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臣,你住手——,死的人还不够吗?”玛儿从堂屋里冲了出来,披头散发,哭叫着扑倒在地上,紧紧抱住杨虎臣的腿。家中的人趁乱跑了个精光。杨虎臣顺手将砍刀插在地上,一把将玛儿提了起来,模样非常狰狞,他大吼道:“是不是你把老子出卖了?”
玛儿对着他凄惨一笑:“虎哥,别再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了。”
“你这个娼妇!”杨虎臣劈面一巴掌,玛儿的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她的头发被血浸透,一绺一绺散乱地贴在脸颊上,嘴角也涔涔滴着鲜血,还不住劝说杨虎臣:“虎哥,你积攒的银票都在,一辈子都用不完。
我求你,把烟土销毁了吧,别再害人了。”
杨虎臣举起右手,这一掌劈下,玛儿的脑袋就成为碎片了。然而玛儿根本就没有理会杨虎臣的杀心,反而伸手将杨虎臣脸上的血迹拭去:“虎哥,王吉山不是个好东西,再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远走高飞,到没有人找到的地方去吧。”
杨虎臣高举的右手慢慢放了下来,同时左手一松,玛儿软软倒在了地上。
“虎哥,我们快走,街上都听见枪声了。新津码头上的人立刻就会追来,大家都会没命的。”杨虎臣身后的弟兄看见情况不妙,连声劝道。
“老子不怕!”杨虎臣浑身是血,痴痴呆呆站在院子当中,“把银票和烟土带走,这个院子,给老子一把火烧了。”
院子里面冒起第一缕青烟的时候,张跃廷带着三渡水码头上数十位弟兄飞快奔来。随后新津县衙门的人、本县其他码头的人都赶来了,黑压压的人头,连院子也装不下了。
杨虎臣已经不见踪影了。血泊中躺着奄奄一息的玛儿。
张跃廷抱起她,两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侯宝斋的案子水落石出了,杨虎臣成为了丧家之犬,躲在王吉山家中一步也不敢出来,但是抓捕杨虎臣仍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虽然新津码头上往日的兄弟大多数远离了他,但他手下的死党还是不少,加上贩卖鸦片积攒了大量银钱,又与王吉山互相勾结,绑在同一条船上。此时的王吉山已经是邛州最有实力的大爷了,在他的地盘上,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军事团体,王杨两人在当地为所欲为,独霸一方。杨虎臣更是破罐子破摔,明目张胆武装贩运鸦片,甚至出外绑肥猪、抢童子,明火执仗,无恶不作。
借给王祁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到贼窝里面抓人。王祁昌连续给邛州县衙发函,请求缉拿凶手。这时候王杨二人早就不把县衙门放在眼里了,头次来了两个官差,王吉山还客客气气把他们请进院子,告诉他们说,杨虎臣早就跑了,跑进大巴山当土匪了。第二次再来,王吉山就不太客气了,一顿乱骂将官差轰走。
邛州县衙也没有什么办法,县知事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一搁又是几个月。
黄老五、张跃廷、玛儿等人一同住进了侯家大院。大家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身上、心上都是伤痕累累。侯大娘拿出积蓄,把各位作好了安顿,侯家大院有了人气,但是还缺少生气。侯宝斋父子的大仇,始终像一块巨石压在大家的心上。如今的“新西公”码头已经完全没有了从前的辉煌,老弟兄死伤过半,码头经过战火的摧残,早就没有码头的模样了,以前的许多生意也没有谁去打理。侯大娘管不了这些,她时时想着的都是为侯大爷伸冤、复仇。
几个月过去了,捉拿杨虎臣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一直杳无音信。
王祁昌想方设法调离了新津县,换了一个姓陈的县知事来。
侯大娘到衙门里找过几回陈知事,对方也是很冷淡地将她回绝了,后来干脆躲着,连面也见不到了。
唉,当初侯大爷在世的时候,县大老爷是隔三差五到我们大院来,这就叫人情冷暖啊!侯大娘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是一位在衙门当差的老兄弟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侯大娘啊,邛州地盘上事我们新津县也管不到。侯大爷是同志军的一方首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要不,你到成都去试试,找到管事的人,从上面给他压下来,可能有点用处。”
“大汉国旗”在蜀军政府上空高高飘扬,旗帜上大书一个红色的“汉”
字,“汉”字周围有十八颗黑星缀成的一个圆环。
侯大娘又披麻戴孝,手捧侯大爷灵牌,带上状纸赴成都大汉蜀军政府衙门敲锣喊冤。军政府接过状纸,才知道杀害侯宝斋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这简直是藐视国法,天理难容,非法办不可。”军政府的官员接过状纸也是大吃一惊,他们一边安慰侯大娘,叫她相信政府,凡是在革命中殉难的烈士,军政府一定会进行优抚,对于遇难者的家属,也会给予最好的照顾。况且侯大爷是南路军领袖,其大名享誉四州八县。他们请侯大娘暂回新津等候,同时命令新津、邛州调集人马,尽快捉拿凶手归案。
五
玛儿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才由张跃廷搀扶着下了床。丈夫杨虎臣在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情义可言。这些日子来,如果不是张跃廷每天的悉心照料,她都不想活下去了。
侯大娘看在眼里,不胜感慨,“孽缘啊——”她回忆起少女时候的玛儿,苹果般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想当初,她和姐姐简三娘一起来到新津城,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如果那时候把玛儿和张跃廷撮合在一起,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唉,往事不堪回首啊!简三娘在新津城下血战身亡,已经成为了足以流传后世的千古佳话,她们两姊妹虽然不是新津人,却与这里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侯大娘想到这里,不禁感叹唏嘘。
她有时候也会想到自己,想到庙里的观音菩萨,如果就在观音寺终了一生,多好!自己与侯大爷、与杨虎臣,又何尝不是一段孽缘呢?这些梦一样的往事在她脑中纷纷扰扰,有时候在睡梦中还会出现那位身强力壮、重情重义,码头上人人称赞的虎哥,但是不一会儿,这个虎哥又变得模样狰狞,一脸杀气,成为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了。
当玛儿的身体基本复原后,她与张跃廷不理会人们的流言蜚语,双双出入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甚至牵着手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两人历经了生死磨难,从鬼门关跨回来,把一切都看得无所谓了。
人们对玛儿嗤之以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喜爱她了,背地里“破鞋”、“烂货”地乱骂,因为她是杨虎臣的婆娘。尽管张跃廷是查明真相的功臣,但是你和这个烂破鞋搅在一起,也让本城人有不少的看法。
张跃廷对玛儿讲了许多码头上的事,玛儿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侯宝斋侯大爷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往事,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当年在这座城里,把一切都整治得井井有条。千百年以后,新津城还会不会出现侯大爷这样的人物,那就很难说了。
她嫁给杨虎臣的这些年,反倒这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尽管杨虎臣对她也不算差,但杨虎臣心头到底在想什么,从来没有跟玛儿深入交流过。他在外面打打闹闹,回到家中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近一两年,压根就很少回家了。
虽然玛儿算不上江湖儿女,但是她从小生活在袍哥家庭,后来又嫁给了大名鼎鼎的哥老会头目,数年的耳濡目染,让她对袍哥界的各种规矩、信仰有一定的了解。她拉着张跃廷的手突然问道:“你们哥老会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弟淫兄嫂,该当何罪?”
张跃廷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突头突脑问这个怪问题,好在他把哥老会的“红十条”、“黑十款”背得溜熟,不由得脱口而出:“弟淫兄嫂遭惨报,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安刀自己飙。”
“那么,你这样值得么?”玛儿大睁着双眼,两道火热的光射向张跃廷的眼睛。
张跃廷什么都明白了,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值得,上刀山下火海都值得。”他握紧了玛儿的手,无限爱怜地对她说:
“对拜兄,我是最尊敬的,但是杨虎臣连自己的干爹都出卖了,还算什么大哥!”
说话之间,两人走到了武庙门口。玛儿说:“跃廷哥,你是不是说过,上刀山下火海都值得。”
张跃廷拍了拍胸口,毫不犹豫说道:“当然,我的这一颗心,早就在你那里了。”
玛儿的脸微微一红,她感到张跃廷的手像火炭一样。她问张跃廷:
“跃廷哥,你敢不敢当着关二爷的面说这句话?”
“为什么不敢,走。”张跃廷放下了顾虑,坦然多了。
武庙内供有刘备、诸葛亮、关羽的神像,关羽虽然不在主位,但是香火最旺。其神像仿佛真人大小,面如重枣,金甲青袍。背后有周仓、关平二人,也是塑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跃廷哥,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来新津,你就领我逛过武庙。那天我指着关平的像对你说过,你长得特别像关公背后的关平,你说是不是?”玛儿又指了指塑像,问道。
张跃廷嘻嘻一笑,他好多天没有这么愉快的心情了。他想起了玛儿和杨虎臣成婚之前,他们在新津城痛痛快快游玩的几天,那些日子,多美妙啊!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但是他们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张跃廷几乎都记得。玛儿不止一次说过,自己长得特别像神位上的关平。张跃廷今天特意对着关平的塑像看了看,觉得的确有几分相似,尽管他的年龄好像比神龛上的关平大一些,但是眉眼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倒出来的。如果他穿一身长袍,再把脸刷一刷,到关羽背后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关平啊。
“玛儿,难得你还记得以前的那些事。”他转过头来,郑重地对着关二爷的神像说:“只要侯大爷的大仇得报,我就去对侯大娘说,让你跟我远走高飞,让我全心全意照顾你的下半生。”他伸手去拉玛儿,却发现玛儿不见了。原来玛儿被他说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跑到了大殿门口,她回头对张跃廷说:“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然后像小孩一样,跑出了大殿。
民国成立了,衙门里的官差也换上了崭新的制服。可是当时的社会现状并没有什么改变,各地公口林立,袍哥舵爷各霸一方,其势力甚至渗透到了军界、政界,各州各县依然是一个乱纷纷的局面。
四川军政府的公文下达到邛州,衙门仍然无能为力。邛州和新津一样,衙门里面几条破枪,怎么敢到太岁头上动土?侯宝斋的案件拖了又拖,几个月后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靠这些龟儿子啊,不晓得猴年马月才给你办事情哦。”黄老五在家一边闷闷地嗒吧着叶子烟,一边日妈捣娘乱骂。他每天盼星星盼月亮,说不出的焦急。他恨自己没有侯大爷的本事,看看现在的新津城是个什么鬼模样?不管是乡场还是县城,烟馆、赌场、妓院几乎完全公开了,到处都在发生棒客抢人的事件,就算把人弄死在路上也没有谁管啊。
“唉,侯大爷在的时候,哪里有这些现象啊!”黄老五骂够了,又唉声叹气。
侯大娘左等右等,等得自己都坐不住了。她隔三差五跑到邛州打探消息,衙门里的人还是一问三不知。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们到邛州闹他妈一场。”黄老五磕掉叶子烟灰,挺直胸膛叫道,仿佛多年前码头上的豪情又回来了。
民国元年(1912年)的一个冬日,阴沉沉的空中飘着细雨,道路泥泞不堪,寒风把人们全部吹进屋去了。邛州城的百年古街显得凄清、冷寂。
有钱人在家中烤着火、喝着酒;没钱人也在家中躲着雨,喝着白开水。这时候,一大帮不速之客打破了城市的宁静,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全体披麻戴孝,个个神情凝重。在寒风中,每个人的脸都冻乌了,而且满腿泥泞,可以看出,他们是经过长途跋涉,步行到此的。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她双手捧着灵牌,上书“大汉川南保路同志会侯君宝斋神位”,乌青的面颊显得消瘦、憔悴,但坚毅的眼中埋藏着深仇大恨,闪烁着两点复仇的火焰。这一天,侯大娘邀约了新津的故人朋友,走乡穿镇,来到邛州衙门。
“咚咚咚、咚咚咚”……侯大娘一行人把公堂外面的大鼓敲得整天响。
衙门里面的人围住火炉在喝闲茶,听见打雷般的鼓声,个个骂骂咧咧来到堂上。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侯大娘嘴上咬着一张状纸,脚步踉跄走上公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堂上。她的双眼赤红,眼光有些呆滞,更有些吓人。当刑名师爷把状纸从她嘴上取下,呈给邛州县知事后。公堂上下登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喊的声音把外面的风雨声压下去了,也着实把县大老爷吓了一大跳。
他瞟了状纸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早就接到成都府的公文,要求查明该案真相,缉拿凶犯。其实案情已经是水落石出,侯宝斋侯大爷是革命功臣,不幸为宵小暗害。作为民国的一方父母官,应当义不容辞抓获凶犯。可是杨虎臣早就与王吉山勾结起来,多半就藏身在他的家中,王吉山王大爷势力大啊,他怎么惹得起嘛。
县大老爷下堂来扶起侯大娘,“大娘,有话慢慢说嘛。侯大爷的这桩案子,本县一定会妥善办理的,你先起来,民国政府是不兴下跪的。”
侯大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说:“侯大爷也算是革命功臣,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况且四川军政府的公文也早就下达了,凶手就在你们县内,为什么你们一拖再拖呢?”
县大老爷说了一阵子好话,侯大娘就是不动。这时候公堂内外的人也越聚越多,县大老爷的脸上十分挂不住,只好对侯大娘说:“本县立刻下签牌,缉拿杨虎臣归案。”
他往堂下的三班衙役们一看,个个面面相觑,脚干打闪闪,你喊哪个到匪窟去捉人嘛。他随即又对侯大娘说:“你先回新津,我一定抓到凶犯,给你们一个交代。”
侯大娘早就被这些话给哄怕了,她不走,赶都赶不走。县大老爷拗不过她,只好说:“这样吧,我立马安排人手,到固驿镇缉拿凶犯,你就在邛州县城等,这样总行了吧。”说完后,他气冲冲地退到后堂去了。
侯大娘就在邛州城住了下来,每天照样到县衙门等消息。几天后,办案的公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大家早就料定的消息:
杨虎臣已经远走高飞了,此案尚需收集证据。
六
“侯大娘,官府靠得住,老母猪都要上树。”
“这个世道越来越落教了,尽是一些不讲道义的家伙。”
“侯大爷过世后,好像天都变了,官府的大老爷们连跑滩匠都不如,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讲。”
……
弟兄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侯大娘静静听着,她明白,依靠衙门是靠不住的,为丈夫报仇还得靠码头上的兄弟。她通过“九成团体”向附近的州县发出了《侯宝斋遇难公布》,在各州府县袍哥码头和广大群众中广泛揭露此事。指责杨虎臣实在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寝皮食肉死有余辜,碎骨粉身情无可宥。”
尽管侯大娘远远没有侯宝斋的号召力,但是她的话也引起了大家广泛的同情和舆论上的声援。这个时候,侯大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干练和机警,她走州过县进行大力的宣传揭露,马不停蹄在各个码头上来回奔走,特别是向侯大爷生前有过交道的大爷们哭诉,《侯宝斋遇难公布》也在各州县哥老会组织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四面八方的声讨如同潮水一般向杨虎臣涌来,他无所谓,反正是光棍一根、烂命一条。王吉山却坐不住了,毕竟他也是威震一方的大舵把子,在各州县还是有一点脸面的。他最近也受到了强烈的谴责,许多码头上的人说他纵容奸贼、窝藏人犯。而且他的鸦片烟生意正搞得火红,每一天都听见哗哗哗的数钱声,他不愿意有什么意外的事影响到他的生意。王吉山发财,自然引起许多人的嫉妒,他们也正想利用王吉山窝藏杨虎臣,在这件事情上做点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