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即便咱们把织布局接过来,可能否获利还犹未可知啊。”蔡鸿仪的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戴恒看了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西游记》里,唐三藏师徒取经归来,再次途经通天河之时,河中的那只千年老鼋鱼照例载他们过河。岂料唐三藏到了灵山之后,只顾参拜诸佛菩萨,竟忘记了当年老鼋鱼嘱托自己向如来问年寿的事,结果老鼋鱼一怒之下,把他们连人带马还有取到的经书全都掀到了河里。仅仅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便又经历了一次劫难,你们说说,这段故事有何寓意呀?”
蔡鸿仪和龚寿图对视了一眼,朝戴恒拱手请教道:“还请老太史赐教。”
“老鼋鱼修行千年,虽未得人身,却也见多识广。”戴恒的眼里闪出一丝寒光,缓缓叹了一口气,“这是告诉我们,老人家的话,万万不可当作耳边风。”
蔡鸿仪蓦然明白了戴恒的言外之意,他忙躬身说:“织布局的事全凭您老做主。我和仲仁兄定当惟老太史马首是瞻。”
戴恒满意地点点头,复对蔡鸿仪说:“眼下厂屋已建好,机器也买回来了,洋人技师和工人们随时准备开工。该花的钱都花完了,李中堂又给了织布局十年的专利保护,在此期间不准任何公司同我们分抢生意。我们是一家独大,又怎能不赚钱?你们再想想,衣食住行,衣排在第一位。饭可以一日不吃,可衣要是一日不穿,那可就全乱了。”
戴恒说完这番话之后,茶室内先是静了一会儿,接着龚、蔡二人的赞美之声便油然响起:
“老太史高瞻远瞩,这样的生意想不赚钱都不行……”
“不错。老太史的一席话让学生疑惑顿消。看来,现在接手织布局才是正当时啊……”
“陶斋,你欠太古的钱能否延期归还,在某种意义上说,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施怀雅意味深长地对前来请求宽限账期的郑观应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郑观应略显困惑地望着施怀雅。
施怀雅直言不讳地说:“离开招商局,重新回到太古。这笔钱就可以延期归还。”
“施怀雅先生,我对杨桂轩的事万分抱歉。”郑观应郑重地说,“可这是我个人的事,跟招商局没有任何关系,这两者不该混为一谈。”
施怀雅说:“如果你重新加入太古,也就意味着这笔欠款转变成了内部员工与公司之间的关系,而我也比较容易替你说话。”
郑观应想了想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施怀雅皱了皱眉,坐直了身体:“我真不明白,你留在那里根本没有前途。你看看现在的招商局,简直糟透了。徐润挪用公款被开除出局;一场金融危机,已经让它众多的客商破产,以至于不得不拖欠招商局的运费;还有,晏尔吉马上就要开展一次新的行动……所以,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晏尔吉要有所行动?”郑观应蓦然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他忙追问道,“他是不是要发动新一轮的运费大战?”
“你猜对了。”
“可我们明明已经签订了《齐价合同》,您不能单方面违约。”郑观应朝前探了探身体。
“原来的合同并不公平,三家之中招商局享有的利益最大。”施怀雅耸了耸肩,“我们会向招商局还有怡和洋行重新提出合理的诉求,如果三方不能达成一致,迫于无奈,我们就只能通过发动这场‘战争’,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了。”
“可是……”
“没有‘可是’。”施怀雅果断地挥了一下手,“这个世界靠实力说话。以太古目前的实力,完全有理由获取更大的市场份额。”
郑观应说:“如今招商局内忧外患接踵而至,您不觉得在这个时候发起运费战,即使达成了您的目的,却也胜之不武吗?”
“我只知道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运用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施怀雅淡淡一笑,又把话题放在了郑观应身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刚才的建议。”
“很抱歉。”郑观应重又坐正了身体,直视着施怀雅,“我不能离开招商局。”
施怀雅也把目光投向郑观应,两人凝视了一会儿,施怀雅无奈地摊了一下双手,站起身说:“既然你这样坚持,我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有一个建议,你难道不想听听吗?”
“希望您的建议不要让我为难。”
施怀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亲手给郑观应沏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当初你创设的太古昌、太古辉等四家揽载行都为公司带来过不俗的业绩。可自从你离开太古之后,这几家商行便改头换面,只为招商局承揽生意。我是想……你能不能制定一个合理的价格,把这几家商行转卖给太古?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冲抵你的欠款了吗?”
郑观应皱着眉想了半晌说:“我们一家的日常用度全靠这几家揽载行方得以维持,要是转售给太古的话,以后的生计将无所依附。所以,还请您能体谅我的苦处。”
施怀雅点点头,重新回到座位上:“如果你反对收购的话,我们不妨换作另一种合作方式——让太古拥有这些商行的股份,这总该可以了吧?”
施怀雅这一招的确老到,收购不成便转为控股,其目的无非还是想吞食招商局的揽货渠道。如果郑观应答应的话,其流弊自是后患无穷。
郑观应再次坚定地拒绝:“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还是不能答应。”
“陶斋,真的很遗憾,该做的努力我都做了。”施怀雅极为失望地望着郑观应,“你应该知道,你欠下的不是我个人的钱。如果你和李秋坪先生不能在十天之内偿还这笔欠款的话,太古将会采取法律手段来解决这项债务纠纷。”
“您知道您跟威廉·兰最大的区别在哪吗?”郑观应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与此次会面完全无关的问题。
“我很想听听你给出的答案。”施怀雅露出一副很想知道的模样。
郑观应缓缓地说:“他一直把招商局当成自己的敌人,而您却是把它当成对手。”
就在施怀雅仔细思忖郑观应话中含意的时候,郑观应却站起身,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我会抓紧时间偿还欠款的。不管怎么说,施怀雅先生,于公于私我还是非常感谢您。”
施怀雅也站起身,很无奈地同郑观应握了握手,随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走吧,我送你。”
“胡雪岩垮掉了,我也如愿以偿地采购到了价格便宜的生丝,正常来说,我应该高兴才是……”汇丰银行的经理室里,帕特森略带神经质地跟嘉谟伦说,“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
“我们清除了所有的障碍。”嘉谟伦给帕特森倒了一杯白兰地,“我不明白,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帕特森摇摇头,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
“我看你是太紧张了,你应该像我一样——放松心情。”
帕特森松了松领带:“你觉得那些中国商人会就此善罢甘休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嘉谟伦不以为然地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悠闲地跷起二郎腿,笑道,“你还指望着胡雪岩从坟墓里走出来,用力掐着我的脖子大声叫骂——嘉谟伦,你这个混蛋!”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虽然是青天白日,帕特森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抓过酒瓶,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你到底是怎么了?”嘉谟伦疑惑地望着对方。
帕特森喃喃地说:“我没有想到胡雪岩会因此而丧命。”
“你不需要内疚。他的死跟我们并没有直接关系。”嘉谟伦向前探了探身体,轻拍了一下帕特森的肩头,“是他先用不光明的手段窃取了中国政府的钱财,最后被中国政府逼迫而死。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帕特森端着酒杯的手蓦然抖了一下,刹那间好像想到了什么,“那……你觉得,我们用在这里收回的现银去购买法国国债,真的有把握赚到高额的利润吗?”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你刚才不是提到因果报应吗?”帕特森长出了一口气,“由于我们大量收回现银而倒闭、破产的商号、钱庄不计其数,万一在法国国债上赚不到钱,这是不是也算报应?”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嘉谟伦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国家间的战争凭借的是实力。中国战败,最终向法国政府赔款,这是必然的结果。法国一旦获胜,我们购买的那些债券就会涨到一个让所有投资人都吃惊不已的价位。”
帕特森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只是怀疑,这场战争真的会打起来吗?”
嘉谟伦往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上酒,讳莫如深地望着帕特森:“国际银行家们有能力策动任何事情——战争也不例外。”
太古轮船公司的会议室。
招商局会办马建忠、新任帮办陈猷,怡和洋行经理帕特森,太古的施怀雅和晏尔吉,这三家公司的代表正在就太古骤然降低运价的事交换着各自的意见。
“我们三家签订的《齐价合同》尚未期满,贵公司就公然跌价倾轧,我想请二位先生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马建忠望了一眼施怀雅和晏尔吉,缓缓地说。
“马先生说得没错。”帕特森也把十只手指交叉在一起,身体朝前微微倾了倾,“贵公司这样的行为,让我也觉得不可理喻。”
晏尔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支钢笔,慢悠悠地答道:“《齐价合同》原本是一种公平与合理的体现,当它一旦失去这种属性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不需要再去恪守成规。”
陈猷不冷不热地问道:“您认为它的不合理之处在哪里?”
晏尔吉放下手中的笔,坐正了身体:“《齐价合同》设立之初,我们三家占有的生意份额是以各自的实力为基础,这一点没有问题。招商局兼并了旗昌,实力跃居为三家公司之首,享有最大的份额这也无可厚非。但今非昔比,以贵局目前的处境……我不说,相信二位比我更清楚。太古的实力与日俱增,我们理所当然地应该享有与自己实力相匹配的那块蛋糕。所以,过去的这一套游戏规则,应该被丢进垃圾箱。”
没等陈猷说话,帕特森却傲然地笑了一下接道:“您就这么自信?”
施怀雅接过话头:“自信与否,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准确评估。帕特森先生,您说对吗?”
帕特森乜斜了一眼施怀雅,颇为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马建忠开口说:“我想知道二位具体的想法。”
晏尔吉把写好的两份文稿,分别递给马建忠和帕特森:“这就是我们的提议。”
马建忠和帕特森看过文稿后,脸色都不由大变。
“天津航线你们要和我局同分,长江航线又要远超我局之上,我想问一句,你们凭什么?”马建忠犀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射向晏尔吉。
“真是笑话。”帕特森也往椅背上一靠,怒极反笑,“天津航线你们要和招商局各占一半?难道你们把怡和洋行当成了空气——是在无视我们的存在吗?”
晏尔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只是我们最低的要求。”
“荒唐至极!”马建忠把手中的文稿“唰”地一声重又给晏尔吉掷了回去,闷声道,“如此贪得无厌的要求,我们断然不会答应。”
晏尔吉和施怀雅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倏然一变。随之,晏尔吉用手轻点着文稿,冲帕特森说:“您也跟马先生持相同意见吗?”
帕特森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这是经过二位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当然。”施怀雅坐直了身体,冷静地望着帕特森。
帕特森毫不示弱地说:“既然是这样,怡和愿意接受来自任何公司的任何挑战。”
“我要提醒二位,你们应该知道,这次谈判破裂所产生的后果。”晏尔吉端着肩膀冲着二人冷冷地说。
“这哪里是谈判,分明就是要挟。”马建忠毅然站起身,冲着陈猷一使眼色,“辉庭陈猷,字辉庭。,我们走。”
陈猷也愤然起身:“对,这种无理要求,我们绝不答应。”
“请等一等。”施怀雅开口叫住了二人,摆出一副肃然之态,“只要你们走出这扇门,新一轮的运价战就会再次上演。我担心,以贵局目前的状况,还能不能经得起这场风暴。”
“招商局就算是真的死了,也绝不是被人吓死的。”马建忠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与陈猷对视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我也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帕特森也起身走出会议室。
“这叫先礼后兵。”晏尔吉望着三个人的背影,冲着施怀雅悠然一笑,“老板,我们的计划可以正式启动了。”
在离织布局大门挺远的拐角处,春生两只手插在棉袍的袖筒里,正一边焦急地来回走着,一边时不时停下来朝远处眺望。当他看到郑观应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时候,便急忙一溜小跑赶了过去。
“总办,我可等着您了。”
“春生?”郑观应微微一愣,“你不在局里做事,在这做什么?”
“是经主事让我专门在这等您。”春生答道。
“是莲珊让你在这等我?”郑观应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春生点点头,焦急地说:“龚寿图带着一帮衙役气势汹汹地四处找您,经主事怕对您不利,才让我在这等您。让我见了您,就跟您说,一定不要去局里,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郑观应站在原地想了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鬼我尚且不怕,还怕龚寿图做什么?走,回局里!”说完,便大步朝织布局的方向走去。
“总办,您不能回去!”春生从后边跟上来,“龚寿图根本就没安好心,您不能回去呀……”
郑观应边走边说:“春生,你记着,遇事要有担当。就算避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辈子。”
“欸。”春生嘴里答应着,只能无奈地跟着郑观应进了织布局。
两人刚一迈进大门,离老远就看见几个衙役在院子里晃悠。一见郑观应进来,先是不约而同地一愣,随即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匆匆走入厂屋,看样子是去通风报信,另几个则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郑观察,您来了。”领头衙役朝郑观应一拱手。
郑观应点点头:“是不是龚大人找我有事?”
“一会儿龚大人就来了。”领头衙役点点头,露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有些话,我们不好说。”
这时,报信的那名衙役领着龚寿图从厂屋里匆匆走了出来。
郑观应见龚寿图紧绷着脸,也没在意,便问道:“仲仁兄,你找我?”
“不错。”龚寿图哼了一声,表情严肃地说,“织布局经营无方,以致亏空股本30余万。你身为总办自是难辞其咎。亏空的钱款,要由你来偿还。在欠账没有清偿之前,你就留在局里,哪都不要去了。”
郑观应闻言一怔:“仲仁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够明白的了。”龚寿图冷笑道,“只要你把亏空的30万两还上,就可来去自由。”
“织布局有今日之失我自是责无旁贷,但若要我填补全部亏空,却有失公平。”郑观应直视着龚寿图,“我要面禀李中堂。”
“中堂大人的事太多,没工夫听你唠叨。”龚寿图朝几个衙役一挥手,“快请郑大总办回屋。”
“是!”领头衙役苦笑道,“郑观察,请吧!您别让小的们为难。”
郑观应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铁青地说:“龚寿图,你是想软禁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龚寿图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郑大总办平时日理万机,难得能好好休息一下。我是给您一个放下外缘静心休养的机会。”
“你这是借口公事以泄私愤。”郑观应斥责道。
“少废话。”龚寿图见被郑观应说中心思,便把脸色一变,不冷不热地指了一下门口,“是你自己走,还是我们请你进去。”
郑观应望着龚寿图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也懒得再跟他争辩,而是轻叹了一声之后便朝屋里走去。
“春生,去给你们总办家里捎个口信。”龚寿图朝呆立在旁的春生喊了一嗓子,“让他们准备30万两银子。一定得快,要是拖上个三五日,郑大总办被饿出个好歹,跟我可没关系。”
太古的跌价策略已经开始全面展开。轮船招商总局的会议室里,来自各地分局的总办们齐聚一堂,共同商讨着对策。
“前几日太古的运价还尚在七八折,而这几日便骤然降至五六折,三四折,直至一折。”汉口分局的施肇英跟众人描述着他们的遭遇。
“不错,我们这里的情形也是如此。”九江分局的黄灼棠也点头道。
镇江分局的吴左仪说:“我们这里,怡和紧随其后,运价也已跌至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