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儿明白,她的男人正在走一条不归路。每次杨虎臣与手下的弟兄们运货回家,她总会心惊肉跳很久。有一天,他们贩货回来,还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兄弟,这位兄弟在屋里躺了大半夜,还没有断气。天亮之前,杨虎臣叫人把他装进一个大麻布口袋,扔进了南河。玛儿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连续几晚上都在做噩梦。
张跃廷继续在新津城周围流浪,大多数时候装成乞丐。他感到码头上追杀他的风声一点没有变小。他白天基本上不敢露面,晚上也只能东躲西藏,耳边随时响起黄老五对他说的话,“去找玛儿姑娘,她是识大体的。”
杨虎臣的家乃至新津城,张跃廷是不敢靠近的,他一直在找机会,他希望在各乡镇逢场的时候乱撞,撞见玛儿姑娘。同时他越来越明显感到,要找到谋害侯大爷的证据,也只有在杨虎臣身上入手了。
张跃廷不知道的是,当玛儿姑娘发现杨虎臣贩运鸦片的秘密后,也在四处寻找他。
三
赵尔丰遭砍脑壳了!
赵尔丰遭砍脑壳了!
当天,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迅速传遍新津城。所有码头、乡场就像过年一样,人人的脸上绽开了笑颜。
原来,侯大爷遇害以后不几天,“大汉蜀军政府”在重庆成立,同时川南、川北、川东的同志军向清军发动进攻,各地相继被同志军占领。在成都的赵尔丰知道大厦将倾,形势已经无法挽回了。他释放了被软禁多日的蒲俊殿、罗纶等九人,并交出了总督政权,随后,“大汉四川军政府”
在成都成立。
成都独立了,铁路国有化自然烟消云散,但这个时候的成都依然是乱象丛生、秩序混乱。赵尔丰的巡防军乘乱发生了哗变,先抢劫了藩库的银子,然后在大街小巷烧杀抢掠,把一座富丽繁华的锦官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时候,军政府军政部长尹昌衡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他说服了几营叛变的巡防军,把成都的混乱局面控制下来。平乱以后,尹昌衡出任新的军政府都督,他带兵冲进总督府抓捕了赵尔丰,并与赵尔丰的亲兵展开了激烈的枪战。赵尔丰在枪战里受伤被捕,被尹昌衡在明远楼前斩首。
侯大娘听说赵尔丰被杀的消息,也等来了儿子的死讯。
当天下午,侯大娘坐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天空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大太阳,蔚蓝的天幕上飘动着几朵白云。侯大娘久久凝视天空,白云仿佛对着她在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侯宝斋的模样。侯家院子静静的,一阵风吹散了墙角的花瓣,飞舞到侯大娘的脸上,花的香味很不正常,带有一股甜甜的血腥气。
侯大娘浑身一颤,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砰”地推开了,一个小老幺连滚带爬冲了进来,一边哭一边叫道:“侯少爷、侯少爷被人打死了。”
侯大娘如同五雷轰顶,突然感到四周一团漆黑,浑身的血液也凝固了,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当侯安廷的尸身被人运回家的时候,侯大娘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儿子面容安详,只有眉心处留下一个枪眼,可以看出他死的时候没有多少痛苦和挣扎,极可能是被人打的冷枪。
侯安廷躺在里屋的床上。侯大娘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枪眼处夹出子弹头,弹头上粘满黏稠的血浆。她用针缝合上额头上的窟窿,动作轻盈、细致,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儿子。她一遍又一遍拭擦儿子的身体,把身上的汗渍、污垢、血痕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她不分白天黑夜,久久凝望着安廷熟睡的面容,直到苍白的脸色开始变青、变绿,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异味。
侯大娘凄惨地笑了笑,用白布轻轻遮住儿子的脸,让困倦的孩子好好睡一觉。
所有的人还没有从兴奋中恢复过来,又传来了一个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中华民国成立了!
随着这个消息来到新津的,还有第一任县知事王祁昌。他上任那天,没有了八抬大轿,也没有锣鼓唢呐,却跟来一些穿新式制服、剪掉辫子的年轻人。
王知事在衙门里面还没有把屁股坐热,就听见门外一阵闹嚷,随即涌进来了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老老少少、高高矮矮,把衙门堵得水泄不通。
当前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手捧着侯宝斋的灵牌。
“冤枉啊——”群众山呼海啸的声音把王祁昌吓了一大跳。
看样子,这位县知事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接过状纸一看,是侯大娘请求官府查明真相,缉拿凶犯,为南路保路同志军领袖侯宝斋侯大爷报仇。
王祁昌当场表示,侯大爷是革命的大功臣,不幸为小人所害。捉拿凶犯,给万千乡民一个交代,是王某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位王知事是一位激进的革命派,在保路运动期间也是积极参加演讲、游行,多方奔走。
侯大娘的状纸到底告谁,王祁昌也不知道。还在他上任之前,侯大爷遇难之事就在四州八县闹得沸沸扬扬了。他明白,这是一桩无头公案,破获的难度非常大。
王祁昌沉思片刻,等到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对侯大娘说:“侯大爷英名远播,王某人不甚钦佩。侯大爷父子惨遭毒手,令人痛惜万分。但是此案尚待破获,至于凶犯是谁,本官一定全力追查。”王祁昌上任之前就听说新津的水深、堂子野,也暗中对此案做过调查,虽不能判断出真凶是谁,却对新津的县情以及各个码头的情况是知根知底的。
王祁昌走下堂来,亲手扶起侯大娘说:“民国成立了,大家都平等了,以后见到我,握握手就行了,不能再下跪了。”
侯大娘仿佛面前出现了一道亮光,两行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抽抽泣泣地说:“王大人,要为民做主啊——”
王祁昌说道:“当然,当然,这个案子我会全力追查。我还听说,杀害侯大爷的凶手是三渡水码头的张跃廷。”
登时,堂内堂外一片哗然:“王大人,把这个龟儿子抓起来,为侯大爷报仇啊——”
侯大娘抬起了头来,直直地看着王祁昌,“王大人,这个案子的真凶可能另有其人,至少侯安廷绝不会是张跃廷杀的。只要大人能够抓捕凶手,还给民妇一个公道,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啊。”
王祁昌知道这个案子非常棘手,也被侯大娘弄得有些尴尬。他面对衙门内外山呼海啸的呼声,拍了拍桌子,让公堂稍微安静了一些。大家听见他义正词严地说道:“本官一定全力追查真凶,给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
当然,如果谁能够提供确凿的证据和线索,也是对本县的大力支持,请大家放心,本县一定全力以赴、秉公办理。”
王祁昌听见堂上没有声音了,又把话锋一转,“当然,侯大爷是哥老会鼎鼎有名的人物,为侯大爷伸冤、复仇,也是码头上众弟兄的责任。本县希望码头上的弟兄们也为这件事多出点力,早日找到证据,把真凶绳之以法。”王祁昌心里明镜似的,靠衙门里面几杆破枪,肯定把这件事办不成。他巧妙地将责任推一部分给码头上的兄弟。他知道,侯宝斋在四川哥老会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在大战中都毫发无损,反而在撤退的时候被人谋杀了,况且连尸体都找不到,这说明真凶必定是暗中下的毒手,不是哥老会内部人干的,又会是谁?
一上任就遇到这件棘手的事,虽说在预料之中,也令王祁昌非常头痛,这事处理不好,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可能都会受到极大的威胁。
大家听王祁昌把话说完,堂内堂外都没有声音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侯大娘今天叫了一大帮人来,就是想给县大老爷施加压力,让他抓真凶。
嫌疑人张跃廷失踪很久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让人到哪里去找?大家看了看木然站在堂中的侯大娘,心中更加不忍,她的丈夫和儿子先后遇害,相隔不足三个月,现在有一件摆在面前的案子需要立即破获,就是尽快抓捕杀害侯安廷的凶手,照理说,破获这个案子是不难的。而面前这个最大的、最迫切的事情,王大人却避而不谈。
这时候,衙门内已经有人发出了嘘声。
大堂上下就这样僵持着,气氛非常尴尬。突然有一个声音从人堆中发出来,仿佛平静的水面上丢进一块大石头,溅起了巨大的浪花。
“是不是找到证据,王大人就能够抓捕真凶了?”
“当然!”王祁昌还没有看清楚是谁,随口就回答,“只要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说服本县和码头上的弟兄,本县一定遵从民意,尽心尽力办理。”
人群中大步走出一个黑衣人来。来人头上戴了一顶当时比较少见的圆盘礼帽,把眼睛都遮住了,嘴上还挂着一只大口罩。他手里拿了厚厚一叠书信、文稿模样的东西,径直向王祁昌走去,“看看这个,就明白真凶是谁了。”
所有的人目不转睛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刚才王祁昌与侯大娘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主意到他,在场的一百多人全愣住了。
“你是谁?”王祁昌大声问道。
“张跃廷!”
顿时公堂大乱,所有的人全部瞪大了眼睛,有些哥老会的兄弟跃跃欲试,想立即扑上去,将这个内奸、叛徒撕成八块。
侯大娘眼睛一亮,精神大震,一改先前文文弱弱的模样,突然大喊一声:“慢着,看看他到底说些什么。”
只见张跃廷慢慢解下口罩、摘掉帽子,露出一张俊朗的、有些憔悴的脸。他面对大家站定,侃侃而谈:“我知道码头上的人都想杀了我,之所以活到今天还没有死,也是侯大爷的在天之灵保佑啊。我这里有一些东西,大家看完之后,张某人就算是立马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侯大娘挺身站到张跃廷的身前,对大家说:“先请王大人看一看,我们相信王大人会秉公办理的,也请大家伙做个见证。”
张跃廷把一大堆书信、文稿放在了王祁昌面前,王大人眼睛一瞟,立刻脸色大变。这里有杨虎臣与赵尔丰的书信往来、赵尔丰对他下达过的各种指令,以及他与王吉山勾结时候的往来信函、贩卖鸦片签订的分赃条款,甚至赵尔丰送给他的部分银票、房契等等。张跃廷还特别写了一张诉状,将杨虎臣的种种恶行从头到尾梳理得清清楚楚,并注明了时间、地点,只要与码头上发生的事情核对,一目了然。
王祁昌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堂上有一些本地士绅忍耐不住,也不顾公堂的规矩了,走上去凑着王大人的脑袋看。
“原来这个龟儿子才是内奸!”
铁证如山。杨虎臣无论怎样都赖不掉。
四
真相大白,王祁昌却犯难了。
他知道杨虎臣在哥老会中的势力,况且王吉山也是邛州的大舵把子。
他心头非常清楚,军政府成立之初,四川可以说是哥老会的天下,各州县都是“公口”林立,就连四川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汉公”舵把子大爷,他还常常到各个“公口”去拜客,与各大码头的大爷们打得火热。
要叫王祁昌立即抓捕人犯,肯定是不成的,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力量。王祁昌总得先做一点什么事情给码头上的人一点安慰吧。于是,他大办侯宝斋的丧事,把祭祀活动搞得轰轰烈烈,对新津保卫战中殉难的烈士及家属进行了公祭、慰问和安抚。
王祁昌首先组织所有殉难的烈士家属认领亲属的尸体,并辟出一大块地作为公墓进行安葬。为纪念牺牲的战士,还在武庙内举行了大型的公祭仪式颂扬其丰功伟绩。“九成团体”及社会各界同胞,还印发了《大汉川南保路同志会侯君宝斋暨子安廷殉难公布》。
当天,县城家家户户都在堂前屋后挂上了白花、松柏枝,人人披麻戴孝,对战时牺牲的烈士深切追悼。在武庙的主殿内,密密麻麻摆放了数百位死难者的灵牌,侯大爷的灵牌最大,放在正中。
张跃廷充当了当天的司仪,宣读了《大汉川南保路同志会侯君宝斋暨子安廷遇难公布》:
昔阮瑀既殁,魏文为之辍羹;杨肇不成,潘安因而感旧。文人学士笔墨谈心,尚且痛良友之云亡,恨知音之难遇,况大丈夫慷慨定交,生死不渝,就大义以捐躯,为同胞而殒命者哉!侯君宝斋,吾邑伟人也,疏财仗义,肝胆相期,排难解纷,怨劳弗避,少年好客,早着孟尝之风;早岁从公,克树张纲之绩。是以名高望重,踵其门者无异登龙;交广游多,从其后者咸欣附凤。俨然今日季布,不愧古代朱家。乃者盛奴卖国,赵贼殃民,今都督尹、罗诸公,倡联同志共保路权。自七月十五日仓皇变起,噩耗惊传,我同胞兄弟慨大难之方兴,冀老成之坐镇,爰推侯君为同志会长,总统以川南。君遂扶病从戎,奋身救世,产散千金,毁家纾乡邦之难;檄传四面,拼死翦汉族之仇。方期请终军之缨,缚鸣蛙于井底;挥刘季之剑,斩毒蛇于泽中。孰意风云变态,肘腋怀奸,饷糈巨万,竟被席卷潜逃。子弟八千,遽为箫声吹散。郭汾阳相州败绩,莫展龙韬,诸葛公渭桥丧师,空怀豹略。大事不成,人心涣散,侯君之遇亦足悲矣。更可叹者,奸谋误中,诡计难防。石头袁粲,命竟殒于褚渊;江左伯仁,死乃因于王导。父子俱毙于他乡,骸骨未归夫梓里。刘越石为匹石单所图,惨不至此;成安君为张耳所杀,酷尤过之。春草剗矣,忍令除根;秋兰锄焉,惨无遗蘖。
文披冤白,同声泪洒,英雄绩纪汗青,异代羞辱豪侠。然而河东败没,昭烈遂兴问罪之师,元规逃亡,太真用奋同袍之志,义愤所者不可忘也,况今汉旗初建,汉族重光,汉流之组织方兴,汉种之奸残宜草。
凡我热心男子,血性豪雄,忆旧游者,岂徒千里殒怀人之涕,吊英魂者,须使九原无衔憾之心,庶不致扬左笑人于地下,关张独美于当年。
尔谋害我侯君父子人等,实为天理所不容!同侪所共愤,寝皮食肉,死有余辜;碎骨粉身,情无可宥,爰泐启文公布,共图刬削大仇。
新津九成团体及各界同胞人等谨启张跃廷没有念到一半,武庙中已经是一片抽泣之声,特别是受过侯宝斋恩惠的人,更是号啕大哭。这些半文不白的话,人们不管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都被现场的气氛感染,痛不欲生。
侯大娘跪在丈夫的牌位前,几次晕倒。
杨虎臣得知事情败露,恨得咬牙切齿,但没有一点愧疚。他稍微想了想,就肯定是自己的妻子玛儿出卖了他。
“这个狗日的烂婆娘。”他气得暴跳如雷,一掌将面前的八仙桌打得稀烂。
“新津你是没法再待下去了。”王吉山黑脸秋风地走过来,他明白,埋怨这个莽夫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且现在他们两人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死也分不开。
王吉山阴沉沉的脸上似乎要揪出水来。
杨虎臣暴露了,这意味着新津码头不再是他们的地盘,更重要的是,他们苦心经营的鸦片贸易再也不会那么顺畅了。
“老子立马回新津去,先把这个烂婆娘碎尸万段,再把银钱全部转移。”
杨虎臣气急败坏,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现在你还敢回去吗?”王吉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新津码头已经不是你虎哥的天下了,你去找死吗?”
“老子就不信邪,未必阴沟里头都把大船翻了。”杨虎臣带人急冲冲赶了回去,一行人荷枪实弹,面带杀气,县城有许多人都看见他们回来了,谁也不愿意出头惹事,远远就躲开了。
“砰”,杨虎臣一脚踹开了自家的大门,厚实的两扇门板被踢成几块,七零八落掉在院子当中。家中有几个衙门里的办事人员在清理东西,他的密室大开,存放的鸦片也被悉数搬到院中。
杨虎臣怒火中烧,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抽出腰间的大砍刀,虎扑上去,近前的一个公差还没有作出反应,他的脑袋就飞了起来,一股鲜血像喷泉般涌出来,溅了杨虎臣一脸。
“啊——杀人啦——”家中的仆妇、长年立刻尖叫起来,剩下的几个公差腿都吓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