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正是杨虎臣练武和兰儿烧早茶的时辰,他们不约而同起床更早了。这个时候,两人可以甜甜蜜蜜说一阵子话。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聊不完的话题。也只有这个时候,兰儿愿意和杨虎臣说话,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虎哥的关系,她担负着血海深仇,想刺杀侯宝斋,更是不能说的,就算是烂在心里面,也不能说。稍有不慎,自己被人千刀万剐不说,虎哥也别想活了。
又是一天清晨,空气清冽,远处传来了早渡的吆喝声。杨虎臣仍然像往常一样,在竹林掩映处,把拳脚使得虎虎生风。天气已经是初冬了,杨虎臣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褂,浑身肌肉虬结,淌着汗水。
兰儿对杨虎臣说:“虎哥,我们远走高飞吧。”
杨虎臣直盯盯地看着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你说什么,走哪里去?”
兰儿说:“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些说不完的恩恩怨怨。”
杨虎臣大惑不解,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兰儿凄然一笑说:“我不喜欢这种码头上你争我夺的生活。”
“你咋会这样想,这里是多好的码头,干爹当年创业多么艰难,那么多人靠着这块码头吃饭啊!我们应该把它发扬光大,怎么能够轻易打退堂鼓呢?”杨虎臣不仅在三渡水码头,就算是全县的年轻兄弟中,也算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他有健壮的身体、坚硬的拳头,能喝酒、会交际,这些都是他足以自傲的资本,与兄弟伙打堆,他一般都是主角。他深爱着这一块码头,他吃的喝的,一切的光荣和梦想都在这宽阔的河面上。
“虎哥,万一,我们走不到一起呢?”兰儿的神色显得幽幽怨怨,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
“兰妹儿,我杨虎臣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早在心底里把你当成我的人了。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谁敢娶你,老子杀了他!”杨虎臣毫不犹豫说道。
兰儿沉默不语,她心中担系着血海深仇啊,她今天跟杨虎臣说这些,是想了很久的,她真的希望一走了之,到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平平淡淡、默默无声地过完这一辈子。虎哥在码头上如日中天,怎么会理解这些啊!
兰儿低着头,含着泪,默默离开了。
杨虎臣一拳击打在大树上,树皮掉下来一大块,他的拳头也渗出了血,但他一点也没有觉得疼。
整整一天,杨虎臣在河边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鹰隼一般望着对岸的修觉山,滔滔河水拍击着脚下的大鹅卵石。
“虎哥是不会和我一起走的。”这也是兰儿心中预料得到的,他有那么好的前途、那么硬的后台,加上他一身的本事,在兄弟们当中是非常顾面子的人。兰儿怔怔望着院子里面的大槐树,院子里的人白天全部走了,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槐树叶大半枯黄了,随着冷风四处飘落,就像她破碎的心。
原来我想让虎哥为我报仇,然后我们远走高飞,那可是太天真了。杀侯宝斋不是一件小事,虎哥要是真的杀了他干爹,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兰儿不忍心害她的虎哥,真不该对他说那些话。兰儿非常后悔。
要不,我离开他?兰儿自己在问自己,可是心中实在舍不得啊。不仅舍不得虎哥,也舍不得整个院子的弟兄。这些日子以来,她和院子里的弟兄们相处很好,大家把她当成小妹妹看待,特别是侯宝斋侯大爷,更是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多么融洽的一个大家庭啊!要是侯宝斋不是杀父仇人,那该多好啊。
“虎哥、虎哥……”张跃廷和霍笨从远处跑过来。
码头上有一点小事,他们两人需要和杨虎臣交涉。霍笨跑得气喘吁吁,大声嚷道:“跑到这里藏起来了,瞧你那副模样,是不是在想哪个野婆娘了?”在码头上,兄弟们玩笑开惯了。加上霍笨口无遮拦,又没有看见杨虎臣的脸色,这句话可把杨虎臣激怒了,他劈面给了霍笨一巴掌,尽管霍笨皮粗肉厚,还是翻了一个筋斗。
“你个狗日的,打你爷爷干什么?”霍笨捂住被打的脸,眼睛鼓得像牯牛一样,就要冲过来拼命。
“老子打了你又怎么了。”杨虎臣不依不饶,纵身又往前扑。张跃廷知道,十个霍笨也打不过杨虎臣,他连忙将霍笨扯在身后,当胸拦住杨虎臣,“自家兄弟,动什么粗,人家不就是说了一句玩笑话。”
霍笨尽管被张跃廷挡在身后,嘴上还是不肯服输,大叫道:“龟儿子,仗着你干爹撑腰,算老几,有种的,跟人家杨猫胡子较量较量。”
杨虎臣最恨别人说他有个撑腰的干爹,他一把将张跃廷推开,劈面一拳向霍笨打去,霍笨用右手架挡。杨虎臣在暴怒中,这拳使了十分力气,击打在霍笨的手肘上,霍笨只觉得好像被一只铁锤击中。杨虎臣又顺势一带,将霍笨的右手手腕向下一扳,立刻脱臼。霍笨倒在鹅卵石堆中,半天爬不起来,张跃廷赶紧扶起他,狠狠地盯着杨虎臣。
“老子让你长点记性,闭上你那张臭嘴。”杨虎臣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说杨猫胡子吗,老子总有一天要和他比划比划,叫你们看看。”
当晚,侯宝斋大动家法,他听说杨虎臣把霍笨打得手腕脱臼,当即大发雷霆,责令杨虎臣精赤了上身,跪在关二爷的神像前,用宽大的竹条把杨虎臣打得浑身是伤。
“自家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立的誓都让狗吃了。”侯宝斋最不能容忍兄弟不和,为了让兄弟们团结一心,他花了极大的心思和精力。他知道,“新西公”码头能够有今天的地位、他侯大爷有今天的面子,全靠了兄弟们的合力啊。
杨虎臣遍体鳞伤,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忍受竹条的击打。侯宝斋每打一下,兰儿的心就猛地抽搐一下。侯宝斋对干儿子,下手也没有一下是轻的。三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竹条足足打断了五根,杨虎臣背上先是一条条乌青,然后是一根根血道,后来鲜血就把脊背全部染红了。杨虎臣挺直了腰,咬着一块白布,滚滚而下汗水混合着血水,疼得脸都白了。
兰儿咬住自己的手巾,眼里的泪水也是滚滚而下。
兰儿细细为虎哥清洗伤口、上药。在兰儿轻柔的抚摸下,杨虎臣身上的伤痛好多了。
“你恨不恨干爹?他打得那么凶。”
“不恨。”
“真的不恨?”
“老子恨张跃廷,是他这个杂种翻的嘴。”杨虎臣咬牙切齿说道。
当兰儿把杨虎臣的伤口上完药,魏青溜进来了,他悄悄对两人说:
“张跃廷和霍笨那两个龟儿子什么都不会干,只知道在干爹面前挑拨离间,以后老子要收拾他。”
“闭嘴,干爹说过,是码头上的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杨虎臣打断了魏青的话。
魏青不出声了,回头看了看兰儿:“真像我们大嫂啊。”
兰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从来没有当着第三个人的面,与杨虎臣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她低下头,又忍不住啐了魏青一口,把药瓶、纱布收拾好,“砰”一声将门关紧,出去了。
八
当杨虎臣伤口痊愈的时候,码头上传来消息:自流井的章三爷病逝了。
侯宝斋不胜惋惜,当年贩私盐的那段时光又浮现在了眼前。若不是当初铤而走险,哪里会有今天三渡水的风光啊!
“虎儿,替干爹到自流井走一趟。”侯宝斋向干儿子交代了这件事,章三爷不但是一个舵把子大爷,也是一个大盐商,丧事肯定会大办特办,我们码头不仅要送重礼,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广泛交结川南各大码头的朋友。
他把这件事交给虎儿办理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干儿子虽然很能干,在新津城办事情顺风顺水,但是他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啊。这一次远走数百里以外,让他代替自己去办事,也正好借此机会历练历练。
夕阳把南河面照耀得金光闪闪,杨虎臣和兰儿并肩走在河边。他们看见河面上渔船悠悠,打鱼人用长篙拍击水面,鱼鹰欢快地在水中沉浮,更有长天落日,碧波中荡漾着霞光,鱼儿从水面跳出来,鳞光闪耀。“南港晚渔”是古人心目中的盛景之一,两人沉醉在如诗如画的景致之中,不由痴了。
杨虎臣要离开几个月的时间,来回水路的耽搁,章三爷的丧事,另外还要置办一些货物。杨虎臣与兰儿自从见面之后,还没有分离过这么久。
兰儿双眉紧蹙,欲言又止,杨虎臣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还乐呵呵地说:
“等我从自流井回来之后,我跟侯干爹说,让他成全我们的事。”
兰儿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眼睛痴痴望着“南港晚渔”。杨虎臣还以为她为这次分别伤心,安慰她道:“没什么,还没有出四川呢,以后啊,还可能走得更远,万一漂洋过海呢?”杨虎臣笑了笑,继续说道:“这次因为事情多一点,时间会长一些,等着我,我在自流井给你买好东西回来。”
兰儿凄然笑了笑,有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杨虎臣轻轻用手指给她擦去了。
“虎哥。”兰儿一下子扑到了杨虎臣的怀中,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杨虎臣被她哭得也伤心起来,另外他还感觉怪怪的,因为兰儿平常像男人一样坚强,别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就算有泪,她也会往肚子里面咽的。
兰儿抬起头来,眼睛痴痴地看着杨虎臣:“虎哥,有一件事,你愿不愿意为我去做?”
杨虎臣想都没有想,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只要不背叛干爹。”
兰儿什么都明白了,她从杨虎臣的怀中抽出身子,转身走了。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孤寂、悲凉,有无限的感伤。
杨虎臣离开之后,连续许多个日日夜夜,兰儿通宵无法入睡。她来到侯家大院已经几个月了,眼里所见、耳中所闻,尽是侯宝斋的义举,乡邻们把他当作可以信托的人。他对待穷苦人往往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就算是大牢里面关押的囚犯,侯宝斋也从来不歧视他们。
这一处平凡的院子常常成为乡邻们的民事裁判所,谁遇到了不公道或者无法断定的事,求官府求菩萨都不如求侯爷。大家深信,只有侯爷能够妥善处理,给大家一个公道。侯宝斋侯大爷不仅是万千乡民的依靠,更对兰儿倍加关怀,甚至有一种格外火热的情怀,超越了对码头上弟兄们的热情。
兰儿明白,这样一个人,我能够下手杀他吗?又杀得了他吗?从小到大,在佛门的清规戒律中长大,连蚊子都没有打死一个,还怎么杀人啊!
父亲啊,原谅女儿的不孝吧!我应该走了,佛祖不是说过,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吗?
这晚上,凄风冷月,兰儿默默走到南河边,她看见所有的房屋、树木都像是幽暗的鬼影。别了吧,美丽的新津城!别了吧,如花般的青春!
兰儿纵身跳入了冰冷的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