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招商局的“利运号”轮船,在这里仅作短暂停留,过一会儿便要继续驶向它的终点——天津。
在合肥尚未守制期满便被召回天津复职的李鸿章,此刻正在这艘轮船的一间客舱里。盛宣怀早早知道李鸿章要乘坐此轮途经上海,便和郑观应一起前往迎谒。
“中堂,大东公司已拟照大北的海线不上岸条款与我订约,大北吴淞口的旱线也已收回,英、丹商人,一律就范。”盛宣怀把与大东、大北二公司的谈判结果禀报给李鸿章。
“做得好!”李鸿章赞了一句。
“还是中堂与张振帅这个双簧唱得好。”盛宣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李鸿章无奈地一挥手:“不谈这个了——丢人!”
盛宣怀望了一眼郑观应,二人忍俊不已。须臾,盛宣怀又说:“只是,兴办沪汉、浙江电报线的事却颇为棘手。”
“左宗棠这个皮球踢得好啊!”李鸿章似乎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若是我料得不错,湖广、浙江的督抚还会再把这个球踢回来。”
“莲珊正在游说湖南巡抚,从目前来看,尚未有所进展。”盛宣怀深表赞同。
郑观应说:“浙江巡抚陈士杰也是犹疑观望,且答复说,沪汉线要是先办,浙江线必当紧随其后。”
李鸿章轻哼了一声:“官场向来如此。他左宗棠身为南洋大臣,统辖南洋各口商务,电报一事本就在他的职权之内,如今推给了别人,别人自然也会再推回来。”
盛宣怀说:“左宗棠的批复,已经给电报定下了调子:即电报与防务无关;与商务的关联也是可有可无。各地督抚素来不以商务为重,再见到这样的批文,自然是有多远推多远。”
“中国之病即在于此!”郑观应听盛宣怀这么一说,便不客气地议论道,“人人都能说什么‘中国以农立国,西洋以商立国。农田之利为本;商贾之利为末。’岂不知此言大谬!当今之世,各国争雄,各图己利,借商以强国,借兵以护商。其订立盟约,贸易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国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其不患我练兵讲武,而患我夺其利权。凡致力于商务者,在所必争。由此可知,欲制西洋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又怎能说商务为事之末端?现在南洋大臣不以商务为重,不能护商,反而掣肘。难道非得四海困穷,民贫财尽,国至衰乱之时才能幡然悔悟吗?”
“说得好!”盛宣怀大赞了一声。
“左宗棠并非是不知商务紧要,他是在跟我斗气。”李鸿章摆摆手,“他不许北洋设电报,并不代表他自己不想独设电报。”
盛宣怀皱了皱眉:“我也奇怪,向来以洋务为重的左宗棠,怎会在办电报的事上如此迂阔?”
李鸿章说:“你去查一查,看能否查到一些眉目。”
“好。”
李鸿章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你父旭人公与浙江巡抚陈士杰相交甚厚,浙江电线的事可以麻烦他走一趟。”
盛宣怀答道:“卑职记下了!”
“呜,呜……”轮船的汽笛声悠然传来,已然准备再次起航。
“船要开了,要是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去吧。”李鸿章望了一眼二人。
郑观应忙说:“中堂,观应还有一事。”
“说。”
“是关于织布局的。”郑观应从公事包里抽出一份禀文,呈给李鸿章,“丹科从美国来信说,现已有把握依中国棉花的特性而改造织机,只是所需成本甚巨。观应反复熟思,想出了两个可以降低织布局成本的办法,望中堂允准。”
李鸿章接过禀文,示意郑观应继续说。
“其一,请授予织布局专利之权,以防外人争利。”郑观应略作停顿,“察西洋通例,凡新创一行业,为本国所未有者,可给予若干年限专利之权。我想请中堂酌给织布局十五年或十年之限,饬行各通商口岸,无论华人、洋人,均不得于期限内自营纺织行当。”
李鸿章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看着手中的禀文。
郑观应继续说:“其二,请免织布局厘捐并酌减相关税项。查洋布税则,分运内地则完子口税,本无厘捐。织布局日后所产之布也应以洋布为例,免去厘捐,一视同仁,方可与洋布争利。”
“中堂,要开船了。”门外响起赵立志低沉的声音。
“知道了。”李鸿章放下禀文,对郑观应说,“依我看,专利权就先以十年为期,如果太久,恐怕授人以口舌。其余的就按你说的办。”
“多谢中堂!”郑观应看了一眼盛宣怀,盛宣怀会意,二人站起身说:“中堂保重,我们告辞了。”
李鸿章也站起身,语重心长地说:“中国百业待兴,往后你们肩上担子,恐怕要更重了。”
吴长庆带着张謇直入昌德宫,觐见了刚从软禁中被解救的国王李熙。
“这次多亏了将军和上国之兵,才让本王得以脱身囹圄。”李熙坐在一张厚厚的软榻之上。他的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略显气血不足。
“殿下言重了。末将奉命而来,一为贵国正名,二为殿下讨乱。”吴长庆坐在李熙下首的一张锦椅之上,掷地有声地说,“殿下为我国皇上册封,是朝鲜一国之主,名正言顺,威权不容侵渎。国太公唆使乱军暴动,实为目无主上;自掌大权,则为藐视我国皇恩。是故,此乱必讨,如若不然,一则有害于殿下自身安危并损及我朝威名,二则日本将藉此为借口,并吞贵国领土,实为大害之发端。”
李熙生性敦厚,见吴长庆提起李罡应时面容肃然,一副罪无可赦的样子,不禁颇为担心父亲的安危,禁不住问:“敢问将军,不知贵国将如何处置大院君?”
吴长庆说:“此权柄操之于我朝皇上,末将尚不得知。”
听吴长庆这么一说,李熙心里更显忐忑,他站起身,对着吴长庆深深一拜:“本王有一事相求,望将军应允。”
吴长庆急忙一把扶起李熙:“殿下万万不可如此,这岂非是折煞于我?”
一旁的鱼允中也紧忙过来,重又把李熙搀回到座榻上。
“大院君虽犯下大错,可他毕竟是本王的生身之父。再加之上了年岁,又长途涉海,这一番奔波,还不知他的身体能否吃得消。抵达上国后,是生是死实难预料,李熙身为人子,将情何以堪?”李熙长叹了一声,说到动情之处,不禁哽咽,“李熙恳请将军,代为禀请上国大皇帝,能念及本王的苦衷,对大院君从轻发落。果能如此,则我心安矣!”
吴长庆也被李熙的真情所打动,不由叹了一口气:“我皇上以孝治天下,岂有为其子而失其父的道理?”
张謇也躬身施礼说:“殿下,大院君于您虽为父子,但于朝中则为人臣。以臣使君,即为僭越。我国素以礼义服人,大院君有此一行,绝非坏事。而是让他耳濡目染,身受礼义之熏习,不再做非分之想,行僭越之事。这样一来,既可保全殿下与国太公的父子之恩,又能明定君臣之分,实是有一举两得之益。”
“这位是……”李熙听张謇说得头头是道,不禁擦了擦眼泪,把目光望向吴长庆。
“这是我前敌营务处的帮办——张謇,张季直。”吴长庆忙给李熙介绍。
李熙点点头:“张先生的一番话,让本王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吴长庆也说:“殿下放心,我定会把您刚才的顾虑函告我朝北洋大臣。我朝素行宽大,民间尚能敦伦尽分,孝悌忠信,又怎能不顾您的一片孝心?”
“果能如此,本王就先行谢过将军了。”李熙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
“殿下,臣有一句话,虽然知道此时不该说,却又不能不说。”一旁的鱼允中突然插话道。
李熙怔了怔:“有什么话就说吧。”
鱼允中说:“大院君虽已被擒,可其党徒却尚未彻底清剿。据臣所知,聚居于枉寻里、利泰院的党众就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世隶兵籍,跋扈难制,与大院君沆瀣一气,要是他们知道大院君的消息,难保不伺机复辟,死灰复燃。”
李熙眉头一皱,他虽然明白鱼允中的意思,却还是有些不情愿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鱼允中扑通一声跪下:“直捣贼穴,荡除余党!”
李熙紧锁着双眉,不觉陷入沉思。
鱼允中见状,疾声说:“上将军虽被拘于南别宫中,可其兵权尚在,倘若贼党复与其勾结,恐再滋生兵祸,如此则国家危矣,殿下危矣!”
李熙叹了一口气,还是一言不发。
鱼允中有些急了:“请殿下速作定夺,不能存此妇人之仁呐!”
“够了!”李熙一拍座榻的扶手,大喝了一声。
鱼允中身子一哆嗦,跪在地上一叩到底:“殿下……”
吴长庆见此情形,忙道:“殿下,鱼使所发皆是披肝沥胆、公忠体国之言。大院君余党一日不除,殿下与国将一日无安。此时正应集结兵力,一举剿灭余党,永绝后患。”
“如此又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李熙愁容满面地长叹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喃喃自语,“是李熙无德,才令苍天降祸,国民遭难。苍天呐,您若有知,就请不要降罪我的臣民,要罚就惩罚李熙一个人吧!”说到动情之处,再次潸然泪下。
鱼允中眼里也闪着泪光:“殿下莫要如此自责。”
“孟子曰,‘以至仁伐至不仁,安能血流漂杵’?”张謇见此情形,忙出言劝道,“殿下存此仁心,苍天定会垂悯。”
吴长庆说:“请殿下放心,此次征剿,绝非屠戮。我等必当妥善筹划,以定攻伐之计,力争以最小的伤亡,以慰殿下仁政爱民之心。”
事已至此,李熙的心情十分矛盾,他既不想造下太多的杀戮,又害怕清军因不熟地形地貌,而不能一举平定乱军。
思忖片刻,他站起身,走到吴长庆身前,握住吴长庆的手说:“将军,乱军所居,多在枉寻、利泰两村,皆是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之地,将军一定要多加小心……”
吴长庆用双手握住李熙的手,劝慰道:“殿下放心。这几日就请在宫中安养,一有消息,末将定会即时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