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里,徐润正和新任会办叶廷眷争论得不可开交。
“李中堂让我们整顿招商局,是为了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徐润用手指点着叶廷眷写的那份整改方案,颇为不满地说,“而你写的却是如何变商局为官局,怎样改商办为官办。”
叶廷眷长得獐头鼠目,下颔留着一撮小胡子,整个给人一副猥琐之态。他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辩解道:“我连日检查账册,核实成本,局中历年亏耗竟已至数十万两。要再因循拖累,不力求速变,商局倾颓之势,必将无可挽回。”
徐润毫不留情地顶撞道:“可你写的皆是些不切实际、纸上空谈之言。说什么‘请加拨公款数十万两,将所欠钱庄之款,先行还清,每年又可省7万利息……’南洋诸省刚为商局拨款百万,北洋府库更是款绌难支,此时哪有公款可拨?钱庄之款向来都是临时借用,以期周转,少则半月、一月,多则两三个月,谁又会欠上整整一年?这每年所省的利息又从何得来?”
叶廷眷也冷笑了一声,毫不相让:“提起经商,你是有些能耐。可为何我一说变商局为官局,你便恼羞成怒?我看你分明就是存有私心。”
“我有私心?”徐润“腾”地站了起来,“你把话说明白,我有何私心?”
“招商局之设,在于收回中国利权,与它是商局、官局又有何关系?”叶廷眷态度傲慢地看了一眼徐润,“我看你一味阻塞、不满将商局收归官办,莫非是对官存有成见?还是如此一来,便断了你中饱私囊的财路?”
“中饱私囊?真是笑话!”徐润怒极而笑,把手里叶廷眷写的那份函稿撕了个粉碎,咬着牙说,“若没有真凭实据,你再这样胡乱说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叶廷眷也是倔强性子,他不退反进了一步,大声喝道:“翻脸还能怎样,你还敢动手不成?”
坐在一旁的唐廷枢见二人势同水火,忙起身过来劝阻。他先向徐润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叶廷眷说:“顾之叶廷眷,字顾之。兄,大家本是同乡,又同在局中任事,多一些亲近尚且不及,又何苦如此?”
“你看他那副模样,哪里还顾念同乡之谊。”叶廷眷气呼呼地指着徐润。
徐润一甩袖子,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再也懒得搭理他。
唐廷枢说:“顾之兄,万万不要过于悲观。你看的那些,皆是陈年旧账,自与太古、怡和议定《齐价合同》以来,商局运费收入正稳步日增,我同雨之已多次核算,待到六月新账出来,是盈是亏,你一看便知。”
“我看是你过于乐观才对!待到六月,恐怕便不只是亏累几十万了吧。”叶廷眷依旧自说自话,“既然话不投机,我也不与你二人徒费唇舌。你们不允将商局划归官办,定然有允的地方。”
“顾之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廷枢不由一怔。
叶廷眷“哼”了一声:“你们如此固执,蛮不讲理,要是有胆量,就与我一同面禀中堂,让他给我们评评这个理。”
站在窗前的徐润蓦然转过身,冷笑道:“去便去,还怕你不成?”
叶廷眷听徐润这么一说,便要走过来去拽他,唐廷枢忙把两人隔开,一脸不快地埋怨道:“你们二人都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若被他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你二人好自为之!”叶廷眷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徐润望着叶廷眷的背影,恨恨地说:“仗着自己做过几天县丞,便在局中飞扬跋扈,我一再忍让,可今天之事,却实在忍无可忍。”
唐廷枢叹了一口气,忧郁地说:“主事之人不和,于局务终非幸事。”
“可他说的那些你也都听到了。”徐润急走至唐廷枢身旁,“改商办为官办,变商局为官局……他以为自己是谁?设局之初,李中堂便早已定下论调:招商局系由各商集股作本,按贸易规程自行经理,盈亏全归商认,与官无涉……他叶廷眷凭什么说改就改?”
唐廷枢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你先消消气,什么时候心平气和了,咱们俩再说。”
徐润皱眉问道:“你要去哪?”
“整顿招商局的事,刻不容缓,我最近也在想,该如何着手。”
徐润想了想说:“不管从何处着手,叶廷眷之说却总是毫无可取之处。”
“但他有一句话,却也值得你我深思。”唐廷枢缓缓地说,“商办、官办,总以收回中国利权,有裨国计民生起见。倘若真能如此,官办又有何妨?”
“景星,你可千万不要被他引入歧途。”徐润脸上再次显露出焦急之色,“李中堂自知官局之弊,不足以收回利权,故此方提出‘官督商办’。我不怕叶廷眷上书李中堂,而是唯恐他将官办之说蛊惑于上海商界。到那时,局内诸股东纷纷退股,而洋商又趁此机会复来倾轧,招商局因此而毁于一旦,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所以,在商办还是官办的问题上,我们绝不能退让半步。”
唐廷枢一边沉思,一边在屋中来回踱了起来。
徐润继续说:“大是大非面前,绝非我危言耸听,其中的利害你一定要想清楚。”
“商办有利还是官办有利,我们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了。”唐廷枢蓦然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就用事实来说话。”
“你是说……”
“待到六月份的账目出来,是盈是亏便可一目了然。”
盛宣怀病愈回到上海,由唐廷枢做东,延请了经元善、郑观应,这两位热心公益的人士作为新朋友介绍给他认识。众人如约,来到一家名叫“元亨酒楼”的江苏菜馆。
“今日在座之中,既有老朋友,又有新朋友,我给大家介绍。”唐廷枢望向盛宣怀,“这位是盛宣怀,字杏荪,与我和雨之同在招商局中任事。此次亲赴直隶赈灾,可谓是历尽艰险。”
唐廷枢的话刚说到这,盛宣怀便起身对郑观应和经元善抱拳:“在下祖籍常州,还望二位日后多多关照。”
不等唐廷枢介绍,郑观应和经元善也双双站起身。
郑观应对盛宣怀、经元善施礼道:“在下郑观应,号陶斋,和景星、雨之是香山同乡。”
“在下经元善,字莲珊,浙江上虞人士。”经元善也自我介绍道。
唐廷枢笑着看了看三人说:“陶斋、杏荪、莲珊都是人中俊杰,你们三人又是初次相识,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就请三位先饮。”
徐润也在一旁笑道:“人生难得一善友,三位日后若能多多交往,自然会大有裨益。”
经元善第一个端起酒杯,对郑观应和盛宣怀说:“景星兄所言的俊杰,元善实不敢受。久仰二位仁兄大名,今日能在此处得遇,真是喜不自禁,二位随意,元善先干为敬。”言毕,仰头饮尽杯中酒。
在座诸人齐声叫好。
“杏荪,请。”郑观应朝盛宣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唐廷枢说:“今年的灾荒蔓延四省,莲珊的协赈公所理应扩大劝赈规模,只有这样才能济民所急。”
盛宣怀赞同道:“四省灾荒齐发,饿殍之多,亘古未有。官办的赈灾局已罄尽所有,却还是左支右绌,应顾不暇。莲珊正应如景星所言,加大协赈公所的救济力量,让更多灾民受益。”
经元善点头说:“二位所言甚是,仅靠在上海这一隅之地募集善款,终是杯水车薪。”
郑观应想了想说:“要想扩大劝赈规模,我看应效仿商行遍设分号的做法——在国内各地广设‘赈捐代收处’,走出上海这一隅之地。这样一来,筹款途径不仅大为拓宽,筹集钱款的数目也会大有增益。”
经元善颇为赞同:“陶斋所见,真是高屋建瓴。我也想过,赈捐代收处的设立应宁缺毋滥。不然的话,倘若遇人不淑,打着劝赈的幌子招摇撞骗,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盛宣怀接道:“我以为,各代收处的主事之人均应是一方的绅商领袖,或是颇具声名的商号、钱庄主,也可以是众所周知的公益团体。只有这样,莲珊所担忧的事便可确保无虞。”
“言之有理。”唐廷枢略作思忖,“莲珊要是信得过我,粤帮的广肇公所便可作为协赈公所在上海的另一代收处。”
经元善忙说:“景星兄既有此意,元善自是求之不得。”
盛宣怀对经元善抱拳道:“景星既然当仁不让,宣怀也尚有一请。”
经元善说:“杏荪请讲。”
“我在常州尚有祖业,且家父一向以行善助人为乐。宣怀想代家父向莲珊一请,能否在常州设立捐赈代收处。”
经元善忙起身道谢:“如此便有劳世伯大人了。”
徐润在一旁说:“莲珊,常州办赈之事若能得盛老侍郎相助,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郑观应也郑重地说:“我想替莲珊引荐上海保婴局、保安堂的首董,把代收处也设到他们那里。”
徐润稍作盘算道:“苏州、常州,都有了代收处,如此一来,便可与上海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假以时日,愈推愈广,终有一天,萤火之光必能形成杲日当空之势。”
“虽说如此,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唐廷枢微微皱了一下眉,众人纷纷把目光望向他。
唐廷枢说:“以上三地一开,江苏省内可算初步盘活。江、浙两省毗邻,如能在其省城杭州觅得一处行号,便可在浙江站住脚跟。江、浙风气一开,两省遥相呼应,逐渐推广,又何愁举国上下办赈之风不兴?果能如此,便如莲珊所说,又有何灾荒不能救?”
众人听后,齐声赞同。
“杭州……”经元善想了想问道,“找谁来牵这个头合适呢?”
“有一个人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徐润看了众人一眼。
“不知雨之说的是谁?”经元善一愣。
徐润说:“阜康银号的总号地处杭州,要是谁能请得动胡大善人来牵头,这件事必可事半功倍。”
众人听毕,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的是胡雪岩?”
徐润点头道:“不错。平心而论,要在杭州设立赈款代收处,没有人比胡雪岩更合适。”
唐廷枢苦笑了一下:“话虽如此,可要是由我们出面找他,就怕他多心,反而于事有损。”
郑观应也说:“景星所虑极是,胡雪岩与我粤帮素来貌合神离,这件事我们的确不便出头。”
“是啊,谁去才合适呢?”几个人互望了一眼,不觉把目光都投向了盛宣怀。
盛宣怀见徐润等人纷纷望向自己,刚要答话,就听一个声音抢先说道:“我去。”
几个人一看,答话的人原来是经元善,不免都觉得有几分意外。
“这么说,莲珊是有把握说动胡雪岩了?”唐廷枢略一皱眉。
“把握谈不上。但家父与胡氏尚有几分渊源。”经元善微笑说,“总不致一言不和,把我赶出大门。”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祝你马到功成。”唐廷枢说罢,起身端起酒杯。众人也一一起身,举起自己的酒杯,目视经元善。
经元善也站起身,举杯道:“元善多谢诸位仁兄。”言毕,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好。”几个人也跟经元善一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彭汝琮以极快的速度,购置了一处上百亩的基地,作为上海机器织布局的厂址。所花费的3万2千两银子,全部是由郑观应和唐汝霖代为垫付。
郑观应原本不赞成这么快就购进基地。他告诫彭汝琮:事缓则易成,成交的价格也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彭汝琮则以“自强大计,怎能图缓?收复利权,只争朝夕”的高调说辞回应。无奈之下,郑观应只好妥协退让。
这天一大早,唐汝霖便拿着一份彭汝琮同意的建造厂房的工料单来找郑观应。
“陶斋,你看看,如果按彭汝琮开具的这些工料建造厂房,没有20几万,根本下不来。”唐汝霖把工料单递给郑观应。
郑观应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说:“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大的规模?”
唐汝霖说:“他说,只有厂屋建得气势恢宏,有模有样,才有助于招徕股份。”
郑观应深锁着眉头:“我早就跟他说过,织布局创办之初,不妨小试,摊子不宜铺得太大。克虏伯以茅屋三间起家,遂使德国富于其他国家;招商局以旧船四号运漕试办,如今竟渐收回我国利权。现在的关键是在股份本银上一定要明见实数,而买地、造厂、定购机器,都要在股本募集到成数之后方可施行。”
唐汝霖似乎警觉到了什么:“在此之前,他明明说已经募集到了50万股本,而现在又说,只要厂屋建得气派才有助于招股,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郑观应说:“我们背后这样议论人家虽有不妥,但织布局自承办至今,其中蹊跷之事,却又是如此耐人寻味。”
“是啊,别说50万,自始至终咱也没见他拿出过1两银子。”唐汝霖仔细回想了一下,不无疑惑地说,“彭汝琮……难不成是个‘空心大佬’?”
郑观应问道:“他人来了吗?”
唐汝霖愈加对彭汝琮有所怀疑,听郑观应一问,便没好气地抱怨:“我没见他半个人影?依我看,待到要钱的时候,他自然就出来了。”
郑观应缓缓合上手中的折扇,沉思起来。
“这件事应该不至于这么荒唐吧?”唐汝霖想了想,还是有些拿不准,“此人是经子和兄介绍相识,以子和兄的为人断然不会蒙骗你我。况且,他又身怀南北洋大臣的设厂批文,足以证明织布局这件事不能有假。”
二人正在说话间,卓培芳刚好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子和卓培芳,字子和。兄来得正好。”唐汝霖忙上前一步问道,“你可看到彭汝琮了?”
“我要跟你们说的就是他。这叫什么事……”卓培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颇为焦急地说,“刚才新泰兴洋行的伙计捎信说,彭汝琮在他们那定购了八百张织机,正等着咱们过去签字呢。”
郑观应骤然一惊:“这么大的事,他事先可曾与你商议过?”
卓培芳虎着脸说:“要是商议过,我还哪里会让他去定这许多的机器。”
唐汝霖也大惊失色地说:“八百张?哪里用得了这许多机器?先定二三百张,至多四百张便足够用。”
就算郑观应平素修养再好,这时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如此草率?定购机器,并非简单之事,若买来之后不合使用,无异于废铁一堆。我本已发电报给驻美公使容纯甫,请他到洋厂代为询价,并代为聘请谙熟织机的洋人来华帮忙选购。此外,中国棉花与外国棉花相比,无论丝质还是柔韧程度皆不相同,外国织机能否适用?只能先寄中国棉样到外国,试织一下,以观织出的布样如何,要是合用方可最终选定机器,若不合用就要寻求改进之法……这原本就不是任意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事。”
唐汝霖也急得直跺脚:“欲速则不达。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们去教他吗?这个彭汝琮,做起事来一点章法也没有。”
卓培芳咬着嘴唇,狠狠地说:“或独断专行不相与谋,或时有会商,却不见采纳我们的建议,只有每到用钱之时方才想起我们来。这样的大爷,我不想再伺候了。”
唐汝霖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这时便把脸一撂,埋怨起卓培芳:“这还不都是拜你子和兄所赐。要不是你,我和陶斋认得他是哪座庙里的神仙?”
“这如何能怨得了我?”卓培芳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又未曾和此人共事过,怎知他行事这样鲁莽?”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在他的如簧巧舌之下,我已经莫名其妙地为织布局垫付了上万两银子。要再看不到他募集的那50万股本,我是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花钱了。”唐汝霖说完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起闷气来。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唐汝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卓培芳:“子和兄,地皮这一行向来就有‘中金’的规矩,你说彭汝琮迫不及待地以这么高的价钱买下建造厂屋的地皮,他能不能是收了卖方的中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卓培芳觉得唐汝霖话中有话,便也没好气地说,“我卓培芳再不济,也不会和别人合起伙来骗人钱财。”
唐汝霖还要争辩什么,就被郑观应劝解开:“二位都不要争了。眼下,事情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唐汝霖望着郑观应,忍不住问道:“陶斋,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郑观应早已恢复了平静,他“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反正彭汝琮拿不出银子,我们只要不为他垫款,他就是想买也买不成。既然他要我们过去,我们总得到新泰兴洋行去一趟,当面把话讲清楚。”
唐汝霖和卓培芳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点头说:“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