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干儿子,把杨虎臣看得有些发毛。近年来,杨虎臣的势力如日中天,不仅依靠侯宝斋逐渐壮大了自己,也在暗中做一些黑道上的买卖,网罗了大批三教九流的人物。尽管他早已成为了几个州县码头上令人敬畏的“虎哥”,但在侯大爷的眼中,好像还是那个天真活泼、性格倔强、爱出些鬼主意的浑小子。侯宝斋自从在新津与周洪勋吵了一架,分兵两路撤退以后,他听了杨虎臣的建议,携带大量银票、辎重撤离,以图东山再起。不料在蒲江西来镇又遭到清军的伏击,他有些后悔了,来到邛州固驿镇后,心中更觉得有些不妙。王吉山对自己非常客气,在他的恭敬背后,侯大爷总感到隐隐约约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侯宝斋住的小屋精致雅洁,陈设很少,是大户人家的四合院中的正房,然而屋子周围没有一丝一毫可以作为屏障的地方,就连屋前院子里面的一棵老梅树,也于前几天连根锯掉了,还有些陌生的面孔不时在周围探头探脑。不过,侯宝斋也不惧怕,王吉山的码头距新津不远,谁都知道我侯宝斋在固驿镇,未必王吉山胆敢在自己的地盘上胡来。
这座四合院是王吉山在固驿镇的一处房产,位于南河南岸,地势较高,可以俯瞰滔滔流水和对岸的大片松林。这天,天空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阳光,侯宝斋带了杨虎臣和魏青到河岸走走,对岸是着名的庙宇古松庵,松林苍茫,在天边晚霞的映照下,有一圈绚丽的光环。
“虎儿,你看对面的松林像什么?”侯宝斋转过头问身边的杨虎臣。
“像,一只凤凰。”杨虎臣顿了一顿,然后脱口而出。
“不错。这里的风水很好,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侯宝斋遥望对岸,横亘天际的松林竟然形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的头、颈、翅、尾清晰毕现,阴阳先生称之为伏地凤,风水绝佳。一阵风吹来,大河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松林也随风起伏,凤凰的头正对着渐渐落山的太阳,沐浴着西边晚霞的光辉,似乎真的要飞起来了。
“干爹,古松庵就在松林里面,从这里看过去,好像是坐落在凤凰的背上。庙里的主持慧明师太是有名的比丘尼,听说与观音寺的道松和尚是多年的道友。”侯宝斋从杨虎臣口中听到道松和尚的名字,不由一怔,这些天来,新津的故人们怎么样了,清军破城之后,你们在哪里呀?
杨虎臣不知道干爹喝了多少酒。侯宝斋的脸有些浮肿,双眼充满了血丝,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力不从心。
“虎儿,我们在这里呆几天了?”侯宝斋神思恍惚,他问杨虎臣道。
“才三天。”
“我怎么觉得好长时间了。是不是干爹真的老了?”
“不,可能是这段时间您太疲倦了。”杨虎臣从记事起,从来没有看到过干爹这么颓废的样子。几十年来,干爹闯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就算在波澜诡谲的权术计谋和刀光剑影的厮杀中,他也是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落魄过。
屋里很凌乱,侯宝斋继续把酒往杯子里面倒。在杨虎臣的印象中,干爹喝酒很有节制,在他六十大寿那天,也是在酒桌上,他谈笑之间就把南路同志军的重大部署安排妥帖了。席桌上,干爹手中的酒杯都像是武器,穿梭在来自五湖四海的豪杰当中,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所有的军事安排、战略部署,干爹和大家碰碰杯就解决了。
侯宝斋望着这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长叹了一声。
虎儿,跟随自己闯荡江湖二十多年,是码头上不可多得的一员虎将。
这些日子以来,也仿佛老了许多,鬓边又添了几根白发,人也显得格外苍白、憔悴。特别是最近几天,他的神情总是怪怪的,有些异常。
侯宝斋久久盯着杨虎臣,眼里两束精光似乎要洞穿他的心灵。这些年来,他最为倚重的两个人,一个是虎儿,一个是张跃廷,亲生儿子侯安廷生性懦弱,是不敢托付大事的。新津保卫战败了,侯宝斋撑得住。他知道整个天下的大形势,全国烽烟四起,清政府已经像摧枯拉朽,垮台是必然的事儿了。他最担心的还是码头上的弟兄,大家一条心,就是无坚不摧的力量。在这个乱纷纷的世道中,进,可以争夺天下,退,也可以独霸一方。
要是我们内部的人心乱了,这就是真正的大势已去了。
他自从领导了同志军就没有轻松过一天,特别是在三渡水和清军干上了,整整十多个昼夜,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透过这些天的枪声炮声,侯宝斋清楚地看明白了一些事儿:杨虎臣学到了自己的狠,张跃廷学到了自己的义。张跃廷?侯宝斋又想起了他,这几天音信全无,不像他一贯的为人啊!
“虎儿,我们前些日子和周洪勋闹翻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他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而且他们同盟会的那一套,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道理的。”侯宝斋望着窗外昏黄的云层,好像对杨虎臣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干爹,我们败了,主要是武器的差距太大了,这是明摆着的,也是意料中的事。就算是败,也败得值啊!从武昌起义开始,全国闹成什么样了,清鞑子快完了,成都南路的十多个州县,还不是您老人家的。我们把银子和枪都抓在手里,人,还不是招多少就有多少。”杨虎臣为侯大爷谋划得很周到,赶走周洪勋是当时的形势、是清军、是赵尔丰,反正不是我们。
“袍哥人家,第一就得讲义啊。”侯宝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清朝是快完了,国家的下一步怎么走?码头上众多弟兄怎么办?侯宝斋心里还是一点底都没有。他自然想到了多年的好友、观音寺的道松和尚,听说古松庵的慧明师太是他的故交,就萌生了找她算一卦的念头。
占一卦,就算自己给自己一点安慰吧。
“走,到庙里走走。”侯宝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动作依然敏捷干练。
五
侯宝斋带着杨虎臣、魏青以及两个亲随从王吉山的大院出发,走一里多路到渡口,过河便是古松庵。
侯宝斋一路上心绪不宁,三渡水的枪声炮声已经过去好些天了,但是仍然时时在耳边炸响。特别是最后两天在城垣下的战斗中,码头上的弟兄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城墙内外一片血腥气,大河上到处都是浮尸,鲜血把水面染红了一遍又一遍。满清将亡,大汉将兴,这是无数弟兄用命换来的呀。在这场生死角逐中,我们袍哥是居功至伟的。然而天下又将是谁的天下?同盟会?清政府?还有那么多帮派组织,大家都在码头上搅,不仅是新津的码头、四川的码头,看来,整个天下就是一个最大的码头,不管是英雄好汉还是乌龟王八蛋都想在乱世中打出一片天下,把整个世界搅得像一锅粥。说不定有一天,老子把关二爷请上金銮殿,文武百官在两边规规矩矩站着,侯宝斋想到这里,有些自嘲地笑了。
侯宝斋昨晚上睡得很不踏实,梦中全是枪炮和鲜血,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个依次在眼前闪过。何耀先、陈若愚、许伟仁、覃吉之……特别是那个倒霉的更夫霍笨,他在侯大爷的眼前停留最久,他在梦中想对侯大爷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不断涌出来的全是血水血沫。就在这个时候,侯宝斋醒了,他的背心全部被冷汗浸湿,眼前还清晰地停留着霍笨牺牲时候的情形:大炮把脑袋炸得稀烂。没有脑袋的身子还在四处乱跑。
霍笨呢?侯宝斋觉得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如果昨晚上没做这个梦,可能把他给忘了,这个霍笨虽说愚鲁,可还是住在侯家院子里面的人啊。
小船在河面上拍打着浊浪,侯宝斋想得头疼。
深秋的细雨带着腥味,丝丝飘落在侯宝斋的脸上。水急浪涌,浊浪翻滚,艄公是撑船的好把式,小船随着浪头和漩涡高低起伏,颠簸着前行。
侯宝斋像钉在船头上一般,任随秋风秋雨肆虐,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看见对岸黄土筑成的河堤有两丈多高,岸上一长排黄桷树、杨柳树,枝干粗大,可能有上百年的树龄了。蒙蒙雾气中,长长的枝条倒垂到河面上,随着呼啸而过的秋风乱舞。远远望去,河岸上好像有一长排披头散发的人弓着腰、低着头,伸长脖子等待着挨一刀。
舍舟登岸,早有一位小老幺等在岸边的大黄桷树下,小老幺接过缆绳,动作麻利地把船系稳。黄桷树枝繁叶茂,树干有四五个汉子合抱粗细,巨伞一般遮盖了方圆数丈。
虎儿在前面引路,侯宝斋居中,魏青和两个长随紧跟其后。秋水已经慢慢退却了,岸上有些死鱼死虾晾在黄土埂上,被大水冲刷过的河堤留下了许多断草残根,混合着烂泥的腥味,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荒寂、阴冷。
侯宝斋又一次嗅到了三渡水的血腥味道。
从河岸登上两丈多高的土埂,只见大片松林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眼望不到头。几只大鸟冲天而起,扑棱扑棱地在松树上空盘旋,发出一连串诡异的怪叫。侯大爷一行走进松林,惊得野兔乱窜。松树的枝千奇百怪,天上地下似乎有无数盘旋的虬龙,林子中蓊蓊郁郁。脚下的石板路长满青苔,又被荒草淹没了大半。有一条小河随着石板路弯弯曲曲,水面绿莹莹的,漂满了松针。
“这条小河引的是南河水,一定是通往庙里的。”杨虎臣的判断很准确。
大家沿着古旧的石板路前进,松涛阵阵,一丝丝寒雨被秋风裹挟着吹洒在头上,偶尔有几声野鸟的怪叫,叫得人阵阵心寒,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松林中隐隐露出了一角红墙,“到了。”侯宝斋语音坚定。然后他们看见一座规模不小的庙宇,却是冷冷清清,显得很荒寂。庙门半掩,四周的石雕图案已经漫漶不清了,庙宇在苍黑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幽深。
侯宝斋拾阶而上,天王殿里面悬了一盏清油灯,半明半暗的殿内,隐约看见两厢的四大天王,塑像青面獠牙、张牙舞爪。背面是威风凛凛的金甲韦陀,那根降魔杵特别惹眼。一个老尼姑半闭着眼,像在打坐,又像在打盹,对他们一行不理不睬。走过天王殿,又穿越两重荒草萋萋的院落,侯宝斋看见有几个僧俗弟子远远坐着,在不起眼的角落瑟瑟缩缩,模样就像受了惊吓的老鼠。
主殿观音殿里的灯光要亮一些,在清油灯悠悠的光晕中,侯宝斋看见大殿之中供奉的观音菩萨妙相庄严,塑像的色彩十分丰富,在整个破败的庙宇中显得很打眼。菩萨手执净瓶,瓶内的杨柳枝似乎还是湿漉漉的。菩萨头戴花冠,微目沉思,全身由各式缤纷的璎珞装点,透视出女性光洁圆润的形体特色和秀美恬静的内在品质。有一件雪白的细纱披在观音菩萨身上,柔软透明,细若蛛丝,薄如蝉翼……侯宝斋不禁痴了,在美丽端庄的观音菩萨面前,适才满脑子想着的争斗杀戮,一时全没有了。侯宝斋甚至迷迷糊糊想到了新津城中的妻子,他都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见面了。自己离开后,清军会怎样对待侯大娘?还有那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儿子侯安廷,你们还好吗?侯宝斋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面前的观音菩萨渐渐变幻出侯大娘年轻时候的容貌。
供桌旁边竟然坐着一位老尼,她身着白色僧袍,面貌清癯安详,瞧那模样,应该就是慧明师太了。
“师太请了。”侯宝斋执礼甚恭。
在蒲团上打坐的慧明师太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这几位远道之客,只是把手里的檀木念珠不紧不慢数着。魏青有些耐不住性子,“臭尼姑”
就要出口,侯宝斋用眼角的余光向他一扫,魏青就老老实实了。大殿上清风雅静,只听见侯宝斋继续说道:“我与观音寺的道松和尚是多年的好友,听说师太佛法高深,想请教一二。”
又是片刻的寂静,大殿上只有几个人心跳的声音,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慧明师太终于睁开了眼,“我这个道友啊,修行了这么多年,还是看不透,红尘的孽根从来没有断过。”
侯宝斋终于有机会与慧明师太说话了:“学佛的人,虽然说把世事看作尘烟,道松和尚却是心怀天下,有普济苍生的愿望。”
“你们只晓得世事如尘烟,其实佛也是尘烟,一切都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慧明师太说,“施主在人世间不是凡人,但是在佛看来也是凡人,就算是夺取了天下,还是像施主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尘烟。”慧明师太说话不紧不慢,望着佛堂外阴霾密布的天空,一点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