父亲去聂老汉家一见聂仲远站在院里正等他,二话不说就拉他进窑洞聊到后半夜,才合了合眼。天刚亮,聂老汉作好了饭,叫起我父亲起床洗把脸,在小院里刚端起饭碗吃了几口,一队日伪军就包围了老汉家的三孔窑。
一时间,空气都被敌我双方的态势所凝固。
院门外的深沟小路上是四五十号日伪军,小院里是赤手空拳的父亲一个人,双方力量对比也太悬殊。
伪军一脚踹开门,鬼子跟着冲进来,把刺刀抵在父亲的胸口上,伪军连长边搜身边问:“铁娃子在不在?”
“在。他在后院羊圈睡觉呢。”
父亲一身百姓装束,说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他面不改色,心不慌,沉着冷静,对答如流。伪军连长看不出破绽,更听不出疑惑。他一声令下,日伪军端起枪,刚围到院墙的小门前,只见父亲往后一弓身,双掌几乎同时出击,打倒面前的两个日本兵,踩着鬼子兵的身体就冲出院门,纵身跳下近三丈深的土沟,象一股旋风似地消失的无影无踪。等日伪军回过神来,院门口只有一对七窍出血的东洋兵。
“刚才跑了的是不是平野头的铁娃子?”
“他说他是上莲花的,来找放丢的羊,要口饭吃。”
“你认识不认识铁娃子?”
“没听说过,我也没去过平野头。”
聂仲远非常机智地和伪军连长一问一答,使得父亲虎口脱险。当天夜里,上莲花村的村长送来情报,告密者是他们村的老地主。他听说父亲逃脱日伪军的搜捕后,吓得连家里三缸“袁大头”都顾不上带,包袱包了十几个金元宝,拉上一家老小就去县城找陆老財,住进伪军团部的大院里,仍然坐立不安。他怕就怕父亲找他算帐,迫不得已,请自己的亲家捎上话,愿将家里留下的财产全部捐献给抗日队伍。
父亲接过老村长送来的三大缸“袁大头”,一问聂老汉家里没受到什么伤害,还领来老汉的二小子聂仲远,非要参加抗日的队伍,还要跟喜奎叔他们比一比。父亲见过他的武术功底,加上一夜长谈,二话不说就收下他。老村长回去一说,聂老汉高兴的合不拢嘴,天天哼着晋剧上山去放羊。
村枣大爷一说,姑父梁宏亮要去看聂仲远的父母亲,我也非要去。母亲给我穿上棉猴,父亲给大卡车上装了五袋面,还有猪肉和羊肉,四奶奶嫌少,又让喜奎叔放上车一袋米。母亲提上两瓶油和四瓶汾酒上了吉普车,喜奎叔抱上我就上了大卡车的驾驶楼,吉普车跟着大卡车出发了。
一路颠簸,沿着崎岖地山路行驶。
“丑孩,你看日本鬼子的炮楼。”喜奎叔一指,汽车玻璃窗外的路旁,有一座残缺不全的炮楼。叔叔可笑地接着说:“这座炮楼是你妈妈领上我们打的,是去莲花村路上唯一的炮楼。你妈妈可有本事,领人先上了山,往下面扔大树,我们就在下面点火把扔过去,烧的日本鬼子就跟北京的烤鸭一样,跑出来跳进小清河,让你喜海叔拿机枪给扫了。”
“日本鬼子都喂鱼了?”
“都让狼吃了!”
司机的一说,我高兴地拍起双手。
自己没有想到,司机也是抗战老兵。他一见我母亲就鞠躬,特别亲切地叫我母亲“喜英婶”。
母亲下盘鬼沟参加抗日入党后,因为有文化,被上级任命为********,让她领导和指挥全县的抗战。父亲离开根据地去打日本鬼子,母亲坚守在盘鬼沟,不停地发动起群众,向侵略者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势,让日本鬼子寝食不安,象惊弓之鸟,生活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们县里的老人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四五年九月,日本鬼子打开城门,大佐成谷一郎一手举着白旗,一手举着指挥刀,领着被抗日军民从春天开始困到秋天,一个个快要饿死的日本兵走出来,向中国的老百姓举手投降。
喜海叔命令成谷一郎双腿跪下在《投降书》上签字。老鬼子单要口吃的,才有力气签字。喜奎叔给他扔了半个窝窝头,母亲怕他噎死了,递给鬼子一碗水。日本鬼子的大佐,在抗日军民的欢呼声中,老老实实地签了字。
当年,日本鬼子的《投降书》,至今保存在我们县为了抗战胜利修建的纪念馆里,成谷一郎的签字,清楚可见。落款的日期: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五日。
我们在沟口下了车,警卫员和司机扛起面袋还提上肉,姑父梁宏亮想抱不让抱,我拉上父亲就走,一直走到聂仲远家的门口,院里是一群山羊,看见我们就叫喊。聂仲远的父亲推开窑门,正准备出去放羊。他一见父亲就扭头:“嗨!你看谁来了!是铁娃子跟喜英!还有喜奎!我说早上树上喜鹊叫,咱家来了贵客了!”老人高兴地一喊,就把聂仲远的母亲叫出窑洞门,两位长辈迎了过来。
窑洞里暖和,不比四奶奶家的温度低。
“喜英,咱包饺子吃,羊肉馅。”说着,老人出去把大院里的羊赶回了圈里,回来从烟簸箕里抓起烟丝想抽烟,被喜奎叔抢过去,姑父梁宏亮递给老人一支中华烟。父亲高兴地说:“聂老哥,进院门就认出来我跟喜英,好眼力!”
“铁娃子,我可忘不了你跟喜英。二小跟上你,连公社书记过十五来都给我送月饼。前几天,他村枣叔让县里来人又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们欢欢喜喜过大年!”
村枣大爷听老人一说,高兴地点上中华烟。
聂仲远的母亲招呼警卫和司机把我父亲带来的年货放进厨房,进门让年青人坐下,拿出来酒枣和挂上霜的柿饼让他们吃。他父亲是一人倒了一碗水。
“铁娃子,这是你的巴巴小?”
老人开口就笑。他头上裹着一条毛巾,古铜色的一脸皱纹舒展了,口腔里露出几颗牙齿,是那么朴实无华。
其实,老人家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把柳木作的椅子让人坐,连一件家具都没有,是真正的贫下中农。
“老哥,你没有去住聂老财主的家?”
母亲一问,聂老汉摇了摇头,说:“喜英,你把聂老财家最好的一个院分给我,生产队还让我放羊。今年一下添了三十六只小羊羔,一百八十多只羊,聂老财家可盛不下。生产队怕狼叼走羊,养了三只大狗,在三财家。聂老财的房子,老大住东房,老三住西房,兄弟们就是回家吃个饭。”
“抱上孙子了没有?”父亲高兴地一问,老人笑哈哈地说,“铁娃子,娶了平野头的媳妇,我还怕抱不上孙子?三个,三个孙子,大的今年该上中学了,都是托他四奶奶的福。我秋天去你们村拉煤,给喜奎他妈就放下一块有十斤羊肉,他妈嫌我的驴车小,让生产队的马车给送了两车炭。赶车的就喝了我一碗水,才往我要了三块钱。”
“喜英,你们来了,省下让他去。昨天家里杀了一只羊,是自己的,你就给他四奶奶捎过去,过年好吃饺子。”
窑洞的里屋传来聂仲远母亲包饺子说话声。
“香嫂,胜远现在干啥呢?”母亲问道。
“胜远中学毕了业,给生产队当会计。这几天给军烈属发钱,一家二十,都是县里给的,村里是一只羊。”
聂仲远的母亲一说,父亲马上拉我走进去,说:“香嫂,他村枣大爷在,让胜远进县里上班去行不行?”
“喜瑞,县委也不缺会计。”聂仲远的母亲说。
“香嫂,咱非要进县委不行?”
母亲一句话,她高兴地笑出声音。
“香嫂,”村枣大爷笑眯眯地进来,说,“你只要不难为我,过了年,让胜远进城上班,我给孩子安排。”
老人下炕,深深地给父亲他们鞠了一躬。
自己绝对想不到,父母亲和群众的感情一代传给了下一代。改革开放后,山西定下“资源费”的土政策,从银行通信员一步一步成长为地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聂胜远,回来当了********,去四奶奶家送月饼认识了我。他接任县人大主任后,凭借多年在县里的群众威信,一句“你们从八六年就吃上丑孩送来的精米细面白吃了?”经过他的协调,让我们车队免除每年进县拉煤一半的“资源费”,一路绿灯,我才把煤换成了人民币。
如今,聂胜远退休在家。他只要想去平野头住两天,和老伴就在路口等我。坐上我开的大卡车,一路说笑,去了就住在四奶奶家,陪喜海叔聊聊天,下盘鬼沟打核桃,跟我碰一杯。老人心情愉快说:“宝奇,宝成,我要不是老党员,早就把户口迁进咱野头来,过一过共产主义生活。”
“胜远,你来吃喝都是丑孩给我的,谁敢说闲话!”
喜海叔一句话,两辈举杯碰了酒。
那是一个难忘的春节。虽然自己没有见到比自己大五岁的聂胜远,但四奶奶一见童薇,高兴地合不拢嘴。大年三十,老人领上我们在大门口用炭块垒起了上尖下园的“棒槌火”,初一晚上进城里,看了扭秧歌,划旱船,踩高桥,舞龙灯。可惜,我和童薇没有下盘鬼沟,是喜奎叔吓唬我们盘鬼沟里有吃孩子的狼。但是,县城里独特地民间“社火”,确给我们留下一辈子难以磨灭地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