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看了半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把沙子。他用力地攥着,良久,良久……
礼查饭店的一个包间之中,约翰逊和律师彼得正在围绕着“福星案”磋商着下一步的对策。
彼得说:“从目前来看,案情对我们十分不利。因此,布朗的证词至关重要。”
约翰逊沉吟着说:“布朗在电报里说,他一直在饱受良心的谴责,他很痛苦。这个时候,即使他出庭的话,我也不敢保证他会同意使用我们事先提供的证词。”
彼得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桌上:“如果他不接受我们的安排,干脆不如不出庭。”
约翰逊紧咬着嘴唇:“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换一个思路?”
“说说看。”彼得摊开了双手。
“我们可以完全撇清和‘澳顺号’之间的关系。”约翰逊坐直了身体,字斟句酌地说,“这艘船只是怡和附管经营的,它的所有者是布朗。出了这样的事,应该由它的船主承担全部责任,而与怡和无关。”
“您这是当局者迷。”彼得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约翰逊,“不管怎么说,怡和都脱不了关系。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您真把布朗船长一个人推到风口浪尖的话,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门轻轻地响了两声,在一名侍者的引领下,英国领事麦华陀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两人忙起身打招呼,麦华陀把礼帽和大衣交给侍者,面带微笑地坐在席位上。
约翰逊吩咐侍者:“可以上菜了。”
“好的,先生。”侍者躬身退了下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同一个楼层的另一包间中,胡光墉、古应春、席正甫、汇丰上海分行经理嘉谟伦,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也正聚在一起,为了庆祝双方的合作成功而把酒言欢。
众人饮尽了一杯香槟,侍者又忙给几人的空杯斟上酒。
嘉谟伦谈笑风生地说:“这次能和胡先生成功合作,首先要感谢赫德先生的帮助。要是没有关税作为担保的话,恐怕我们的合作就不会这样顺利。赫德先生,我敬您一杯。”
赫德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风趣地说:“海关归属于总理衙门管辖,我本身就是大清的官员。为本国政府的借款提供担保,是我职责以内的事。要说感谢,我看还是要谢谢嘉谟伦先生,在这个敏感时期,还能够借款给我们。”
胡光墉听了赫德的话,端起酒杯,哈哈一笑说:“孔夫子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和赫德先生是老朋友,这回跟嘉谟伦先生又成了新朋友。咱们新、老朋友在一起,谢来谢去的反而显得生分。来,这杯酒咱还是一起喝。”
“雪公言之有理。一起喝,一起喝……”席正甫和古应春在一旁附和着,纷纷举起了杯子。
一阵觥筹交错之后,胡光墉起身出去解手。其他人则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我们和中国正处在一个特别敏感的时期。”麦华陀放下手中的刀叉,用餐布轻轻擦了擦嘴角,“威妥玛公使正在就‘马嘉理事件’同中国政府交涉。他不希望对方以‘福星’一案为借口,从而影响到我国政府提出的各项要求。约翰逊先生,这个时候,请你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
约翰逊想了想:“我有点……没理解您的意思。”
麦华陀淡淡地笑了笑:“从目前来看,案情对您和怡和洋行都十分不利。”
约翰逊看了一眼彼得,然后忙对麦华陀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请您帮忙想想办法。”
麦华陀坐直了身体,用手比划着说:“您如果想把案件做一个180度的转弯,完全按着有利于您的方向去发展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奉劝您:请打消这个念头。”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约翰逊皱着眉头,双手抱着前胸,缓缓地靠在椅背上。
“招商局已经提出:要英国领事馆严查事件真相。”麦华陀意味深长地说,“不仅他们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坦率地说,我也不信。”
约翰逊故意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情,自我解嘲地说:“我越来越听不懂您说的话了。”
麦华陀严肃地说:“如果我们和中国政府联手追查的话,我相信,一定会查出一个让您更难堪的结果。”麦华陀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纠正道,“或许我的表述不是很准确。不是‘难堪’,而是会给您带来更大的麻烦。”
约翰逊淡淡一笑,不软不硬地说:“怡和洋行成立至今,从来没有害怕过麻烦。”
“麦华陀先生完全是为了您考虑,他只是如实提醒您,案件的发展或许与您的期望会差距很大。”彼得急忙在一旁搭话,来缓解一下房间里那骤然变得有点紧张的气氛。
麦华陀说:“约翰逊先生,您应该清楚,您的个人行为与怡和洋行不能混为一谈。我已经和香港的克锡先生沟通过了对本案的看法,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约翰逊听对方提到了克锡,并且还给了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就忙说:“我愿意洗耳恭听。”
“您要想办法证明这纯粹是一场意外,而并非有人蓄意图谋。”麦华陀端起红酒杯优雅地喝了一口,“怡和洋行要对这次事件负主要责任,并承担相应的赔偿。”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约翰逊还有些不死心。
“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了。您以为这件事真像你想象的那么微不足道吗?”麦华陀神情肃然地说,“中国政府的23名官员在事故中丧生了,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是不可能的。要是如招商局所愿,对这件事彻查的话,万一很幸运地查到的确有人幕后策划,就不是赔偿所能解决的问题了——您真的希望有人因此而坐牢吗?”
约翰逊的表情很复杂,他的确不甘心接受麦华陀的建议。
麦华陀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威妥玛公使本想借‘马嘉理事件’让清政府接受三个条件:一是让他们的官员亲赴我国谢罪并赔款20万两白银,以及商定云南、缅甸的通商章程;二是各国公使、领事与中国官员来往礼节和各口岸的承审章程;三是为通商事务,包括租界内免收厘金,并开放宜昌、芜湖等六处为口岸,准许我国的轮船停泊,装运客货。您想想看,如果这个时候,我们不在‘福星案’上让步的话,无疑就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口实,威妥玛公使的全盘计划就会因此落空。”
彼得略作盘算之后说:“这其中的第一条、第三条都和通商有关,要是能达成的话,怡和也会获得很大的利益。我想,您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领事先生的提议。”
“您会讲故事吗?”麦华陀忽然问了一个与话题无关的问题。
约翰逊不知所以地注视着麦华陀。彼得也喝了一口红酒,风趣地替约翰逊回答:“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
麦华陀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案件的性质确定下来。至于在实际赔偿的时候,你们可以分批给付。甚至在执行的时候,您完全可以运用您‘讲故事’的天才,让他们的希望渐渐破灭。而到了那个时候,相信‘马嘉理事件’就已经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当然也就不会受到本案的影响了。”
“对不起二位,请允许我失陪一会儿。”约翰逊想用冷水洗一把脸,整理一下他已经纷乱不堪的思绪。
汕头。祥风客栈。天色已临近二更。
“凌虚道长怎么还没回来?他究竟去哪了?是死是活总得有点消息吧?唉,真是急死人了!”严潆在郑观应的客房里,搓着手焦急地来回走着。
郑观应安慰道:“别急,我再下去看看。”
“去也是白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我都下去三回了。”
就在这时,只听窗棂外面传来“哒,哒……”几声富有节律的叩击声。
严潆蓦然停下脚步,望向窗子,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哒,哒……”敲击声再次传来。
严潆的脸色一变,对郑观应指了指窗外。郑观应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出声。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窗前,低声问道:“是师兄吗?”
“是我。”窗外传来凌虚的声音。
话音刚落,窗子就像变魔术一样,悄然打开一扇。一个面蒙黑纱的人影从外面一闪而入,就像一缕棉纱一样轻轻落在地上,没有丝毫声响。
“啊?”严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差一点叫出声来。
郑观应急忙关上窗子,叫道:“师兄……”
蒙面人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巾,此人赫然便是凌虚道人。
“凌虚道长?”严潆上下打量着凌虚,不由张大了嘴——不错,凌虚身上穿的确是自己给他置备的那身粗布衣裳。
“没吓到先生吧?”凌虚朝严潆微微一笑。
严潆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郑观应走过来问:“师兄可有收获?”
“不知带回的东西有没有用?”凌虚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严潆急忙又取过一只烛台放在桌上,光线顿时又亮了许多。
约翰逊推开包间的门快步走了出来。由于脑子里还想着刚才麦华陀的话,心不在焉地差点和另外一个人在过道中迎面相撞。
“哟,这不是约翰逊先生吗?”对方竟然先开口说话了。
“胡先生,这么巧?”约翰逊定神一看,这个人自己认识,居然是胡光墉。
胡光墉显然事先也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碰上约翰逊,他不想让约翰逊知道自己今天和汇丰银行的人在一起。如果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抛开怡和、转而向汇丰借款的话,约翰逊必然还会在其他方面百般刁难。但既然遇上了,招呼总还是要打的。
“是啊,真没想到会遇见您。”胡光墉看了一眼约翰逊他们的包间,笑容可掬地问,“您有客人吧?”
“是的。”约翰逊心里虽很不情愿,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指了一下包间的门说,“胡先生,我们好久没见面了。‘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回头到我这边坐坐?”
胡光墉笑笑说:“您的心意我领了,今天不便打扰,我这边也有客人,不如改天我做东,单独请您?”
约翰逊说:“那好吧。正好您上次跟我说的借款的事也有点眉目了,到时我们一起谈。”
胡光墉一拱手说:“好。约翰逊先生,胡某先告辞了。”
“再见!”约翰逊也挥了挥手,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刚走了几步,便又折了回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胡光墉刚刚进出的包间门口,把耳朵轻轻地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对话。
过了一会儿,约翰逊离开房门,一脸愤怒地径直向洗手间走去。一名侍者看着他好像不大对劲,忙问:“先生,需要帮助吗?”
“滚开!”约翰逊骂了一声,继续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
凌虚拿回来的这包东西让郑观应惊诧了半晌。
东西不多,只有两样:一份合同、一册账本。但就这两样东西,却足以证实:太古洋行就是操纵苦力贸易的幕后主使。
合同是太古洋行与林振兴签订的。主要内容是:太古洋行同意由林振兴主管他们的苦力贸易商行。太古南记的任务是收集前往“马六甲海峡,曼谷、西贡的船运货物和苦力”。并要求林振兴单独立账,与其他私人交易分开。
其次,所有轮船收益,均在每艘船开出之后一个月内支付。船运货物和未收苦力账款,不得超过林振兴所缴纳的保证金,超过部分应立即以现金补足。
再次,如果林振兴辞职,或因处理事务不当而被辞退时,不得接受汕头任何中、外企业的雇用,并担任与太古洋行签署合同期间的类似职务;此外,林振兴不得协助汕头任何中、外人士,从事汕头至任何口岸的苦力运送业务……
“真没想到,林振兴居然是汕头十五家苦力馆的老主顾,更没想到的是太古洋行竟然是幕后主使。”严潆看到这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郑观应用手指点了一下合同中的条款,缓缓地说:“由于贩运苦力的风险很大,因此太古南记行不像一般的揽载行那样,以货运收入计算一定比例的佣金,而是根据开出的每艘船只计算。这也是太古洋行之所以要林振兴单独立账的原因。你看,合约规定,轮船的收益要在开出后一个月内支付,并不得超出林振兴所缴纳的保证金。林振兴的保证金是2万5千元,也就是说,每开出一船,林振兴交给太古洋行的收益就应该不低于这个数。”
严潆点点头说:“林振兴的收益应该与此不相上下,否则是不肯轻易去冒险的。”
郑观应把合同铺在桌上:“芝楣,你我赶快准备纸笔,把这里面有用的东西抄写下来。”
严潆一愣,指了一下合同的原件,问道:“这个,难道还要给他们送回去?”
凌虚在旁边淡然一笑说:“窃而不取,是谓盗亦有盗。”
郑观应找来纸笔,看了看表说,“我们一定要在寅时之前把这事做完,然后再麻烦师兄走一趟。”
“我先回房歇息,你们完事之后叫我。”凌虚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身下了楼。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李鸿章正在面谕唐廷枢、丁寿昌关于赴开平勘察煤矿和铁矿的一应事宜。
李鸿章说:“英国之所以称雄于西方,唯凭煤、铁二端而已。招商局、制造局所需洋煤日益繁剧,皆因我中土所产之煤多不合用,遇有闭关绝市之时,不但船厂废工坐困,即便招商局内已成之船,无煤也寸步难行……这着实不能不让人忧虑。”
唐廷枢恭敬地说:“的确如此。土法所采之煤所含杂质甚多,只能作为百姓日常之用。西法开采则先验煤之成色,然后用机器勘探挖掘,并依其成色定价销售。上等煤专供炼铁、行船;次等煤以供民生日用。”
丁寿昌说:“湖南、江西、台湾等地早已用土法采煤,多因无西洋制造的抽水机器,仅能挖取上层次等之煤。下层好煤均被水浸灌,无从抽净,以致不能施工。这样,虽有好煤等同于无。依卑职所见,若在开平果真寻得良矿,应购买机器仿效西法开采。一来可以提高煤块的品质;二来可以降低成本。各通商口岸皆可就近广为运售,既可复夺洋煤侵我之利权,又可供招商、制造诸局使用,可谓一举数得。”
唐廷枢深表赞同:“土法采煤,每名工人每日至多采四五百斤,西法采煤,每人每日则可采四吨半。产量一多成本自然大降,以英国煤而言,即使其每吨售银1两仍有利可图,而台湾所产之煤,每吨4两5钱却仍不敷成本。”
李鸿章微微叹道:“近来洋人屡屡要在我国申请开采煤矿、铁矿。他们称,中华自有之利华人却不能自取,诚为可笑。日本现在已能用西法开采煤铁矿,并因此而获大利,且与轮船、枪炮相为表里,我泱泱大国难道还不如一个日本吗?”
丁寿昌颇为忧虑地说:“日本产的煤质优价廉,在天津、上海销路极好,已经有盖过英国煤的态势。如若坐让其取利于我国,其后患不知何时能止?”
唐廷枢说:“我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愁无矿可采。廷枢曾听丁道说过,滦州、开平一带自古以来便蕴藏大量矿产,且铁石含量也极为丰富。只要开采得法,煤铁便可源源不绝。”
丁寿昌点点头:“不错。风山之煤井自明代便已开起,遍地皆有旧址,现在开挖者至少也有数十处。当地百姓皆以此为业,或祖传,或自租。只是均以土法开采,煤的产量低,成色差,不足以抗衡洋煤。”
李鸿章沉吟道:“看来,引进西法是势所必然了。”
唐廷枢站起来躬身道:“廷枢愿亲赴开平,进一步查看煤铁矿藏之情形。必当竭尽全力,以助中堂取洋法而创我国采矿之宏愿。”
丁寿昌也起身拱手说:“卑职愿与景星一同前往。”
“你们快坐下。”李鸿章微笑着对唐廷枢说,“景星,你知道我最钦佩你什么——就是你粤帮商人敢为天下先的气魄。”
唐廷枢谦逊地说:“廷枢惭愧。开采煤铁固与富国强兵之计大有关系,而煤铁也是百姓日用必需之物,若日后开采得法,销路必畅而利源自开。中堂之创见,在于因制造船炮将煤铁之利推而广之,而其利又不尽在船炮,可以说是利国利民兼而有之。”
丁寿昌叹道:“天下能知我中堂苦心者又有几人?”
唐廷枢接道:“至少我知道的有两个人。”
丁寿昌忙问:“哪两人?”
唐廷枢指了一下丁寿昌,又指了指自己,微笑着说:“乐山丁寿昌,字乐山。兄和我呀!”
“咱们还去香港吗?”严潆一大清早就来到郑观应的房里,商量他们下一步的行程。
郑观应说:“当然去。我们的公务还没办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