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在人间不是凡人”,这句话叫殿内众人大吃一惊,慧明师太一语道破了侯大爷的身份,莫非是清朝的探子!
今天几个人都是寻常乡下人打扮,也没有什么格外的惊人之举。侯宝斋特别嘱咐大家不要带枪,况且从头到尾就没有与慧明师太说上几句话。
杨虎臣眼睛一眨,不自主就到怀里摸刀。另外几个人瞬间保持警戒队形,魏青抢上前一步,下意识挡在侯宝斋面前,眼睛四处逡巡,只看见黑黢黢一团,好像鸟叫声更响亮了。
侯宝斋又用一个坚定的眼神制止了他们,轻轻把魏青推开,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
“不瞒你说,我是新津侯宝斋。今天特地来拜访师太,想请你指点迷津。”侯大爷干脆把身份挑明,直截了当对慧明师太说。
慧明师太面对这个领导南路同志军十万之众、附近几个州县的袍哥总舵把子、闻名天下的侯宝斋侯大爷,看都没有看一眼。
“万劫丛生惊天变,月明林下一枝松。”
这句话从慧明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在香烟氤氲的佛堂之中,如同遥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钟磬声,声音不大,但震撼在侯宝斋的心灵深处;又好像菩萨面前飘过的一缕青烟,指引着迷途的人到该去的地方去。
慧明师太喃喃说完这句话,就闭紧双眼入定了,不住把手中的念珠拨来拔去。
侯宝斋和杨虎臣、魏青等人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来。天色更暗了,野鸟的怪叫令人肝肠寸断。
“万劫丛生惊天变,月明林下一枝松。”侯大爷一路上不断念叨这一句禅语。慧明师太莫非想让我放下屠刀、退出江湖,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码头上的弟兄生死未知、革命大业前途未卜,难道就此中断不成?
侯宝斋心乱如麻,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凝望着松林掩映的古松庵,庙里的那一豆灯光越来越暗,最后渐渐熄灭了。
“干爹,天色不早了,可能还会下雨,我们赶紧回去吧。”杨虎臣警觉地看看四周,好像嗅到了几分凶险的气息,催促侯宝斋走出松林。
大河边的黄桷树下,系好的船还在原位,艄公已经不见了。侯宝斋看见,波浪汹涌的浑浊河面上,隐隐有一只白鹭贴着河面飞,在风中摇摇欲坠,忽然一个浪头打来,白鹭的翅膀折断,又扑腾着飞到了浪花的尖上,水里仿佛刮起一阵旋风,“哗啦啦”一个巨大的漩涡,把白鹭裹进了水中。
“不好!”侯宝斋忽然惊呼一声。
“砰、砰、砰”黄桷树上响起了三声枪响,随着枪声,三个黑衣蒙面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侯宝斋左肩中枪,身体趔趄了一下,然后稳稳站定,两眼精光四射,狠狠盯着来人。他身边的两个长随,一个太阳穴中弹,扑地气绝了,一个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也就不动了。魏青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挡在侯宝斋面前。
“杨虎臣,还不动手。”侯宝斋清清楚楚听见了王吉山的声音,随即看见扯下面纱的三个人:王吉山、祝定邦、曾云卿。
杨虎臣在一旁怔怔地站着,泥雕木塑一般。
“侯大爷,没想到吧,这里是你的葬身之地。”王吉山上前一步,却不敢直视侯宝斋的眼睛,握枪的手微微有些抖,他继续说道:“在这块码头上,你掌红吃黑几十年了,也该换换人了。不过,您老人家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赵制台赵大人吧。当然,如果不是你这个宝贝干儿子,你也不会有今天。”
“侯大爷,快跑。”魏青大吼一声,向三个人猛扑过去,“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侯宝斋站在魏青的背后,看见了三股鲜血从他背上流出来,蚯蚓一般的血迹越来越长,甚至隐隐看见了洞穿魏青身体的几颗子弹头。
魏青的身子苦苦撑了一下,就像一段硬木树桩直挺挺倒下了,手中的匕首插入黄土,直至没柄。
侯宝斋的牙关咬得紧紧,神情咄咄逼人,肩头上的血一滴滴洒在黄土埂上。他大叫道:“你几个狗杂种,一辈子只知道争权夺利,今天的局面,是码头千万兄弟的命换来的呀。”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响在耳边,王吉山手中的短枪都震得掉在地上,只见侯宝斋一步步向王吉山等人逼近,血红的双眼喷射出灼人的光,随之而来的一道闪电把浓云密布的天空撕裂,电光映出了他惨白的脸,在黄昏的天幕上显得阴森森、寒惨惨的。
“啊——”侯宝斋听见了杨虎臣一声大叫,右边脸颊突然有凉飕飕的感觉,杨虎臣的刀锋从他右边脑袋劈下,直至下颌。侯宝斋的发辫被砍断,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模样非常狰狞。空气中全是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侯宝斋从头到脚,半边身子几乎都染红了,鲜血溅了王吉山等人一身。他转过脸去,反而对着杨虎臣凄惨一笑,杨虎臣清楚听见一个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动手吧,死在我的干儿子手里,总比死在这几个杂种的手里强。”
这一刀,杨虎臣用尽全力劈在一个毫无防范的老人身上,好像侯大爷并没有什么感觉,反而自己的浑身发软了。
“虎儿,我在西来场兵败……已经猜到了……王吉山这个人……不能信……”侯宝斋的面容已经扭曲,笑容也变得十分诡谲,他断断续续说出的话像洪钟一样震响在杨虎臣的心头。杨虎臣浑身筛糠一样抖,不敢再听到干爹的声音了。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刀发狂一般猛地扑上去,一刀、两刀、三刀……南河水卷起了巨浪,又是一道电光划破了昏暗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也带来了豆大的、充满血腥味的雨滴。侯宝斋的脸被砍得稀烂,东边一截手指头、西边一段膝盖骨。
杨虎臣一边砍,一边不断咆哮:“侯——干——爹——啊,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
秋风在河面上呼啸,扯断了岸边的树枝,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侯宝斋的碎骨肉屑在天上乱飞。杨虎臣放声大哭,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个凶狠的男人就没有放声哭过。透过黑沉沉的天幕和腥臭的空气,他分明看见:
精明强悍的侯大爷一身棉袍,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永商场口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慈父一般的干爹牵着他的手,把他送进通津书院;年纪尚小的虎儿在码头上与人争斗回来,干爹在清油灯下亲自为他上药,为他包扎伤口;当年加入哥老会的时候,干爹坐在香烟缭绕的关二爷面前,亲手给他倒上一大碗酒,虎儿一饮而尽;多少次虎儿走在侯总舵把子的后面,“劝公所”、“习艺所”的人们像众星捧月,把他们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杨——虎——臣,你这条狗啊——”杨虎臣发出了野狼的嚎叫,发疯一般用刀乱舞,砍在地上、天上、树上、不知道谁的尸体上,也砍到了自己的手上。地上洒满了破碎的肠肝肚肺,狼藉不堪。王吉山等人一阵阵哇哇大吐,黄胆苦水与肠肠肚肚混在一起,早已经是一片恶臭。天上的老鹰、乌鸦飞到这里,贼忒忒望了几眼,在空中盘旋一下,扑腾扑腾又飞走了。
轰隆!一个炸雷在杨虎臣的身边炸响,他顿时扑地跪倒。随着天上的霹雳闪电,大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冲刷着这个血腥的世界。杨虎臣僵硬的身子不断抽搐,像虾米一般弓在地上,雨水、泪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六
天刚擦黑。张跃廷骑了一匹快马,顶风冒雨赶到固驿镇。
“侯大爷!”他跳下马,跨进王吉山的大院。他从大门找到里屋,都没有看见侯宝斋的人影。院子里面的人大多数都很陌生,还带着一点警觉的眼光,让张跃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好不容易在里屋找到一个三渡水码头货栈上的小老幺,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忙扑上去,双手抱住小老幺的肩膀,大声问道:“侯大爷呢?”
“今天下午到古松庵去了。”
“和谁一起去的?”张跃廷气急败坏,把小老幺的肩头都捏出了一块乌青。
“虎哥、魏哥。”
“啊!不好!”张跃廷感到大事不妙,一时心神大乱。他最不愿听到,也不敢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在院子里呆了一呆,立刻定了定心神,拔腿就往外面跑。大门口的人正要把马牵走,张跃廷一把抢过缰绳,迎着倾盆大雨,心急火燎地策马去了。
张跃廷前脚刚走,杨虎臣、王吉山等人后脚就回来了。这个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大家看到他们淋成了落汤鸡,听说遭到了清军的伏击,侯大爷不幸遇难了。
新津码头上还有一些人在大院附近,听见这一噩耗,嚎哭之声登时响成了一片。
杨虎臣一口气灌了半瓶烧酒,两眼直瞪瞪盯着镜子里的脸,那张脸不断变形,越来越可憎、可恨。“杂种”、“叛徒”,他不断骂镜子中的自己,随后狠狠抽自己耳光,直到嘴角流出鲜血,他用烧酒瓶把镜子砸了个稀烂。
王吉山不顾全身湿透,立刻将所有的弟兄召集在一起,给侯大爷临时搭建灵堂,同时安排人员赶紧到新津报信。他知道,侯大爷尽管去了,但他的余威还在,整个南路一带州县还有很多至亲好友。这件事如果走漏了半点风声,他王吉山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在侯大爷的灵堂上,王吉山比谁都哭得伤心,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眼睛肿得像两个桃,让新津码头上的人也把他当作亲人了。
王吉山把杨虎臣拉进密室,责问道:“张跃廷对我们的事好像有些风闻,这是咋个一回事?在宝华寺偷听到我们谈话的那个霍笨,你肯定他不会传话出去吧?”
“霍笨,老子不信他托梦给张跃廷。”杨虎臣当时听说张跃廷匆匆离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对王吉山再次详细讲了那天的事情。
同志军的炮台大部分安置在宝华寺附近,杨虎臣和王吉山密谋杀害侯宝斋的时候,山上山下的枪炮正打得激烈。
霍笨跑到寺庙内问杨虎臣要弹药,他在大殿里面没有找到人,就径直往内殿走。外面的枪炮声掩盖了霍笨的脚步,王杨两人的谈话恰好就让他撞上了。
“不杀了侯宝斋,你和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这句话清清楚楚传进了霍笨的耳朵,他只觉得晴天响起了一个霹雳,转身拔腿就跑。正在这时,杨王二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动静,杨虎臣冲出门外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背影在殿外的拐角处一闪。当时正是秋老虎天气,酷热难耐,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光胴胴,杨虎臣根本就没有认出是谁。他立刻到附近的炮台上巡查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但是霍笨的炮台上没有人。
霍笨从宝华寺跑出来后,没有回到炮台上。他想立刻给侯大爷或者张跃廷报信,但是清军正在加紧攻山,枪炮声十分密集,如果不打退这一轮进攻,想撤下山是不可能的。他灵机一动,到庙内的一间偏殿中找小和尚要了一支笔,干了件这辈子唯一与笔墨打交道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写,握毛笔的手都紧紧攥成拳头,他画“老虎杀猴”图的时候,就像是在磨墨。
霍笨打算把这张图塞进牛儿炮炮膛内,炮膛里面再装上一些泥沙,使打出去的炮火不会爆炸,同时也把这张“老虎杀猴图”打到山下的同志军指挥部,以此来给侯大爷报信,他自信有这个打牛儿炮的本事。
当杨虎臣巡查一周回来的时候,霍笨刚好抓了一把泥沙往炮膛里面塞,另外一只手上的火折子已经点燃了。杨虎臣莫名其妙,训斥他一声。霍笨心慌,连忙把炮膛里面的泥沙向外刨,谁知道一个纸团露出来了,杨虎臣下意识弯腰去捡,霍笨同时也去抢。这一瞬间,杨虎臣心里清楚了,他反手一掌劈在霍笨的左胸上,顺势将纸团抓在手中。霍笨几乎喷出一口鲜血,不顾性命地向杨虎臣扑去,双手牢牢掐住了杨虎臣的脖子。杨虎臣武艺高强,拳脚并发,几招就让霍笨没有还手之力了。霍笨仍然抱住杨虎臣不放,杨虎臣咬了咬牙,伸脚勾起地上的火折子,顺势踢到炮膛之中,同时把霍笨的脑袋按到炮口上。“轰”一声巨响,霍笨的大半边脑袋没有了。
杨虎臣与霍笨交手也就是眨眼功夫,加上当时山上山下都是隆隆的枪炮声,谁也没有发觉这里的古怪。杨虎臣摊开图纸一看,不由得冷汗直冒:
原来霍笨还有这一手。
霍笨软软倒下了,但是杨虎臣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画的“老虎杀猴图”
有两幅,还有一幅在他的裤裆里面。
“看来我们的事,张跃廷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你赶紧回新津,发鸡毛火炭片子,追杀张跃廷。”王吉山眼睛一转,又想出了一个鬼主意,把杨虎臣拉到身边,凑近耳朵说道:“就对你们码头上的弟兄们说,侯宝斋是张跃廷勾结清军谋害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杨虎臣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