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潆愤懑地说:“自从知道了他们干的那些勾当,我在太古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郑观应问:“你有什么打算?”
严潆说:“我已经想好了,离开太古之后就去招商局。”
郑观应想了想说:“景星、雨之那边正是用人之际,你过去之后,可以帮他们管好账。”
“你下一步呢?如何打算?”
郑观应苦笑了一下:“你忘了咱们那天说的?既然现在不能离开,我就先做一个身在曹营的‘徐庶’吧。”
严潆说:“事到如今,还管他什么合同不合同,干脆我们一道去招商局算了。”
“不能意气用事。”郑观应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方,看样子是在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过了半晌,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地说:“芝楣,你还是要陪我一同去香港。”
“怎么?”
“帮我办件事。”郑观应转过身,目光中透出一股百折不挠的坚毅,“把太古洋行的丑行公示于天下。”
这天一早,瑞生洋行刚一开门,便迎来了它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当卜加士达看到福士居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便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风趣地说:“我的老朋友,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福士苦笑着说:“一股强大的飓风,就要把我刮回美国了。”
卜加士达又是一愣,他一面请福士坐下,一面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给福士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问道:“这就是你上次说要告诉我的事?”
福士点点头接过酒杯,轻啜了一口,“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公司的董事们打算结束在中国的生意。”
卜加士达吃惊地望着福士:“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福士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
卜加士达喝了一大口酒,难以置信地说:“你上次说过,旗昌的经营很糟糕,但我没想到会糟到这种程度。”
福士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说:“我建议他们只是关掉轮船公司,旗昌洋行在中国的其他生意还照常经营。”
卜加士达揶揄道:“旗昌除了轮船之外的生意简直太微不足道了。旗昌拥有中国最大的船队,最好的码头、栈房。关掉轮船公司?这样的提议都能被通过?我看那些董事们是真的疯了。”
福士说:“他们很清醒,激烈的运费战已经耗尽了旗昌的精力和财力。”
卜加士达点了点头:“也难怪,用中国的古语来说,叫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福士又喝了一口酒说:“所以我建议他们:在中国售出轮船公司的全部产业。”
卜加士达沉思了片刻说:“轮船公司是旗昌经过辛辛苦苦的打拼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就这样轻易结束,你舍得吗?”
“从感情上,我很不情愿,甚至非常不甘心接受这个决定。可从理智上,我又必须这样做。”福士长叹了一声。
“为什么?”
福士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光,然后痛苦地说:“我害怕。”
卜加士达不解地望着他:“我看是你的压力太大了。”
福士摇摇头说:“不,我是说招商局这个对手太可怕了。”
“我真的不能相信,这种话会从你的口里说出来。”卜加士达摊开双手,“一群落后的中国人组成的公司到底有什么可怕?”
福士略带一丝激动地说:“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即便短期的降价,也是为了日后能获得长期利益。可你现在看一看,招商局的那些中国人在做什么?他们对华商的货物一律免收运费,而华商们却又心甘情愿地支付运费,并以搭乘招商局的轮船为荣。请你告诉我,当你面对着这样一个做生意不是为了赚钱的对手时,难道不觉得可怕吗?”
卜加士达也被福士的这番话带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福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中国的一句成语:未雨绸缪。我们以接近300万的总资产才勉强换回了18万的利润,可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非要等到公司陷入全面亏损的时候,才撤出吗?到了那时,那些红了眼的董事们又怎么会让我全身而退?所以,现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的。”
“未雨绸缪,这是聪明人的做法。”卜加士达停顿了一下,问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福士讳莫如深地说:“帮我把旗昌要出售的‘空气’散布出去。”
卜加士达想了想说:“好的。这没有问题。”
福士说:“你只需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怡和就可以了。太古一直和旗昌联手在长江航线对付招商局,也算是半个盟友,威廉·兰那里我会去当面跟他谈。”
卜加士达想了想说:“你不想让招商局也知道吗?”
福士迟疑了一下说:“他们……就算了吧。我猜他们根本不具备接受旗昌的实力。”
严潆坐在《香港日报》总编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牛皮纸制成的文件袋放在桌上,彬彬有礼地说:“总编先生,这里面的东西一定会成为贵报的独家新闻。”
总编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严潆,淡淡地笑了笑:“很多人都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可实际上都是一些毫无价值的桃色新闻。”
“这次绝对不同。”严潆的嘴角挂着一丝颇为自信且充满挑战的笑意,“只是,我担心你没有这个胆量……”
总编指了一下桌上的文件袋:“您是说我不敢刊登这里面的消息?”
严潆不置可否地回答:“在我的印象当中,只有上海的《申报》有这个胆量。”
总编皱了皱眉头:“先生,请问您怎么称呼。”
“这并不重要。”严潆站起身,用手指敲了敲了文件袋说,“爆炸性的消息就在这里。但我得提醒您,如果处理不好的话,首先被炸伤的就是您自己。”
总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拿起纸袋问道:“我又怎么知道,您提供的消息是真是假?您应当知道,新闻的真实性是一家报馆的生命。”
严潆微微一笑说:“这点请您放心。这些文章的执笔人是一位深信因果的善士,绝不会以谎话欺人。更何况,您既然能够坐在总编的位置上,就自会有一双辨明真伪的慧眼。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总编也站起身,本想送送严潆,但那包东西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恨不得马上打开一窥究竟:“您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不必客气。我们后会有期。”严潆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屋子。
总编见对方已走,急忙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沓纸,他一张接一张地过目,甚至不肯放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这些东西简直太珍贵了:一份太古洋行与太古南记行的合同抄本,一份太古南记行的账簿抄本;还有三篇文章:《求救猪仔论》、《论禁止贩人为奴事》、《论秘鲁国贩人为奴事》,文章的署名是:镜濠醒世道人。
总编只觉得自己的手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兴奋,正在微微发抖。这些档案曝光了英资大洋行太古贩卖苦力的惊人内幕。三篇文章更是言之凿凿,一针见血地指出贩运苦力给国人造成的危害,以及颇为可行的制止举措。
看过之后,总编把资料工工整整地放在桌上,在屋子里来回走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总编拉开办公室的门,把一个编辑招呼过来,然后把自己桌上的那些材料交给他说:“抓紧时间,把这些整理一下,上明天的头版。”
编辑拿过来,迅速地翻了翻,随即答应道:“您放心吧,没问题。”
总编还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这些资料一定要保存好,用完了给我拿回来。”
“好的,我明白。”编辑拿着那些东西迅速退了出去。
总编走回座位前,摘下眼镜,重重地坐在上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上海道衙门里,冯焌光也正在把刚刚从英国领事馆获得的消息告诉唐廷枢和徐润。
冯焌光说:“英国领事馆已经知会我,同意招商局的涉讼要求,裁定怡和洋行暂替‘澳顺号’船主布朗向招商局赔偿白银1万1千两……”
徐润冷冷地说:“1万1千两只够买‘福星号’上的一台锅炉。”
“雨之,先别着急。听竹儒冯焌光,字竹儒。兄把话说完。”唐廷枢示意徐润先不要打断冯焌光。
冯焌光接着说:“麦华陀说,按照西洋律例,凡发生意外事故者,均按各方所负之责承担赔付。即便此案实因‘澳顺’之愆,但‘福星’也不能无丝毫之咎,用句俗话来说,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徐润说:“话虽是这么说,可按大清律例,此案若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图谋,那可是杀头之罪呀。”
冯焌光皱着眉头说:“雨之,你所说的也仅仅是一种猜测,无真凭实据断难服人。”
徐润争辩道:“竹儒兄,你不觉得此案的疑点太多了吗?这两个月以来,集审六次,传难属二次,而对方的重要证人布朗却始终避而不见,这说明什么?无非是做贼心虚罢了。我们只需拿出非常手段,把布朗逼出来,此案定会柳暗花明。”
唐廷枢说:“竹儒兄,只要我们放出消息:将所扣押的‘澳顺号’公开拍卖,以赔偿招商局的损失。这样一来,断然不愁布朗不露面。”
冯焌光沉思良久,轻叹道:“水至清则无鱼。老实说,英国领事馆不支持他们翻案就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唐廷枢、徐润迅速对视了一眼,便听冯焌光继续说:“二位有没有想过,就算把布朗逼出来,他要是和约翰逊的口风一致又该怎么办?到那时双方各执一词,就真的不容易收场了。”
徐润显得有些激动:“公理在我一方。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真能颠倒黑白。”
冯焌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李中堂在烟台和英国公使谈判,而他们原本停泊在大连港的舰队就开到了烟台。”
唐廷枢微微一凛:“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武力威胁吗?”
冯焌光也略显得有些激动:“如今的世道,敢问二位:何为公理,公理又在何方?”
唐廷枢、徐润双双一怔,室内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