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所言,堪称真知灼见。”左宗棠站起身说,“俄国人陈兵伊犁,虎视眈眈,我已上奏朝廷,大军久历战事,此时亟需休整。应对俄国之法,就次第而言,必‘先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而求胜’。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贸然兴兵。”
“大帅所言极是。”刘锦棠稍停了一下,脸上不由浮现出忧患之色,他话锋一转,“不怕大帅见怪,标下是心直口快之人:我军现在与俄国人虽不致开仗,可大军每日的给养消耗却极大。标下今日来,还是为银子的事。”
“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缺钱?”左宗棠走到帐门前,随手把门关上,“可朝廷裁撤咱的饷银,拨作海防经费的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即使如此,咱也得想法子筹钱。我一个人、一张嘴倒是能等。可咱这数十万将士,每天都得吃饭呐。”刘锦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函稿,递给左宗棠。左宗棠接过,一边走,一边专心浏览起来。
刘锦棠继续说:“标下算过了,大军要是这样一直驻扎下去,每年的军饷支出将高达790万两。即便改新疆为行省,可由外省协饷供给给养,每年的支出也要480万两。上次的500万饷银几乎花费殆尽……要再不想办法发放军饷,唯恐军心将乱,万一再引发兵变,那可就如长江决堤,一发而不可收啊。”
左宗棠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你以我的名义给胡雪岩写封信,让他即刻想法子举借洋债。就按……400万两之数,以解我燃眉之急。我这就上奏朝廷,以蒙恩准。”
“大帅……”刘锦棠霍然站起身,“朝廷要是不准可怎么办?”
“洋人的利息虽盘剥得厉害,可朝廷又拿不出银子……这两害相权,必取其轻。”左宗棠一脸惆怅。
刘锦棠说:“我就奇怪了,这么大的国家,银子都哪去了?连打仗都得向洋人借钱,这今后……唉!”
“我们的银子虽然不少,却早被洋人的鸦片烟换走了。”左宗棠拍拍刘锦棠的肩膀安慰道,“好了,你快去写信吧。”
“是。”
天空格外阴沉,看样子像是在酝酿着一场连绵的阴雨。
直隶总督行馆的后堂,李鸿章、刘坤一端坐于正厅之中,盛宣怀和施理卿则穿戴整齐,面色凛然地分别侍立在两人的左右,让原本这次司空见惯的私人会面,笼罩了一层异样的气氛。
刘坤一手捧香茗,缓缓说:“少荃兄,这次进京,我可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风言风语。”
李鸿章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以为然地说:“这么多年就是这样,早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少荃兄……”刘坤一也轻啜了一口香茗,“为政之道,在于正本清源。当今朝廷,诸多律例均有成规,原本可以因其旧而新之,循其名而实之,大可不必求之高远,奢言更张。少荃兄何必非要做一些徒费心力,却讨不得好的事呢?”
“我也想抱残守缺,把住老祖宗留下的那些东西,坐享其成,以不变应万变,图个清静自在……”李鸿章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说,“可时势所致,逼着你得变,不变不行啊……今日西洋各国,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炮弹所到,无坚不摧。军事兵器之精,远胜我百倍。外患之乘,变幻如此,我若还想以成法制之,便如同医生治病,不问是何病症,均投之以古方,这又如何能医得了病?”
刘坤一缓缓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说:“我以为,要说造炮,我尚且得用;但提起造船、购舰,难免与洋人争锋海上,以我所短,敌彼所长,学孺子之射以射孺子,恐怕终将为其所毙。”
李鸿章闻言,心里一动:刘坤一此行,果然与船有关。想到这,他也不动声色地回敬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使我现在就急起直追,谁又能保证日后我不能反超其上?其中胜败之关键,在于得人。若使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明于制器、造船、练兵诸事,中国必可逐渐精强,更可与西洋一争高下。”
刘坤一想了想,以退为进道:“少荃兄既然提到人为诸事枢要,坤一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李鸿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岘庄不必如此客气。”
刘坤一直言不讳:“既是以人才为亟要,此时正应大力选拔任用有识之士,抓紧练兵才是。况且,少荃兄本已购进快船、炮舰十数艘,却还要定购铁甲舰,这是否有本末倒置之嫌?”
“岘庄有没有想过……”李鸿章淡然一笑问,“日本为何敢藐视中国,耀武海滨,以致先有台湾之役,后有琉球之废?”
刘坤一没有贸然回答,而是反问:“少荃兄以为如何?”
“很简单,不过是因为他有铁甲舰三艘,而我却一艘都没有。”李鸿章沉声道,“他既挟有以相凌侮,我必当觅所无以求自强。这只因能与铁甲舰相敌者唯有铁甲舰。欲以寻常炮舰、快船以敌铁甲战舰,无异以卵击石。在敌我兵器对等的情形之下,人才是制胜之关键。所以,日本既有,我中国决不能无。”
“中堂大人,晚生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站在刘坤一身旁的施理卿向李鸿章深施一礼。
“请讲。”李鸿章微笑望着施理卿。
“当今之世,言海防者必首推林文忠公。其修筑虎门、横档各炮台,炮击洋人兵船于尖沙咀、潭仔洋、官涌等处,斩馘甚多,洋兵头目义律逃遁澳门方才保住性命。林文忠公恐洋人窜扰邻省,奏请皇上急敕闽浙、江苏各督抚广设炮台,配置火炮,以严防海口。陈说洋人之天性贪得无厌,得一步即进一步,必使其望而生畏,无机可乘,自可萌生退志。此皆洞悉奸谲,百世不易之言,其海防思想之精髓莫过于一个‘守’字。迄今虽数十年,无论天下贤与不肖皆知公为国朝名臣,非可企及也。”施理卿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地望着李鸿章,“恕晚生冒昧问一句:中堂大人自问,比之林文忠公如何?”
“你这话问得不对……”李鸿章哈哈一笑,“老夫萤火之光,怎能和皓月相提并论?”
施理卿微微一笑:“单以武器而论,林文忠公能拒敌兵于外海,使其兵舰、炮船皆不能靠岸,全赖炮台修造有方,火力配置得当,也不曾听闻非要有什么铁甲舰不可。”
“《周易》曰:穷则变,变则通。若不变通,则无论是战是守,皆不足为恃。”一旁的盛宣怀忍不住说,“沈文肃公自幼便深得林文忠公亲授,亦深悉铁甲舰为我海防必不可缺少之利器,并与中堂再四申明:南北洋口岸从杂,又怎能处处皆造炮台架设火炮?况且中国兵船仅可扼守海口,难以决战大洋,必购得铁甲舰,练成新式海军,方能以战为守,决胜海上。”
刘坤一仔细打量着盛宣怀,瞳孔似乎在瞬间缩小,他把目光转向李鸿章:“少荃兄,这位是……”
“天津河间兵备道……”李鸿章平静地说,“盛宣怀。”
盛宣怀不卑不亢地向刘坤一躬身施礼:“职道见过岘帅。”
“盛宣怀……”刘坤一摆了摆手,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眼前这个人,“我怎么看你如此面熟?”
盛宣怀答道:“岘帅在江西巡抚任内,职道曾为轮船招商局请办江西漕运之事与朱其昂一同拜谒过岘帅。”
“我想起来了……”刘坤一恍然大悟,他脑中陡一闪念,决定先杀一杀盛宣怀的锐气,也好借机奚落一下李鸿章,“这么说来,说服沈文肃公拨借南洋诸省百万官款,并购洋行的也是你啰?”
盛宣怀答道:“正是。”
刘坤一看了一眼李鸿章,继续对盛宣怀说:“刚才听少荃兄说,你是在直隶当差,那为何又对招商局揽载、借款,诸事无不躬亲?你这心思不用在正途之上,又怎么能当好差?”
盛宣怀不动声色地回答:“岘帅有所不知,职道还兼任招商局会办一职,这些事原本就是分内之事。”
“不错。能者多劳。”李鸿章暗暗向盛宣怀一摆手,朝刘坤一哈哈一笑,“你我不也是身兼二职吗?”
盛宣怀看到李鸿章的举动,微微向刘坤一欠了欠身,随后退回到李鸿章身旁。
“好一个‘能者多劳’……”刘坤一喃喃念了一句,复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少荃兄执意购买铁甲舰,恐怕也是因为这四个字吧?”
李鸿章说:“岘庄,我们若无铁甲舰坐镇,只凭火炮与敌交战,无异于孤注一掷,与赌徒有何分别?此时机会一失,被俄国、日本抢先买了去,中国即永无自强之日。”
刘坤一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不快的表情:“这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中国自强与否,不在‘器’之有无,全在‘道’之向背。我就不信,多购水雷、多在沿海、沿江一带广筑炮台,安配火炮,就不能防御敌寇,就与自强大计相违?更何况,铁甲舰造价高昂,每艘动辄需银上百万,要是把这许多的银子用来添置水雷,购炮造枪,岂非更得实益?”
“你怎么还不明白?”李鸿章的面色也不由一变,“我用枪,你用刀,刀枪之战何者胜?”
刘坤一傲然地看着李鸿章,反问道:“坤一从军已二十余年,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童吗?”
李鸿章既好气又好笑地问:“既是这样,我倒想请教一下岘庄,什么叫航速?什么又叫射速?我这次请购的两艘铁甲舰均为英国新式战舰,一艘叫‘柏尔来’,一艘叫‘奥利恩’,你又知道这二舰的航速、射速各是多少?”
“这……”刘坤一没想到李鸿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而他对外国新式舰船也的确一窍不通,一时之间不由语塞。
“中堂大人所问皆源自西洋之定义。航速是舰船在一小时内所航行的里程,简称为节。射速则通常是指枪炮在一分钟之内所发射的弹数。以目前西洋之兵工科技而言,‘柏尔来’,‘奥利恩’二船的航速绝不会超过十四点五节。”见刘坤一哑然失色,一旁的施理卿忙抢过话头答道。
李鸿章见施理卿对答如流,不由暗自佩服。心想:稍稍给刘坤一施加点压力,让他能主动了解一下洋务知识也好。想到这,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岘庄,你身边这位先生可谓是精通洋务,博古通今,你要是不加以重用,我可要掠人之美了。”
刘坤一见施理卿为自己找回了点面子,顿时感到颇为欣慰,可一见李鸿章公然延揽自己的幕僚,心中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冷笑道:“少荃兄,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南洋有人断然否定购买铁甲舰之议,少荃兄将会怎样?”
“沈文肃公生前之时,早已持定此议,今日南洋若有人欲想废置,或有异议……”李鸿章早已洞悉了刘坤一的言外之意,他也收敛笑容,语气之中透出一股寒意,“北洋必当独力承担,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会促成此议。”
刘坤一面色肃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李鸿章,李鸿章也同样一动不动地望向他。厅堂之上,空气顿时凝重起来,盛宣怀和施理卿二人不禁都各自升起了一种窒息之感。
刘坤一首先打开了胶着的局面,淡然道:“不知招商局欠我南洋各省的官款准备何时归还?”
李鸿章心中一动,表面上却淡淡地答道:“总署对此早有批复,你到任之后自可查明。”
“我怎么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寒?天气凉了,看来得加件衣服。”刘坤一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看天,起身说,“少荃兄,今日叨扰了,坤一告辞。”
“我送送你。”李鸿章意欲起身。
“不敢有劳。”刘坤一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没等李鸿章有所反应,便和施理卿掉头而去。两位封疆大吏的会晤,就这样不欢而散地结束了。
“职道代中堂恭送二位。”盛宣怀说了一句,并尾随在二人身后,一直送到总督行馆的大门之外。
上海。阜康银号。
胡光墉递给古应春一纸信函:“前方吃紧,左帅又让咱们筹银子了。”
“400万两,又不是个小数……”古应春喃喃嘀咕了一句,问道,“雪公,这次咱们管哪家借?”
胡光墉略作思忖:“银号和汇丰的合作现在怎么样?”
“一切都好。”古应春小心翼翼地回答,“现在靠贴票,每个月都能从汇丰得到50万两的周转。”
胡光墉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古应春低声说:“最近,汇丰又推出一项‘1元存款’的举措,吸引了不少平民的储蓄。”
“1元存款?”胡光墉微微一怔。
古应春解释道:“对。在汇丰银行,只要存入1元钱,便可开设一个账户。只这一项,目前为止,上海任何一家外国银行和中国钱庄还都做不到。您想,这1元存款表面看起来不起眼,可为了保证这个承诺,那背后得多雇多少人,操多大的心呐。”
“有点意思!这汇丰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胡光墉点点头,随后不容置疑地决定,“这次的钱,就还管汇丰借。”
古应春提醒道:“用不用把风放给怡和,还有另外几家银行,再比对比对?”
“不用,我懒得跟他们兜圈子。”
“那好,我这就去找席正甫。”
当盛宣怀重新回来的时候,李鸿章正兀自站在明堂之中仰望着天空。
“中堂……”
“这回算是把刘坤一得罪了。”李鸿章转过身,苦笑了一下。
盛宣怀说:“要真能因人而废事,便不是中堂所为了。”
“他刚才不是故意提到招商局的借款吗?其目的无非是想将我一军,是在告诉我,若我执意购买铁甲舰,他便可找个借口,抽回南洋借与招商局的官款。”李鸿章边说边朝花园缓缓走去。
盛宣怀缓步跟在一旁,倍显忧郁地说:“要是让招商局骤然筹此巨款,必然会导致不敷周转,甚至反而让洋商有机可乘,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恐怕要中途夭折。”
“不对!我差点被他瞒过了……”李鸿章突然停下脚步,像是豁然顿悟了什么,“其实我买不买铁甲舰,他打的都是这100万两欠款的主意。杏荪您想想,我们要真是迫于刘坤一的压力,停了定购铁甲舰之议,可他依然催还欠银,我们又当如何?”
盛宣怀说:“中堂说过,虽有成议也不足为恃。总署虽然同意招商局在五年内还本付息,但只要一天没还钱,这些都是可以变的。”
李鸿章紧锁着双眉说:“他要是上奏:左宗棠西征筹饷紧迫,将招商局原欠南洋款项直接拨于西征……你猜朝廷会怎样?”
盛宣怀心中一凛:“在朝廷眼里来看,西征是迫在眉睫的事,招商局的日常经营自然比不上西征紧要。”
李鸿章点点头,沉思片刻,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既然这样,与其被动受制,不如先发制人。”
天津道台府衙门。
后堂之中,盛宣怀刚刚看完彭汝琮的来信,正在抚案沉思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杏荪……杏荪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盛宣怀忙起身推开门,向回廊里望去:郑藻如正步履匆匆地走来。
“玉轩兄……”盛宣怀招呼了一声,把郑藻如让进屋里,“快请。”
郑藻如在椅子上坐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盛宣怀递上一杯茶,诧异地问:“玉轩兄,先喝口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郑藻如接过茶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喘了一口气:“织布局出大事了。”
盛宣怀皱了皱眉,坐在郑藻如对面的椅子上:“什么大事?”
郑藻如放下茶杯:“我刚收到陶斋的信,他要向中堂禀辞织布局会办之职。”
“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彭汝琮。陶斋从定购机器、购觅厂地、建造厂屋诸项,概数彭汝琮之荒唐举措,你看看这个……”郑藻如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盛宣怀,“‘或独断而不相谋,或会商而不见纳,唯每至需款紧要,无论巨细,事事责成……’陶斋为织布局的事,个人垫银已达万两了。”
盛宣怀接过书信,越看越生气,忍不住“啪”的一拍桌案,勃然大怒:“好个彭汝琮,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郑藻如没料到盛宣怀会发这么大脾气,正在诧异之中,只见盛宣怀几步走至书桌前,把彭汝琮寄给自己的那封信取过,递给郑藻如说:“这是彭汝琮写给我的信,不仅只字没提陶斋禀辞会办之事,反而变本加厉要借拨官款10万两……”
郑藻如忙接过书信,详读起来。
“尤为可恨的是,他还在信中扯谎说:借拨之官款可由陶斋和唐汝霖以各自家财联名出具担保文书。”盛宣怀停顿了一下,“玉轩兄,多亏你来得及时。你想,陶斋的信中已然言明,与彭汝琮道不相同,且又心存退意,又如何会为他出具保文?彭汝琮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郑藻如又拿过郑观应的信,比对了一下两封信的日期:居然是在同一天。他也不由怒气顿起:“彭汝琮的胆子真是忒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