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边走边对戴恒说:“织布局发行股票五千股,实收股本银43万,付出机器、地价及连年局用成本等项约20余万。如今市面骤紧,钱庄倒闭纷纷,存款、押款均已无法收回,剩下的23万都成了无法催还的欠款……这些支出均有案可查,大数不会相差太多。”
“啊?”戴恒听后,蓦然停下脚步,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这许多欠款,你打算如何清偿?”
没等郑观应说话,就听龚寿图冷哼了一声:“还有14万的股票,你却只抵回了半数现银。这中间的亏蚀,你总要对中堂大人和一干股东们有个交代吧?”
戴恒立即瞪了龚寿图一眼,话中有话地说:“胡说什么?你这又是在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仲仁兄所说,确有其事。”郑观应凄然一笑,“当时订购机器还差7万余两的尾款,我便将14万股票分抵各处,凑齐了这笔钱。”
“陶斋,你好糊涂啊!”戴恒煞有介事地顿足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向中堂禀报?”
郑观应说:“当时市面遽变,刻不容缓,已来不及禀报中堂。”
戴恒指了一下龚寿图:“再怎么急,你跟我们二人知会一声,让我们替你跑一趟天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总好过变成现在这样啊。”
郑观应说:“老太史教诲得是。这件事是观应思虑欠周,以致自酿苦果。”
戴恒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
郑观应朝戴恒、龚寿图各施一礼:“老太史、仲仁兄,二位只须向中堂如实禀报,至于如何处置,观应绝无怨言。”
戴恒长叹一声,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郑总办!请等一等。”一行人刚走到账房门口,就见春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春生,什么事?”郑观应知道有事,便停下脚步等春生过来。
春生紧跑了几步,来到郑观应面前,伏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郑观应边听边点着头,眼中的忧郁之色愈来愈深。
听春生说完,郑观应便冲着戴恒歉然一笑:“老太史,让春生带你们去账房,我还有件事急需处理,暂且失陪了。”
龚寿图露出一副狐疑之态,戴恒则不以为然地说:“那就快去吧,千万不要耽误了。”
李秋坪正在郑观应的公事间里焦急地来回走着。
见郑观应回来,他急忙上前几步说:“陶斋,事情不妙。”
“秋坪兄,坐下说话。”郑观应做了一个手势,两人重新落座。
没待郑观应开口,李秋坪便忙不迭地说:“当初我们同韦文圃、郑廷江各为杨桂轩作保三分之一,如今,杨桂轩携款潜逃,韦、郑的生意大受钱市崩盘拖累,现在已无力可赔。”
郑观应心里一震,忙问:“那现在还亏欠太古多少保银?”
李秋坪皱着眉头说:“杨桂轩亏空10万余两。你、我已经各赔了3万,尚余4万之数。”
“居然还差这么多?”郑观应又是一惊,呆呆地望着李秋坪。
李秋坪急得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起来:“依据当初咱跟太古签的保单,‘同保者无力可赔,则尽向有力者取偿。’陶斋,咱们得赶紧想个法子,看看这事到底怎么办?”
郑观应回过神,轻叹道:“我的茶栈、揽载行也饱受亏折之苦,即便你我二人各担2万,这也不是个小数,一时之间,又上哪里去凑?”
“谁说不是。”李秋坪停下脚步,大声诉苦,“钱市崩溃,股市也跟着一泻千里,现在让我到哪再去弄这2万两银子?这可怎么办……”
“都怪我识人不明,才连累了秋坪兄。”郑观应起身走到窗前,一脸落寂地朝外面望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秋坪朝郑观应走了几步,“陶斋,咱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想法子。”
郑观应默然无语。
“太古行东说,要是我们不替韦文圃和郑廷江赔款,按律就要拘禁一年。”李秋坪颇有些担心地问,“这西洋律法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郑观应转回身,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的确如此。”
李秋坪惊诧地望着郑观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露出一脸的哭相,急得一边搓手,一边乱转起来:“这可如何是好?陶斋,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秋坪兄,你先别急。”郑观应又沉思了半晌,“现在或许只有两个法子……”
“你快说。”李秋坪迫不及待地催促道,眼里充满了希望。
郑观应说:“第一,我去跟施怀雅好好说说,恳请他能多宽限一些时日……”
“那第二呢?”李秋坪眼里的希望之光倏忽间便消失了,却还是忙不迭地问。
郑观应有些于心不忍地说:“敦促官府,迅速查明杨桂轩的下落。要是实在找不到,便只有将其家产、房屋交官封存,并照破产之例,举公正之人经手拍卖,将所得各款如数偿还太古。”
“这个法子好。”李秋坪眼里的希望复又燃起,“正好我妻弟从事律师行当,更何况理直在我,这个官司一打准赢。”
“要是没了祖屋、田产,桂轩兄的家亲眷属又如何过活?”郑观应长叹道。
“陶斋,不是我说你。”李秋坪不以为然地望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显什么菩萨心肠。杨桂轩当初拿走那十几万的时候,他怎么不想想你我?他先不仁,就不能怪咱不义。”
“我看不妨先这样。”郑观应苦笑了一下,“我先去找施怀雅,看看能否多宽限些时日。趁此期间也可积攒一些银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第二个法子。让人一家老小,无家可归,有损于阴德。”
李秋坪想了想,无奈地说:“唉,真拿你没办法。”
太古轮船公司。
晏尔吉兴高采烈地推开施怀雅办公室的门,风趣地说:“亲爱的老板,您听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感到非常振奋。”
“但愿如此。”施怀雅从椅子上站起来,极尽绅士风度地说,“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白兰地?”
“一杯红茶,谢谢!”
施怀雅耸了耸肩,给晏尔吉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晏尔吉接过茶,轻放在茶几上,人也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徐润已经离开招商局了。”
“这就是你那个让人振奋的消息?”施怀雅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有些不以为然,“报纸上长篇累牍,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晏尔吉意味深长地一笑:“您要透过事件的表面,来解读它对我们的潜在价值。”
施怀雅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得要领:“对我们……有什么潜在价值?”
晏尔吉端起茶,轻啜了一口:“中国有一部伟大的兵书,叫做《孙子兵法》。里面有一句话,‘兵形如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有势能,落点越高,力量就越大。而发动攻击的时候,就要寻找势能最大的落点,趁对手空虚的时候动手。”
“你的意思是说,借着徐润离开招商局的这个时机——发动一场运价战?”
“完全正确。”
施怀雅想了想说:“太古之所以能够获利,就是因为我们、招商局、怡和,都在恪守着上次签订的《齐价合同》。如果贸然调低运价,他们两家势必都会跟进,那样的话,不就又回到过去那种相互消耗的恶战之中了吗?这样做的结果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希望通过降低运费来提升我们所占有的市场份额。”晏尔吉解释道,“在《齐价合同》里,无论是长江航线还是天津航线,招商局都占有最大比例。以天津为例,招商局占44分,我们和怡和各占28分。他们比我们多出16分,其中的1分约等于1万4千两白银。您可以计算一下,招商局在这条航线上,一年下来,至少会比我们多收入36万两。通过这次运价战,即便最后我们只能提高1分、2分,那对于太古在中国的长期利益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施怀雅略作沉吟:“你认为,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是否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中国钱市泡沫破裂,股市崩盘,众多钱庄纷纷倒闭,这是招商局的外患;徐润离局,唐景星远在开平办矿,他们就没有再精通轮运业的经理。况且,招商局的股东大多是徐润的亲友。徐润一走,恐怕他们就要跟新董事会离心离德,这是内忧。”晏尔吉胸有成竹地表态,“原本就已经内忧外患,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再施加一些压力,他们除了妥协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徐润虽然离开了,可郑陶斋还在。”施怀雅有些顾虑,“你的心思,他不会看不出来。”
“就算看出来,他也无能为力。”晏尔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更何况,陶斋能不能继续为招商局效力,还要取决于您。”
“我?”施怀雅摇了摇头,“当初我以太古终身雇员为条件都没能留住他。”
“今时不同往日。中国有句俗语——人穷志短。”晏尔吉耸耸肩,“您别忘了,因为杨桂轩的事,他和李秋坪还欠着公司一大笔钱呢。”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听晏尔吉这么一说,施怀雅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如果郑陶斋也能离开招商局,你的这个计划就一定能成功。”
金州。庆字营营盘。
刚过辰时,吴长庆的次子吴保初便匆匆赶至张謇的营房里报信:“张大哥,我爹病危,你快过去看看吧。”
“啊?”张謇正在屋里写字,闻言骤然一惊,急忙随手拿了件外褂,也来不及往身上穿,只是胡乱一披,“快走。”
“欸。”吴保初答应一声,跟在张謇身后便往回走。
当二人来到吴长庆的营房之时,张詧、朱铭盘、吴长庆的长子吴保德,还有几名亲信营官正面色凄然地围在吴长庆的病榻前。
众人见到张謇,便自然地让出一个空隙。张謇来到病榻前,朝躺在床上的吴长庆望去。这一看,让他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阵酸楚。昔日那位英武矫健的庆军统帅早已不见,吴长庆整个人都瘦得变了形,只剩下了一层皮包着骨头。
“爹,季直来了。”吴保德见张謇来了,便伏下身,在吴长庆耳旁轻声唤道。
吴长庆艰难地睁开双眼,目光先是缓缓从众人的脸上依次移过,看样子是在仔细辨认每一个人。
“筱帅。”张謇轻呼了一声。
吴长庆听到张謇的声音,这才把目光停在张謇的脸上。吴长庆的眼神极为复杂,他望着张謇,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缓缓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
“三日前,父帅便已滴水不进了。”吴保德神色黯然地说。
张謇点点头,又往床前移了一步,伏下身,忍痛说:“筱帅,您只须安心养病,什么都不必挂怀……”
吴长庆释然一笑,把目光从张謇脸上移开,望向天棚。就像是回光返照,刚才还呆滞无光的眼神,竟然倏忽间变得犀利无比:“法军窥我边境,死若有知,我必化为厉鬼而杀贼……”
众人闻言,眼里禁不住都泛起了泪花。
说完这句话,吴长庆的头一歪,猝然而逝,双眼还兀自圆睁。一代儒将,就此与世长辞。
“爹!”
“筱帅!”
众人见状,不禁纷纷惊呼。
张謇缓缓用手把吴长庆的双目合拢,只觉得胸中愤懑无比,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骤然袭来。
左宗棠因目疾复发,特向清廷请求开缺回籍,调养病情。清廷准了他的奏章,并命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接替了他的职务。
南京。两江总督衙署。
曾国荃把手中的谕旨看完后,微皱着眉头把它递给自己的幕僚成策达说:“真不知彭雪琴彭玉麟,字雪琴。是怎么想的。调个商人到前敌能帮上什么忙?”
“噢?”成策达接过谕旨看了看说,“九帅是说这个郑观应?”
曾国荃点点头,傲然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介商贾,眼中无非一个‘利’字罢了。还当真能指望着他能像苏秦、张仪之流,替你一展纵横捭阖之道?笑话!”
“九帅这话难免失之偏颇。”成策达把谕旨轻轻放回书案上,“昔者吕不韦便以一介商贾之身,辅佐秦庄襄王登上王位,任秦相十三年,其门客三千,且编有传世之作《吕氏春秋》。以雪帅的能耐,既然要奏调郑观应去前敌效力,就足以证明此人必有可用之处,绝非一般商贾所能比拟。”
曾国荃闻言,态度稍稍有了些转变,他想想说:“你说得对,这件事看来还真马虎不得。”
成策达点头说:“前敌瞬息万变,此事应越快越好。谕旨既然已下,职道以为,应急饬上海道,令郑观应即刻赴广东听候差委。”
“不。”曾国荃摆了摆手,“这些衙门做事拖延成风,要是指望他们,半月以内能将调令转到郑观应手上就算是快的了。”
“九帅是想……”
曾国荃毫不迟疑地说:“你命驿官六百里加急日夜不停,将差委公文直接送到织布局,让郑观应自接调令之日起,即刻赶赴广东,不得有半点延误。要是贻误了军情,我惟他是问!”
“九帅雷厉风行之举,让卑职拜服。只是……”成策达说到这,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曾国荃一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
“是。”成策达躬身答道,“上谕说,要南北洋大臣会同办理,咱们的调令一发,若不知会北洋一声,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我只知兵贵神速。”曾国荃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李鸿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管他作甚?”
“那,卑职这就去了。”
“去吧!”
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茶楼里。戴恒、龚寿图、蔡鸿仪三个人正在商量着如何控制织布局的下一步计划。
龚寿图递给戴恒一本账册:“织布局的账目已经查清了,总共亏空35万2千零8百两。”
“怎么会如此之多?”蔡鸿仪不由失声道,“一共50万的股本,再刨除订购机器的钱,现在也不剩下什么了。”
戴恒不动声色地接过账本,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还想剩?”龚寿图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把郑观应的全部身家都赔上,就算他烧高香了。”
“我看没那么严重。”蔡鸿仪摇摇头,顺势看了一眼戴恒,“织布局的亏折,大抵是因钱庄倒账,你总不能全算在郑观应的头上吧?”
戴恒没有言语,目光依旧停留在手里的账本上。
龚寿图把嘴一撇:“那就要看这话该怎么说了。”
“仲仁兄的意思是……”蔡鸿仪眨了眨眼,话到嘴边却故意停了下来。
“织布局大权集于他一身,钱庄倒账,他虽可推脱,却怎么也脱不了干系。”龚寿图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动用局中股票亏抵现银的事,我和老太史事先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他这擅作主张的过错,总不能让别人去承担吧?”
“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戴恒倏地放下手中的账本,把目光转向龚、蔡二人,“这件事可大可小,可轻可重,皆操之于你我之手。”
龚寿图和蔡鸿仪迅速对视了一眼,忙说:“望老太史明示。”
戴恒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了一口说:“织布局不是他郑观应自家的行号,局中股本更不是他自己口袋里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局中亏空如此之巨,他为何不及时禀报李中堂?以半数亏抵股票的事,他又跟谁提起过?”
龚寿图随声附和道:“是啊,这么大的事他都没跟咱言语一声,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难不成我们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我们算得了什么?”戴恒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郑观应如此胆大妄为,一意孤行,他的眼里还有李中堂吗?织布局乃是我大清为图自强以收利权之根基,他这么一搞,这根基转瞬间便毁于一旦,谁又敢保证他不是暗中勾结洋行,而故意为之。”
“老太史的一席话,真是让学生茅塞顿开。”龚寿图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这么跟李中堂禀报,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戴恒把目光转身蔡鸿仪:“嵋青,你意下如何?”
蔡鸿仪微微皱了皱眉:“我看,还是应大事化小。”
“嵋青,你这就是妇人之仁。”龚寿图不满地望着蔡鸿仪,“本来我嫌事还不够大,你却反而要大事化小。”
“说是大事化小,其实也不小。”戴恒轻拂了一下颌下的胡须,对龚寿图说,“你想想,出了这样的事,李中堂还会继续信任他吗?他这个织布局总办还能当得下去吗?”
“老太史所言极是。”蔡鸿仪往龚寿图的茶杯里重新注上水,“仲仁兄,你觉得郑观应不再继续当他的总办,他还会留在局中吗?只要他一走,织布局不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吗?”
龚寿图想了想,摆手道:“不对。他亏了那么多的钱,巴不得趁早脱身。我们守着这么一个烂摊子又有何用?”
“孺子之见。”戴恒讳莫如深地一笑,“你以为就让他白白这么走?得让他把亏空的钱款补齐,待你我接手之时,织布局就已焕然一新了。”
“老太史,我现在只担心一点。”蔡鸿仪沉吟着说。
“说。”戴恒又轻啜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