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看完信,随手放下,意味深长地说:“禹亭,你替我回信给他,说‘结草衔环,马首是瞻’就大可不必了。只要我让他做的事,能不打折扣,就不枉费我的一番心意了。”
熙礼尔在接到嘉谟伦的电报之后,没有丝毫耽搁,再一次出现在了文煜的府上。
“文中堂,这是您和恭王爷的存款证明。”熙礼尔从公事包里掏出两本崭新的、制作精美的存折递给文煜。
文煜接过来,带着一丝好奇,把两本存折都翻开看了看,客气地说:“熙礼尔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您太客气了。”熙礼尔讳莫如深地说,“现在选择汇丰,是您一生中所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这话怎么说?”文煜显得很是诧异。
“您或许还不知道吧——上海正在发生严重的金融恐慌。”
“金融恐慌?”
熙礼尔说:“股市接连大跌,南北市的大钱庄至少已经有十几家倒闭了。”
“为何会如此?”文煜有些不理解。
熙礼尔说:“他们的营业资本,绝大多数是管我们这些实力雄厚的银行借来的,而我们现在不打算借钱给他们了。”
文煜半信半疑:“钱庄有自己的本钱,即便你们不借钱给他们,他们也不该倒闭呀!”
“因为他们都有一种通病:自己的本钱太少了,可想做的生意却都很大。”熙礼尔笑了笑,“本钱有3万两的,整天都在梦想去做30万两的生意,这自然就需要借贷了。”
文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照您的意思,如果有30万的本银,而每天却只安心地去做3万两的生意,那就不会倒闭了?”
熙礼尔说:“您说的完全正确,可是却没人做得到。贪婪的本性,总是容易让人去幻想以小博大。”
“你们一直借钱给钱庄做生意,那现在为什么就不借了呢?”文煜还是有些想不通,“借给他们,不也是有利息可赚吗?”
“如果另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赚得更多,我们的钱当然就要流到别处去。”熙礼尔耸了耸肩,“在我们眼里,并不只有中国能带给我们机会。”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文煜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用不了多久,开平矿、招商局这样超出票面价一倍的股票,也会跌得一文不值。”熙礼尔继续说,“到了那时,就会有更多的钱庄破产——包括胡雪岩。”
“这可是危言耸听。”文煜不以为然地一笑,“就凭你们几家银行?”
熙礼尔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郑重地说:“胡雪岩至少投入了600万到2000万来囤积生丝。严格地说,这些钱的所有权并不属于他,他所动用的钱是所有储户的钱,当然了,这里面也包括您的钱。他一旦破产,您存在阜康的钱还会属于您吗?”
“胡雪岩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这么弱不禁风的。”文煜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
熙礼尔说:“文中堂,我今天来完全是为了帮助您——帮助我的客户,再做出一次正确的决策。”
文煜端起茶杯,豁然一笑:“不会是想让我把剩下的钱也存到贵行吧?”
“当然不是。”熙礼尔意味深长地一笑,“因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文煜的脸色倏然一变,把茶杯往桌上一撂,“什么来不及了?”
“现在距离胡雪岩破产的时间已经不会超过十天了。”熙礼尔坐正了身体。
“笑话!”文煜绷起脸,明显已经不太高兴了。
“忠言逆耳。”熙礼尔轻叹了一声,又从公事包里掏出一纸文书,递给文煜,“文中堂,请您看看这个。”
文煜面带迟疑地接过,看了半晌后,喃喃道:“房产抵押合同……”
熙礼尔点头道:“您上次提取的那笔钱,胡雪岩根本就没有现银支付。他不得不用自己在上海的房产作抵押,跟我们借了80万两。您的这笔存款,实际就是从我们的上海分行直接汇到天津分行的。”
文煜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本来不相信,凭胡雪岩的实力居然会连80万两银子都无法支付。那么,事情如果真像熙礼尔所说,胡雪岩和他创建的阜康要是真在一夜之间轰然坍塌,那自己又该怎么办……
“胡雪岩现在的状况用一种中国老话来形容最为贴切——拆了东墙补西墙。”熙礼尔坦然地说,“他现在的事业,就像一根头发丝,只要轻轻一拉,立刻就会绷断。”
“大胆奸商!”文煜蓦然一拍桌案,指着熙礼尔,“竟敢公然藐视我大清王法!阴谋乱我行市,坏我商号……”
熙礼尔耸了耸肩:“我们都是守法的本分商人。我想请问文中堂,我们收回市面上本来属于自己的钱,这难道也犯法吗?”
“这……”文煜被驳得哑口无言。
熙礼尔望着文煜的窘状,叹了一口气说:“请您不要着急,我刚才说过,我是来帮您的。您是我们的客户,汇丰是不会让他的客户遭受任何损失的。”
“这么说,熙礼尔先生,你们是打算借钱给胡雪岩——帮他渡过难关?”文煜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熙礼尔的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容,缓缓说:“他只有更快地破产,您才会获取更大的利益。”
文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地望着对方:“你……你说什么!”
上海市面骤然一变,让一直在那里观察行情的“张源泰丝行”的二掌柜马彪不得不匆忙赶回南浔,向张佩绅报告。
“东家,出大事了。”马彪端起桌上的茶水,足足喝了一大口,然后抹了一把嘴,焦急地说,“纯泰和泰来钱庄已经倒闭了。据说前者亏蚀7万两,后者也亏了8万之多。”
“啊!”张佩绅原本还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可听马彪说完,便挺身坐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这还不算什么。”马彪喘了一口气,“上海南北两市关门的钱庄已经不下二十家了,前些日子碰到金寿,他说手里的现银奇缺,要是再不卖丝,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张佩绅说:“庞云写信来说,让咱们再撑上二十天。二十天一过,便可任意售丝。”
马彪说:“他是不是以为,洋人会在这二十天里跟咱服软?”
张佩绅意味深长地说:“他在上海,离着那些洋人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就私下把丝卖给洋人,咱们又上哪知道?”
“这……应该不会吧?”马彪也有些拿不准。
“人心隔肚皮。市面都乱成这样了,谁不想减少损失。”张佩绅淡淡地说,“这次他若真给咱们施个缓兵之计,咱拿他也没辙。”
“东家,您觉得洋人会不会先撑不住?”
“你看见哪家洋行倒闭了?”张佩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您的意思是……胜负已经见分晓了?”马彪似乎从张佩绅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我早说过,这洋人呐,财大气粗,咱惹不起,可当时就是没人信呐!”张佩绅把嘴一撇,“现在可倒好,火烧屁股,都坐不住了吧?”
“东家,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呐?”马彪急得直搓手。
“你先回去好好歇歇,明儿一早,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张佩绅想了想说。
“您要去上海?”马彪一怔。
“这个时候要是再不去,咱的丝行离关门也就不远了。”张佩绅站起身,不急不缓地朝内堂走去。
“胡雪岩只有尽快破产,您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见文煜这么问,熙礼尔只好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明白。”
熙礼尔淡淡地笑了笑:“胡雪岩破产之后,您就是他的债权人。凭您的身份和地位一定可以参与到贵国政府对这次破产事件的清算当中,甚至成为他的第一债权人。至于如何对他的产业进行估价,并重新分配,您是具有决定权的。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价值连城的东西完全可以变得一文不值。这里面的文章究竟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来教您吧?”
文煜听完熙礼尔的话,不禁低着头,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熙礼尔继续说:“您虽然得不到原来的现银,却可以得到价值超出原先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胡氏产业。这样来看,您是不是就会因为他的破产而获得更多的利益呢?”
文煜又沉吟了片刻,长叹了一声:“我现在该怎么做?”
“很简单。”熙礼尔调整了一下坐姿,“贵国政府归还给我们的西征借款一直都是由户部拨给上海道衙署,再由上海道转给阜康银号,然后阜康再把钱汇给我们。最近的一笔80万还款在本月底就要到期了,您只需让户部把这笔钱,延迟二十天划拨给上海道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文煜半信半疑地望着熙礼尔,“哪个欠钱的不愿意推迟还钱?而且还是债主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只是这样。”熙礼尔意味深长地望着文煜,“如果胡雪岩在这二十天之内就破产的话,您就成了国家的有功之臣——正是因为您让这80万两库银延期支付,才使它没有成为阜康的坏账。”
“景星总算来电报了……”严潆拿着一封电报,兴冲冲地拿给郑观应看。
郑观应急忙接过,看了几眼:“景星已经到了英国。接下来还要去法国、荷兰、德国、巴西等十几个国家……这样下来的话,少说也得十几个月。”
“他走得真不是时候。”严潆又犯起了愁,“这市面乱成这样……唉!”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马上给景星回电:一是雨之的事;二是开平股票。”郑观应说到这,从桌上拿起一张《申报》递给严潆。
严潆接过报纸只看了一眼,就惊呼道:“什么?开平股票已经跌到每股120两了!”
“更糟的是,人们对整个市面还在看跌。”郑观应缓缓地说,“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跌破100两。”
“那该怎么办?”
郑观应说:“只需将此情形如实告之景星,他知道该怎么办。”
当法国侵占越南南部时,因战火尚远,清政府未能有所反应。而当法国入侵越北之后,中国西南边疆不禁大为震动。越南作为清朝的藩属,也不断向清廷吁请援助。为此,清政府一面加强在广西、云南的防务,并驻军越南的北圻,一面开始与法国交涉。
李鸿章在谈判中的一贯立场是:不能容忍法国吞并越南;确保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保障中国西南边陲的安全。为此绝不轻易退让,但坚持慎重其事,避免卷入战争。
茹费理任总理的法国新内阁成立之后,遂撤销了原先与清政府议定的合约。并另派驻日本公使德理固作为特使赴华,从而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上海道衙署的后花园里,一处古香古色的凉亭中,李鸿章携马建忠,正在与德理固会晤。
“中堂阁下,我国为达成第二次《西贡条约》才与越南开战。”谈判刚一开始,德理固便用威胁的语气说,“中国要是愿意与法国商议边界和通商的事,我们可以考虑。如果不想承认我国在条约中享有的权利,我们决不会答应。就算与中国开战,也在所不惜。”
李鸿章淡然一笑:“特使先生,越南与我国云南、两广三省毗连,别说其为我国属邦已数百年,即使是邻国,中国也理应为其出面调停劝解与贵国的关系,您何必张口就要动武呢?更何况,贵国与越南签订的《西贡条约》,我国也尚未认同。”
德理固脸色一变,蛮横地说:“我国也同样没有认同越南是中国的属邦,越南的事情与中国无关。我们这次谈判只是解决边界的通商事宜,并不涉及两国对越南的名分与权利。”
“那我们还谈什么?”李鸿章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先是哈哈一笑,继而正色道,“我再重申一遍:越南是中国属邦,法国不得灭亡越南。”
马建忠翻译完这段话之后也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德理固。
德理固盯着李鸿章看了看,摊了一下双手:“既然这个问题我们有争议,就暂且搁置,先来谈一谈其他的问题。中堂阁下,贵国应该从越南撤兵,因为我们要剿灭北圻的土匪,担心误伤到贵国的军队;还有,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河内,我希望我们两国能重新划分彼此在越南的疆界。”
李鸿章老练地笑了笑,“中国军队在越南是为了保护我国商民,怎么能说撤就撤?”
德理固不失时机地马上说:“这不是问题,我们的军队可以代为保护。”
“中国还有这个能力,不敢有劳大驾。”李鸿章把话锋一转,“至于您刚才所说重划边界之事,更系无理之谈。中国向来安分守己,从未思取侵吞属国土地,又何来划定边界之说?”
“中堂阁下要是这么说,我们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德理固半真半假地说,“您就真的不担心,由于这些小问题上的不妥协,而跟我国开战吗?”
李鸿章说:“贵国外托敦睦友谊之虚名,内谋侵占土地之事实。我国当然愿意谋求和局,但如果贵国已然抱定恃强欺凌之心,中国自然也就无须过度忍让。”
德理固摇了摇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对今天的会晤深表遗憾。中堂阁下,我希望您能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眉叔,替我送特使先生。”李鸿章也站起身,对马建忠说。
“是。”马建忠答了一声,对德理固说,“特使先生,请。”
德理固傲然地挺胸抬头,在马建忠的引领下走出花园。
周馥原本在远处的回廊里一直观察着这边的会谈,他见德理固已经离开,就快步走过来,想了解一下谈判的进展。
“中堂,谈得如何?”
李鸿章轻叹道:“早晚……难免一战。”
周馥说:“战就战,法夷步步紧逼,我本就忍无可忍了。”
李鸿章在凉亭内走了两步,停下说:“一旦开战,法国必定会派兵船北犯天津、北塘,南闯粤海,甚至声东击西,捣虚击实,以分散我兵力,使我顾彼失此,防不胜防。”
“中国之患,在于海疆过长。”周馥皱着眉,“目前天津、北塘等处防务尚可依恃。其他如牛庄、烟台及北洋不通商各口却未能处处布置。至于南洋之江、浙、闽、粤各口,罅隙更多。倘若开战,还真是难操胜券。”
这时,马建忠已送走德理固,赶了回来,见到李、周二人,便说:“这个德理固,真是嚣张。哪里是在谈判,分明是在恫吓、威胁。”
周馥哼了一声:“他自恃为欧洲强国,有嚣张的资本呐。”
“我倒是不担心陆路,我众他寡,我主他客,若能器械精良,粮饷充备,未始不能与其一战。”李鸿章重又坐下,示意他们二人也坐下,“眼下当务之急是加强沿海防务,应即刻启奏朝廷,令左宗棠固守南洋各口岸,派彭玉麟严防闽、粤诸海口。另外,调吴长庆率庆字三营回国,驻防金州。如此一来,虽不可言胜,或许尚能立于不败。”
马建忠点头道:“我自强二十余年,虽未能转弱为强,但只要坚守藩篱,应该还是有取胜的机会。”
周馥想了想说:“只是……调回庆字三营,朝鲜便只剩下三营兵力,以此钳制日本,是不是显得人单势孤?”
李鸿章不以为然地说:“日本在朝鲜只有区区不足二百人,我以三营兵力对付他这二百人足矣。”
周馥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李鸿章又对马建忠说:“眉叔,待我请下吴长庆回调的上谕,就辛苦你再去一趟朝鲜。”
“这是职道的分内之事。”马建忠微微一躬,“只是筱帅若回防金州,朝鲜剩下的另三营该由谁来统帅?”
李鸿章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吐出:“后生总要有所历练才能堪当大用,我看……就让袁世凯总理营务处,主办朝鲜防务吧。”
马建忠和周馥不禁同时一怔,却都没有作声。
李鸿章看了一眼周馥,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在对他言语:“前些日子,袁保龄也给我写信说,还是让吴长庆留在朝鲜为好。可眼下局势变幻莫测,我就只有把他调回来了。”
周馥依然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可在心里却叹道:既然我和袁保龄都已尽力,却还没能保住吴长庆,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徐润的地亩房产行里,此刻已经炸开了锅。
上海二十二家的钱庄主齐聚一堂,正对自己的借款进行催讨。他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还相互议论着。原本一个还算宽敞的厅堂,由于这些人的到来,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老肖,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恒利钱庄的王掌柜对着肖掌柜大声说,“欠我们的钱到底啥时候还?”
肖掌柜赔着笑:“王掌柜,您就再宽限几天,等我收上这个月的租金,立马儿就还您。”
“那我们的呢?”义和钱庄的周掌柜不乐意了,他用手一指周围坐着、站着的那一屋子人,“你们一个月收的那点租金,够还多少?”
“我说周掌柜,您别着急。”肖掌柜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等我卖了城南的那块地,就够还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