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淡的星光下,黑黝黝的南河面上泛起一阵涟漪,水面很快又平静如镜了。花朵般的少女悠悠荡荡沉入水中,一缕香魂就要变作孤魂水鬼。
这时候,从竹林丛中闪出一个身影,迅疾无伦向河边奔去,“扑通”
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同时,不远处有一艘夜航的快船飞一般驶来,当快船靠近的时候,兰儿奄奄一息的身子被奔跑过去的人托出了水面。她浑身水淋淋的,平躺在船舱中,眼前一阵阵眩晕、发黑,她有气无力,周身发软,眼前出现的这张面孔让她做梦也想不到:
侯宝斋!
兰儿面色惨白,眼中泪光盈盈。她发现自己躺在侯宝斋的怀中,想挣扎,却没有一点力气。她感到侯宝斋宽厚的胸膛里面那颗心跳得特别厉害,温暖的大手有些颤抖。只见侯宝斋用手指头轻轻拂去兰儿脸颊上的泪珠,沧桑的脸上露出一缕从来没见过的柔情。这位刚毅的黑脸汉子眼中亮光闪烁,似乎有一团燃烧的火,要将兰儿的整个身体烧成灰。
兰儿靠在侯宝斋身上,灵魂与身体几乎脱离开了。一会儿像是进了天堂,全身上下鸿毛一般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飞到天上去;一会儿又像是下到了地狱,在滚烫的油锅中翻滚煎熬,把她整个人炸得焦黄酥透。
她昏昏沉沉,浑身精疲力竭,几乎连个小指头都动弹不了。她怔怔地望着侯宝斋明亮的双眼和写满了关切的面孔,这分明是一位长兄在对待任性的小妹妹。不一会儿,这张脸又扭曲变形,成为了庙里凶恶的罗刹。恍惚中,她又看见了死去的父亲,父亲那张凄然苍白的脸上有一双黯淡的眼睛。
连续几天以来,侯宝斋的眼皮始终在跳,很有些心绪不宁。他隐隐察觉到兰儿有点不正常,做什么事情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侯宝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的心中仿佛放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连门都没有出过,悄悄观察兰儿。直到这晚上,他看见兰儿一个人神思恍惚地往南河边上走,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下意识地紧紧跟踪了她,正好将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侯宝斋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小到大,他是一个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人,也全靠了他的敢作敢为,才赢得了今天的地位和声誉。侯宝斋侯大爷年近四十了,在儿女之情上还是一片空白。他敢杀人劫货,也敢吞刀吐火,却不敢对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吐露心迹,只好将这一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头。自己是码头上的大舵把子啊,与小姑娘卿卿我我、谈情说爱,这还成什么体统?他做不出来,杀了他都做不出来。
张跃廷把船撑到了河中心,他心细如发,料想到侯宝斋和兰儿之间有什么秘密,他不愿意继续听,纵身跳入河中,泅水走了。
两行泪水从兰儿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深恨自己的软弱,杀父仇人就在面前,为什么自己还躺在他的怀中?我要为父亲报仇啊,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恶魔,她却提不起勇气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为什么不在观音寺终了一生?
菩——萨——啊,我该怎么办啊?
她又想到了虎哥,无论自己是死是活,也不能连累虎哥。幸亏自己与虎哥的关系不被别人知道,如果要死,就死我一个人吧。可是,我连死都死不了,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啊……肯定,肯定是菩萨要我活下去!
我要报父仇,为什么要依靠别人呢?佛祖啊!菩萨啊!原谅我吧。我报了父仇,舍身入十八层地狱都行;我报了父仇,码头上的舵把子不就是虎哥了吗?
……
侯宝斋抱住兰儿冰凉的身体,开始有了一点点温热。其实,自从兰儿来到侯家院子的时候,侯宝斋就爱上了她,只是把这份感情深深藏了起来,他听见兰儿口中发出了细如蚊足的声音:“侯爷,你,你娶了我吧。”
这声音如同一丝微风从侯宝斋的耳边拂过,却似黄钟大吕在他心头震响了。侯宝斋顿时感到非常震惊和意外,也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但是像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又有什么事不敢面对。况且他在心中也深深爱着这位美丽、善良又有些幽怨的女孩。
“管他刀山火海,老子都不惧。”一股英雄气涌上了侯宝斋的心头。
兰儿执意嫁给几乎大她二十岁的侯大爷,一时间成为了新津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面对弟兄们异样的眼光,侯宝斋也有些难为情,他想到道松和尚说过的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算以后有什么事,就让侯某一个人来担当吧。
兰儿嫁给侯宝斋,什么合八字、迎亲抬花轿、拜堂都省了。但是热闹的程度依然不减。侯爷根本就没有通知外面的哥弟,只想选个良辰吉日把喜事悄悄办了。
侯宝斋不说,喜事还是不胫而走。到了成婚那天,贺客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手持大红喜帖,新津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气。侯家院子根本就坐不下了,陈若愚的酒楼也全部是贺客,成都省所有的大码头都有哥老会的弟兄前来道贺,有的还是舵把子亲临。
杨虎臣正好从自流井风尘仆仆赶回来,手上捏了一朵羊脂玉雕成的兰花。这是非常名贵的物件了,几乎用去了他本人积攒的所有银子。
杨虎臣看见家中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的气氛,“谁的大喜日子啊?”第杨虎臣走进院子,家里的人对他回来,远远没有从峨眉山回来时候的那种惊喜了,他们都在忙着置办侯爷的喜事呢。
“你还不知道吗?侯大爷娶媳妇了。”
杨虎臣一听大喜,干爹娶亲,可以说是整个码头的一件大事,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他赶忙问:“哪一家的姑娘啊,喜事办得这么快?”
“就是兰儿姑娘啊。”一个挂灯笼的伙计随口说了一句,又接着忙自己的去了。
小伙计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对杨虎臣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的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啪”,羊脂玉兰花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一时间,他的双腿仿佛有千斤重,连自己住的小屋都迈不进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股苦水涌上了他的心头,杨虎臣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他呆站在院子中央的槐树底下,胸膛似乎要爆裂,憋闷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侯爷的喜酒宴上,杨虎臣吃得一点喜气也没有。他和码头上至亲的弟兄们坐了一桌,一个人咬牙切齿灌闷酒,好像把酒当作了仇人,一仰头就是一大杯,喝得双眼通红。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怎么劝也劝不住。
夜渐深,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
侯宅的新房、也就是侯宝斋住的房间里面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惊叫!
是兰儿的声音!
所有的弟兄立刻跳离了酒桌,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新房。只见侯宝斋坐在大花床沿上,兰儿的一柄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左胸,侯宝斋的右手捏住了匕首锋利的刃口,鲜血涔涔流下。兰儿一身的凤冠霞帔弄得凌乱不堪,她的手握住匕首柄,只要再向前推进两寸,侯大爷的命可就报销了。
黄老五等人跃跃欲试,立刻就要扑上去。
“都别动,让她戳!”侯大爷冲着弟兄们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众兄弟面面相觑,又不敢冲过来,手中都捏出了一把汗。
何耀先叫道:“兰儿,你慢来,有什么事好好说嘛。”
屋子里面的空气冻结了一般,众兄弟所有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李芝兰那只拿着刀的手。
“兰儿是李四爷的女儿,我们欠她一条命。”侯宝斋对大伙儿把话说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儿,一字一顿地说:“你——动——手——吧。”说完后把捏住匕首刃口的右手慢慢放下了。
他胸口上的鲜血仍然在流淌,匕首的刀柄还是在兰儿手中握着。
侯宝斋慢慢闭上了眼睛。
“扑通”,门口的朱二娃跪下了:“兰儿姑娘,你父亲的死,是由我而起的,这条命,我来还吧。”
黄老五等众位兄弟也齐刷刷全部跪下了。
兰儿花容失色,浑身都在发抖。侯大爷啊,她几个月来,耳中听到的全是对侯大爷的赞誉之辞。他不是坏人,他急公好义,扶危济困,对兄弟对朋友可以豁出性命,没有他,这块码头将成为怎样一个烂摊子啊。
侯爷对她本人的关照更是无微不至,尽管他不会说什么甜腻腻的话,但是从火热的眼光中,看得出一股深深的爱啊。自己是主动嫁给他的,可是洞房花烛夜拿出的却是一柄匕首。
兰儿啊兰儿,你在干什么啊?就算把侯爷拿来与虎哥相比,他对自己的爱更加炽烈,也藏得更深。兰儿扪心自问,她对侯爷如果不是自小就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是对他无限敬仰的,由景仰已经生出几分情愫了。
兰儿下不了手,到现在还是下不了手。
她惨叫了一声,手从刀柄上放了下来,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兰儿抬到床上,也忙不迭为侯宝斋包扎伤口。
“侯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耀先打破了凝冻的空气。
侯宝斋长叹了一声,“唉,这是一段孽缘啊,兰儿是李四爷的独生女儿,第叫李芝兰。那次大洪水之后,家破人亡,流落到了观音寺……”侯宝斋对兄弟们说道,他也是在兰儿投河之后才慢慢了解,听见她在昏迷中断断续续的呓语,一下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眉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回忆不起来。
“原来是庄干虾儿老婆和李四的私生女、当年我们绑架过的小女孩。”
众兄弟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侯兄,我就更搞不懂了,哪个婆娘娶不得,偏偏要娶她?”黄老五一脸雾水,“道松老和尚把这个女娃子送到码头上,到底安的是啥子心?”
“我也是到现在才弄明白,当初道松和尚对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一直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现在才知道,他是想叫我化解这段冤孽啊。李四爷过世,多多少少也和码头上的兄弟有关系,因果循环,她心中的业障,还须得让码头上的兄弟们自己来消解。”侯宝斋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现在水落石出了,心中反而放下了一副重担。
“这……”众兄弟面面相觑。
“这段孽缘,我不来化解,谁能够化解得了?我们袍哥人家,讲究的是‘做得受得,自己挖坑自己跳’。”侯宝斋又恢复了大舵把子的气势,“我既然是娶了她,从现在起,兰儿就是侯大娘了。”
杨虎臣现场目睹了一切,嘴唇快要咬出血了。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一扭头冲出了大门。漆黑的天幕下,杨虎臣面对滔滔河水,仰天长啸: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干爹啊——兰儿姑娘啊——”他觉得整个世界变得非常滑稽,度过的这些年月都像梦一样,他甚至打算到峨眉山出家为僧,跟着铁罗汉在深山里过一辈子算了。
“虎哥,”魏青知道杨虎臣在想什么,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说,“我知道你的心里堵得慌,谁知道这件事有这么复杂,你可不要东想西想的。”虽然杨虎臣和兰儿的关系从来没有公开,但是魏青心细,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不会的,我扛得起。”杨虎臣悄悄抹去了眼中的泪水,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流眼泪,他拍了拍魏青的肩膀说:“我会继续在码头上好好做的,谁都知道,我们的一切都是干爹给的。”
杨虎臣离开侯家大院,搬到码头上去住了。魏青也跟着他去了。
二
次年,侯大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安廷”。
侯安廷满周岁那天,侯宝斋大办“周岁酒”。这次酒席就不像他的婚宴了,他大张旗鼓,宾客们也如流水一般络绎不绝,只差没有踏断侯家的门槛了。
院子里的席桌也是流水一般,持续好几天了。侯宝斋和兰儿累得浑身散了架,但是心里高兴,看见人就笑。
兰儿与侯宝斋成亲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的阴郁一扫而空,脸庞丰腴起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成熟少妇的风韵了。她帮助侯宝斋把家中打理得巴巴适适,有时候还跟着丈夫去码头,安排一些接待应酬的事务。逢年过节,她总会想到弟兄们,给他们适当的物质或者精神上的安慰。
她说话中听,举止得体,深受弟兄们的爱戴。有了侯安廷之后,她更是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这个家中。
小儿子非常可爱,穿了一件大红肚兜,前额上的脑顶门处留了一撮圆形头发,俗称“明灯儿”。屋子的墙上挂了一幅喜气洋洋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怀抱大红鲤鱼。人们左看右看,侯家的小儿子与画上的娃娃一模一样。
那大大的眼睛像兰儿,圆圆的脸蛋像侯宝斋。小儿子被客人们这个抱抱、那个亲亲,众星捧月一般。
突然,小胖娃的笑容变得僵硬,面部表情一下子凝冻了。小圆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一动不动,却保持着哈哈大笑的模样。他大张着嘴,不断有口水从嘴巴里面流出来。大家发现他的笑容越来越古怪,更把侯宝斋瞧得心里直发毛。
神医袁紫阳也是今天的贺客,他先是把脉,又是东闻闻西嗅嗅。小孩子除了有一口气,就像死了一般,手脚、五官一动不动。
“怪了,莫不是中邪了。”所有的人全傻眼了。连神医都没有办法,这是侯宝斋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暗思:“莫非是老天真的要侯某绝后,算命先生说我命硬,克妻克子,莫非是真的?”
兰儿更是伤心欲绝,这个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啊,如果有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
“要不,叫观音寺的道松师兄瞧瞧。”袁紫阳无奈之下,给侯宝斋夫妇指了一条路。
观音寺创建于北宋淳熙八年,规模宏阔,香烟鼎盛,共有殿宇一百零八重,是西川着名的大道场。后来的元明清三代,观音寺在战火中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直到大清同治、光绪年间,高僧道松大和尚来此驻锡,寺庙有了不小的起色,他倾一生之力募化功果,最大的宏愿就是恢复寺庙的兴盛,接纳四方禅客,广宏如来教法。
侯宝斋携妻儿走进观音寺山门,兰儿对寺内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着名的毗卢殿建于明代,殿内左右两壁有十二圆觉菩萨及佛龛背后的香山全堂。壁画为工笔重彩,图案造型优美,天衣飘扬,满壁风动。壁画大量使用了沥粉贴金技法,显得富丽堂皇又艳而不俗。侯宝斋一行匆匆赶来,内心焦急如焚。他看见“清净慧菩萨”微目沉思,手拿如意,肌肤以珍珠粉晕染,显现出柔美的形体和内在气质,似乎血液还在流动一样。这时候,他们夫妇的心都稍稍平静了一点。
道松和尚的禅房在后院,侯宝斋一行要穿过观音殿。该殿建于明成化五年,正中有文殊、普贤、观音三大士。菩萨面颊丰满,神态端庄,背屏中的奇花瑞草,灵禽异兽,色彩鲜艳夺目。三大士背后的飘海观音像更是闻名遐迩。
兰儿曾经照管了这座佛堂几年,她的万千心事,观音菩萨都清清楚楚。
多少个难眠之夜,她跪在菩萨面前默默祈祷。那时候,只有她与菩萨两个在对话,她希望找到仇人,为父报仇。而今天,她却与仇人一起来求菩萨救救他们的儿子。
人生的变幻多么奇妙啊!
兰儿出神望着飘海观音神像,菩萨脚踏鳌鱼出没在惊涛骇浪之中,鳌鱼的头尾隐现在浪花之中,气势磅礴。背后是四川峨眉山、浙江普陀山和山西五台山全景。在飘海观音四周,乘驾各色水兽的众佛弟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
兰儿在心中默默祈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救救小儿子吧,我愿意舍去一切,用我的命换回他的命都行……道松和尚仔细看了安廷的症状。
“这不是病,而是魔障在作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在庙里面静养。
请二位在禅房住下,佛法自然会化解这一业障。”
侯宝斋半信半疑,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小儿子,也真是奇怪,小儿子进入庙里之后,似乎气色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