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油油的田地中,一阵风吹过,随风摇曳的麦苗如同一顷碧波。远处有农人吆喝着壮硕的水牛在犁田,脚下是肥得流油的黑油沙田,犁铧翻卷开来的土壤如同膏腴,无论栽种什么都会结出饱满的果实。天边偶尔飞来几只白鹭,停在田间吃草的水牛背上,村童跟着白鹭追,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了。远望雾霭蒙蒙的林盘深处,已经有炊烟升起了。
李四爷身着竹青色长衫,外套团花马褂,足蹬千层底布面鞋,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特别有精神。几年来,李四爷已经是一个大粮户了,在乡下有一百多亩土地,在县城还开有当铺,找别人经营着。
想当年,自己只是庄记烧腊店中切肉的伙计,自从与老板娘胡天胡地过了几年,就让一辈子的命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本打算一辈子与老板娘就这样过下去,把我们的兰儿抚养成人,但是那一场大霍乱、该死的大霍乱,把一切都改变了。
李四爷想明白了许多事。亲情、友情、爱情,什么都是空的,只有钱是最真实的,只有土地是最有价值的。庄干虾儿夫妇死了后,烧腊店就由他做主,把店铺和城里的房子整个儿卖了,到乡下置办了二十几亩土地,修了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嗅着自己田地里芬芳的气息,李四爷格外自豪。我怎样从默默无闻的小伙计到今天的李四爷,就像做了一场梦啊。我一生勤劳、节俭,我做梦都在经营、算计,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天性贪啊、贪啊!
烧腊店的老板娘死后,李四爷的心也被掏空了。他不想娶老婆,因为心中已经装不下别的女人了。他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女儿身上,因为这是他与老板娘的结晶,而且,兰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来越像妈妈了。
李四爷对世界上任何人都信不过,对人情世故更是看得淡。只有钱,他认为是最有用的东西,要弄到更多的钱,只有贪,贪得无厌,才会把钱越聚越多。他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把钱堆在钱上,像水一样哗哗哗流。
他深信,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要想办法变成我的。
李四爷最初在乡下置田建房的时候,乡民们对他并不以为然,认为不过是一个城里的生意人,在城里呆不下去,到乡下来而已。人们没有看见过李四爷买肉打酒,也没有看见过他扯布做衣裳,只有对小女儿,他时常会大方一些。女儿李芝兰快十岁了,是天生的大小姐,更是李四爷的掌上明珠。任何人都别想从他的口袋里拿走一文钱,包括他自己,但是李小姐要什么就买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会马上去找梯子。
随着李四爷的田地越来越多,七八年之后,已经拥有五十亩油沙田。
乡人们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了。
想起创业之初的那段岁月,李四爷一点儿也不觉得艰难,反而有一种自豪与自信交织在一起的感情。那时候,家底子虽然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乡下人,他却每天一大早起床,提着箢篼去拾粪,上半年捡狗屎,下半年捡牛屎,特别是大冬天,他冻得浑身发抖,也会紧跟在放牛娃的屁股后面,路遇牛粪,会毫不犹豫揭下帽子把粪兜回家。
如今的李四爷,早是乡下人羡慕的对象了。他没有娶老婆,媒人就踏断他家的门槛。
“模样和年龄,我都不在乎,只要有丰富的陪嫁。”李四爷的择偶标准与众不同,他像在集市上做买卖一样论货说价、童叟无欺。不断有人来给他说媒,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是因为陪嫁少了,没有谈成。
有一天谈成了,新娘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没人要。
众人都不要的女子,反而让李四爷动心了。傻姑娘的父亲是崇州的大粮户、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大粮户很干脆:我家有钱,只要把女儿嫁出去,一天三顿饭有个着落,就行了。
李四爷来到崇州大粮户家里的这天,傻姑娘大张着嘴,笑了一整天,鼻涕全流进了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李四爷从走进未来岳父的家门一直到晚上离开,没有问过任何一句有关傻姑娘的话。整整一天,他与未来的岳父讨价还价,要的价钱让大粮户着实肉疼。
两人把屋子关得严严实实,屋外的亲戚朋友围了一大圈,焦急地等待着两人谈话的结果。天快黑了,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李四爷一身轻松,大粮户的脸黑得就像蒙了一层灰。亲友们知道,价钱说好了,就准备留李四爷在家吃个便饭。这时候早就准备了满满一大桌,菜都快凉了。
“我就不吃了,还要赶路回去呢。”李四爷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背上布包就往门外走,连夜从崇州步行回到新津。
李四爷前脚踏出大门,大粮户冲着他的背影咆哮起来:
“这个狗日的,不是娶婆娘,是来抢钱啊!”
傻婆娘嫁进李家的时候,李四爷把吹鼓手和花轿都省了,只用了一挑滑竿就抬进了家门。他连新娘长什么样都没有过问,直奔滑竿后面的一辆平板车而去,平板车上放有几只巨大的檀木箱子,装有丰盛的陪奁。李四爷仔细查看后,跟大粮户许诺的没有短少,他放心了,把傻婆娘领进了屋。
傻婆娘带来一大批值钱的东西,金的、银的、玉的,把李四爷的眼睛都看花了。陪嫁过来的生活日用品更算得上奢侈,李四爷摸来摸去,爱不释手,但是他一件也没有舍得用,全卖了,又新置办了几十亩田。
李四爷在乡民眼中已经算作大粮户了,却保持着早起晚睡,随时随地捡牛屎的习惯。他走在前面捡,傻婆娘就在后面提箢篼,按照李四爷严格的家规,屋里的长年、老妈子都不能在外面拉屎、撒尿,必须把粪便带回家来。
吃家饭,屙野屎,是天理不容的!
李四爷敛财的过程和他娶老婆的传闻,自然就成为了乡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李四爷,为了钱,硬是啥子事都干得出来。庄干虾儿死了,他一个小伙计就变成了掌柜,整的巴适喃。”
“日怪,整那么多钱,又舍球不得用。”
“以前的老板娘人又漂亮,还外带一间烧腊店,现在这个婆娘傻是傻,人家就更值钱了。”
“别人说他靠勤俭发家,我看啊,不是他前后的两个婆娘,他能够有今天?”
“是啊,李四爷那根鸡巴,硬是戳出了一份大家业呢。”
……
朱二娃在三渡水码头上领了月钱,一晚上就输得精光。
赌输了,他不好意思再找码头上的兄弟们借钱,他已经向别人借过很多次了。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先主寺赶庙会的时候,路上与李四爷同行,一路把李小姐哄得巴巴适适。李小姐走累了,朱二娃还背了几里路。李四爷不住口称赞,“这个小伙子不错、不错,以后有了困难,找我帮忙。”
朱二娃想找李四爷借几个钱翻本,还没有走到他家,只见李四爷秋风黑脸站在门口,远远看见朱二娃来了,转身就走。院子里的大黄狗上前迎接了朱二娃,黄狗猛扑过来,对准他的屁股咬了一口,然后汪汪叫着退到门旁,挑衅似的望着他。
朱二娃气不打一处来,捡了一块大石头,狠狠向李四爷的大门砸去。
大黄狗又叫着扑过来,朱二娃赶紧跑了。
朱二娃走不多远,在附近的路边撒尿。李四爷的傻婆娘正好闲逛回来。
她目不转睛看着朱二娃,不住傻笑、摇头,朱二娃向傻婆娘吐了一泡口水,叫道:“滚,龟儿子傻婆娘。”
她不走,朱二娃就把尿向她身上洒。她反而骂朱二娃:“你才是个傻婆娘,不晓得尿是肥料啊。”她还兴致勃勃告诉他李家的规矩。
朱二娃说:“你们家的肥料那么稀缺,我的一泡尿就送给你吧。”
傻婆娘说;“你刚才屙了一大泡,怎么还有。”
朱二娃说:“我的尿多着呢,快拉开裤子接住。”
傻婆娘高兴极了,光溜溜、白晃晃的屁股在朱二娃面前展露无遗。朱二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傻婆娘顶在树干上,就当作是发泄对李四爷的不满。傻婆娘疼得龇牙咧嘴,连声叫道:“我不要了。”
朱二娃说:“马上就好了。”随后软软地坐在树下,对傻婆娘说道:
“回去吧,我没有力气了。”
傻婆娘顾不得疼痛,穿好裤子小跑回家向李四爷表功:“今天赚了,除了我自己的,还带回来一泡尿呢。”她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下身,说,“他和你一样,给洒在这里了,我生怕漏,赶紧一路跑回来的。”
李四爷气得几乎晕了过去,抡圆巴掌狠狠向傻婆娘扇去。
傻婆娘只觉得天上有无数星星在转,耳边嗡嗡作响,就像赶庙会时候的锣鼓在耳朵边上敲。
“天哪,老子造的啥子孽啊!”李四爷撕心裂肺地吼叫道,“这个狗日的朱二娃,不是人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快疯了。
良裕旅店今夜有赌局,朱二娃的手气好得不得了。铜钱变成了银元,银元又摞成了叠,还有几块散碎的银子在手里面放着光。朱二娃的眼睛更是放着光,他双手捧着扣在一起的两只瓷碗,碗内有六个骰子,大声叫道:
“大、大、大,老子通吃。”揭开碗一看,打出了四个“五点”、两个“六点”,这一手称之为“孩儿顺”,几乎是难得一见的大点子。
“哈哈,我赢了。”朱二娃放下碗,就到桌子上去抓钱。
“你赢个球!”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脚踏在了赌桌上。
朱二娃看见几个陌生的面孔盯住他,为首一人满脸络腮胡子,粗大的辫子盘在脖子上,像是盘了一条蛇。络腮胡子不问青红皂白,劈面就是一拳。朱二娃的脸颊登时乌青了一大块,鼻血长流。朱二娃还看见几个头裹白布的大汉站在络腮胡子身后,好像个个都带着刀。
“哥子,有话好说,我是三渡水码头的人,你们是哪个码头的?”朱二娃问道,这几个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与谁结下过梁子。
“受人之托!你娃办事太不落教了。”听几个人说话的口音,朱二娃大概可以判断出这几个人是大邑、蒲江一带的刀客。
朱二娃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挨了一拳,揍在肚子上,他的腰弯成了一张弓。几个大汉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仿佛暴雨砸在花瓣上。朱二娃被揍得一会儿倒在地上,一会儿摔在桌子上,一会儿趴在墙上。
赌场里的人早就一哄而散,朱二娃赢的钱也不见了。
片刻功夫,朱二娃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他揉了揉被鲜血迷糊的眼睛,只看见红红的一片。血光中,咬牙切齿的李四爷提着一根折断了的桌子腿走过来:
“狗日的朱二娃!你去死吧!”
朱二娃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一阵钻心的剧痛,然后感到右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二
朱二娃睡在床上,脸色苍白,疼得浑身上下全是冷汗。侯宝斋、黄老五等人面色凝重,静静地看着他。
侯宝斋用了一张片子发到邻近州县,就把事情全都弄清楚了。原来,李四爷回到老丈人家哭诉。老丈人大发雷霆,先是狠狠扇了李四爷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又嚎哭了一阵。他平静下来的时候,用了五十斗米的价钱,在附近的码头上找了一批人,把这个仇报了。
神医袁紫阳被黄老五请来。袁紫阳摇了摇打折的断腿,膝盖以下三寸处,腿骨已经完全粉碎成渣,打碎的骨头在里面包裹着,有一些小碎骨块从里面裸露出来,看起来全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大家都很不忍心,看来,朱二娃的右腿只能被锯掉了。
只见袁紫阳从怀里摸出一个鼻烟壶形状的小瓶,将瓶中的药水滴了几点在朱二娃的鼻子下面,朱二娃就昏睡过去了。
袁紫阳用小刀割开腿骨折断处的皮肉,像翻开羊皮口袋一样,把里面装的碎骨头抖掉,渣滓一般洒在地上。朱二娃的右小腿从身体上断开,被袁紫阳捏在手里,他用小刀在断腿上又挑又挖,就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东割一刀西旋一圈,就将粘连的皮肉整齐切割下来了,腿上的经脉血管大多数还没有坏死,袁紫阳照样还可以用。大家瞪圆了双眼,看得心惊肉跳,只见他从药包中取出来一截杨树木,包裹在皮肉里面,用来替代扔掉了的碎骨头。
“神了!”侯宝斋等人今天大开眼界,不由得对袁紫阳的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二娃骨折后,断裂的两端短了一段,难以连接。袁紫阳用一段杨树木作为桥梁,将两端连接上,并包裹在皮肉里面,用药物促使其愈合。更重要的是,他的神技保住了朱二娃的那条断腿。侯宝斋听见了木头和骨头摩擦的声音,感觉到朱二娃的骨髓在流动,那一截杨树木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
随后,袁紫阳缝合伤口,亲手绑夹板、上石膏。
“要疼几天,主要是骨头与杨木的融合。”袁紫阳忙得满头大汗,对侯宝斋说道:“腿是保住了,需要将息一段时间,但是要想和正常人一样走路,恐怕还是不得行。”
“先生神技,令侯某大开眼界。”侯宝斋抱拳还礼。
药效过后,朱二娃苏醒过来,先是杀猪一般叫唤,疼得脸色惨白,直到虚脱,最后就只剩下嗡嗡嘤嘤的呻吟了。
袁紫阳走后,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喊李老四这个龟儿子拿话来说,不想想自己,从前是个什么东西。”
黄老五的声音最大,这几年,他闲的没事,早就想弄点事情出来了,“侯兄,这可是臊你的皮啊,我们码头上的弟兄,这几年哪个敢惹。看来,李老四活得不耐烦了。况且,朱二娃也是入了我们哥老会的。”
杨虎臣被侯宝斋收养之后,慢慢长大成人了,他与朱二娃的感情不错,也吵闹着报仇:“干爹,您不是常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恩怨分明,以恩报恩,以牙还牙吗?”
……
侯宝斋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
黄老五把何耀先也从码头上拉了回来,他说的话,侯宝斋最听得进去。
“李老四是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用的,但是对那个宝贝女儿,却是百依百顺。”何耀先望着可怜兮兮的朱二娃,这个从来不主动惹事的老好人也是火冒三丈,他对侯宝斋说道:“李老四不仁,我们也不义。把他的女儿绑了童子,喊他拿钱来赎,不然,也要他一条腿。”
侯宝斋长叹一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这样做很不仁义。他看了看在床上不住呻吟的朱二娃,想到他的后半辈子,最终还是下决心了。
“干是可以干,但是我们码头上的人绝对不能做。叫邛州的人做,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大家要弄清楚,我们只是为朱二娃出气,不是勒索人家的钱财。”
侯宝斋最终同意了兄弟们的意见。
每月二、五、八日,太平场赶集。这段日子,李大户的心情出奇的好,一口恶气出了,心胸也开阔起来。
天平场按照商品交易的门类,分为米市、猪市、竹木市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李四爷与心爱的幺女手拉着手,他们最喜欢看卖打药、耍把戏的。
跑江湖卖艺的人扯圆了场子,表演单掌劈砖、吐火吞刀等把戏,李四爷看得乐呵呵的。每次表演完后,卖艺人敲着铜锣高叫:“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在以前,李四爷听说收钱,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这一天他的表现与平常不同,他抓了一大把铜钱丢在卖艺人的圆盘上,听着铜钱清脆的叮当声,李四爷十分得意。他看了看围观人艳羡的目光,又从贴身的衣服里面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大声叫道:“再演个魔术,我幺女最喜欢看了。”他回头一看,女儿呢?他东瞅西望,大声叫喊道“兰娃儿、兰娃儿。”
每一次赶场,兰儿会拉着自己的手,就算自己手上拿着东西的时候,兰儿也会牵着衣角紧跟在他的身后。
怎么回事?李四爷没有心思看魔术了,在围观的人群中转了一大圈,没人。他有些焦急了,又沿着太平场走了几个来回,把场中变戏法、捏泥人、倒糖饼的摊点找了个遍。他从场头跑到场尾,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拉着就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穿红衣服、扎两条辫子的女娃子?
……”
快散场了,人越来越少,兰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