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飞快,一开始只在清花车间所在的一层蔓延,接着就烧到了二层,借着风势又蔓延回头,烧到了楼后的机器房。机器房迅即起火,紧接着,三层楼和楼顶也烈焰高腾。
当龚寿图跑到设在公共租界的“义勇消防队”时,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来人呐,快去救火……”满头大汗的龚寿图惊慌失措地冲进大门,边跑边喊。
几名外籍消防队员闻声跑了过来,一个一头棕发的年轻人,操着不算流利的中文,关切地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着……着火了,着火了。”龚寿图大口喘着气,指着外面。
年轻人脸色一变,飞快地跑出门外,须臾间又折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冲着另外几名消防队员说:“杨树浦方向有大量的浓烟,并且伴有火光,我们要立即去救援。”
“对,是织布局着火了。”龚寿图终于缓了一口气,“诸位快点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另一名队员匆匆跑到警报器前,拉响了警报。
烈焰冲天。此时的火焰已经从机器房蔓延到了仓库和储藏室,仓库里是加工好的布匹,而储藏室里则储存着大量的工业机油。很快,大火便吞没了这里,机油被点燃后,火势为之一变,瞬间更加强烈无比。
那些提着水桶,试图去救火的人们,根本就无法靠近。他们在距离厂房二三十米远的时候,就已经被炙热的空气阻挡在那里,再也无法向前移动脚步,只能看着大火肆虐而干着急。
戴恒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毫无血色,蓦然间,他猛地像疯了一样,朝火海里冲去。蔡鸿仪一惊,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他:“老太史,你要干吗?”
“放开我,放开我!”一向沉稳、老练的戴恒此时竟然号啕大哭,“与其在这里束手无策,还不如让火烧死来得痛快!”
蔡鸿仪死死地拉住戴恒,戴恒几次都试图挣脱对方的双手都没有得逞,无奈之下,就像一摊泥一样,瘫坐在了地上,望着眼前的惨况,喃喃地自言自语:“保险又能用得了几个钱……这几个钱省得可好……全没了……全没了。”
“Go!Go!”就在义勇消防队员们迅速集结完毕,整装待发的时候,竟然被队长拦住了去路。
“你们要去哪?”队长铁青着脸,冲着大家喊道。
“队长,中国的织布局遭遇火险,需要立即救援。”那名棕色头发的年轻队员挺身而出。
“队长,起火地点就在杨树浦。”另一名队员也解释道。
“谁都不准去!”队长望了众人一眼,果断地下达命令,“马上回到你们各自的位置。”
“为什么?”棕色头发的年轻队员诧异地望着队长,“那里正在燃烧着熊熊的大火,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丹尼,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队长面色肃然,“我们负责的是整个租界,杨树浦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管辖范围。”
见此情景,一旁的龚寿图赶紧跑过来带着哭腔说:“队长先生,请您帮帮忙,一定要救织布局呀!”
“对不起,请你马上离开。”队长冷漠地指了一下大门。
“队长,我们不能这样。”名字叫做丹尼的那名长满棕发的队员不满地高声说,“我们的宗旨是救人脱离灾难,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租界内与租界外?我现在只知道,在距离我们1公里之外,正有一场火灾等着我们去救援!”
“丹尼,我问你,如果我们现在都去了,租界里再有火险发生,我们该怎么办?”队长冷峻的脸上荡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哪会有这么偶然的事发生?”
“所有意外看起来都是偶然的。可我们却要为这种偶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队长冰冷的声音再次传出,“我不允许在我管辖的地区,有任何这样的偶然发生。”
“可是……”丹尼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马上脱下装备,回到你们各自的岗位上。”
丹尼悻悻地放下手里的消防水带。
“队长先生,我求您了,不能不管织布局呀……”龚寿图“扑通”一声竟然跪在了队长面前,一时之间声泪俱下,“队长先生,求求您了,快去救救织布局吧,再晚,就全完了。”
“请问,您是保险公司的吗?”队长诧异地望着龚寿图。
“不,我是织布局的股东。”龚寿图摇了摇头,他似乎一点都不知道对方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
队长听完后,语气略作缓和:“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商人。出了这样的意外,该担心的是为你们承担财产保险的那家保险公司才对,你完全没必要这样。”
龚寿图终于明白了队长的意思,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轰然一响,随即便一片空白,倏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先生,我已经打听到了。”英国总会的酒吧间里,一名侍者匆匆地跑到帕特森和嘉谟伦的桌旁,“是机器织布局起火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帕特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蓦然站起身,一把抓住侍者的肩膀。
“先……先生。”侍者对帕特森的反应显然毫无准备,肩膀也被捏痛了,他惊诧地说,“着火的地点是上海机器织布局。”
“是……是真的吗?”帕特森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然也诧异地望着侍者。
“当……当然。”
“噢,我的上帝。”帕特森松开抓着侍者肩膀的手,把目光望向嘉谟伦,随即旁若无人地哈哈笑了起来。
嘉谟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没想到,阿林,这个傻瓜居然……”帕特森口齿不清,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先生,我可以走了吗?”侍者求助地望向嘉谟伦。
“当然可以。”嘉谟伦耸了耸肩。
“等一等。”正当侍者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竟然被帕特森叫住了。
“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侍者再次诧异地望向帕特森,他不知道眼前这个酷似精神病的客人还会要自己做什么。
帕特森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10英镑的纸币递给侍者,旋即恢复了正常:“这是给你的小费,谢谢你告诉我刚才的消息。”
“先生,这……这真是给我的吗?”这回轮到侍者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了,他从来没有一次得到过这么多的小费。
帕特森把钱塞在侍者马夹的口袋里,风趣地说:“不要觉得少,我的零钱只剩下这么多了。”
“不,谢谢先生,很荣幸为您服务。”侍者深深鞠了一躬,生怕对方会改变主意一样,掉过头匆匆离开了。
帕特森把外衣穿在身上,看样子是要离开。
“怎么,这就坐不住了?”对面的嘉谟伦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去织布局那边看看。”帕特森朝嘉谟伦眨了一下眼睛,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觉得这件事简直就是一个神话吗?阿林那个笨蛋竟然会成功。”
“我曾经说过,不仅约翰逊的身上有值得你去学习的地方。”嘉谟伦摊了摊手,“包括阿林在内,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可用之处。”
“这回我终于认同你说的话了,任何一个小人物都有他的优点,或者说,都会有他自己的好运气。想办大事的人,一定不要轻视小人物。”帕特森迅速系好衣服的扣子,讳莫如深地说,“你难道真的不想去见识一下那壮观的景象吗?”
嘉谟伦摇了摇头,举起酒杯,风趣地说:“为了你这件崭新的西装,请千万不要距离火场太近。”
帕特森耸了耸肩,疾步奔出酒吧。
织布局的大火已经烧到了厂屋左侧的轧花厂,连着轧花厂的是一座储藏棉花的库房,很快,这里也被大火吞没。轧花厂一着,火焰延卷的速度就更快了,大量的浓烟从厂房里涌出,火焰从每个窗口至少喷射出一两丈的距离。
储藏棉花的仓库正好面对着江岸,当这里被大火吞噬的时候,码头也连带着着了起来,只一会儿的工夫,江岸上的一排小棚屋就化为灰烬。就连草堆、马房也未能幸免,围观的人们根本无计无施,只好任由烈火来摆布一切。
厂区的空地上放着一台蒸汽机,工人们奋不顾身地把它抬到码头上,这才总算得以保留。最后,厂区里的煤堆也被火焰吞噬,一直烧到了黎明……一眼望去,墙壁四处倒塌,厂中的木料、木筏、门窗,几乎都变成了焦土。几经波折,辛辛苦苦才得以开张营业的上海机器织布局就这样付之一炬。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在火魔肆虐织布局的时候,斯米德和担文却在旗昌洋行那间宽大、舒适的会客厅里,悠闲地品着甘醇的白兰地。
“上海租界夜里的景象,竟然和伦敦有几分相似了。”担文拿着酒杯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
街道上一盏盏瓦斯路灯将担文目光所及之处照得亮如白昼,租界之外却是一片灯火阑珊,让人有一种置身在两个世界的感觉。
“这片神奇的土地就是这样。”斯米德也走过来,抱着两只胳膊,风趣地一笑,“他可以看起来像任何一个地方,但中国就是中国,那种深藏在每个人内心的东西,没有人能够改变。”
“你一直这样认为吗?”担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难道不是吗?”斯米德把目光转向担文,“每个中国人都是一样的愚昧、落后,我始终搞不懂,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他们,拯救他们,让他们摆脱落后与贫穷,即使他们不心怀感恩,但至少不应该对我们充满敌意。”
“就算你把自己的腰包全都掏空去帮助他们的话,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担文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
“为什么?”
担文说:“你了解他们的需要吗?你所谓的帮助他们,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行使你自己的偏见与狭隘的信仰而已。”
斯米德的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神色。
担文解释说:“你们是以自我为中心去游历世界,所以走的地方越多就越会误解这个世界。你们没有开明的宗教,缺乏丰富的同情,更没有完备的知识,你们其实不了解这个世界,更不了解中国。你们始终把中国排除在自己的身心之外,然后再根据自己的主观意识去应付这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国家。”
斯米德沉吟了片刻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受到中国人的信任。”
“中国人有一句话,‘人无信则不立。’”担文也收回目光,重又坐回到沙发上,“不管什么样的计划,要想让第一步成功,就是要获取他们的信任。”
斯米德也走回来:“有他们对你的信任打头阵,我们这个计划的开头已经相当完美了。”
担文把酒杯放到茶几上:“现在最关键的是第二个环节。”
“你是指那份暗立的契约?”
担文点点头:“这份合同一式三份,你、我、招商局各自存留一份。现在只要能拿到招商局的那一份,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
斯米德说:“是啊,只要我们凑齐乙合同的全部文本,再把它们统一销毁,到那时就只剩下招商局出售给旗昌的一份甲合同,这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全盘接管招商局。”
担文说:“至于到时候是我们自营还是再把招商局转卖给别的洋行,那就要看哪种方式获得的利益更大了。”
“太古洋行的施怀雅已经找过我,他愿意出600万买下招商局。”斯米德听担文这么一说,不由面露喜色,“计划成功之后,我们只要一转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净赚七八十万。”
“请你告诉他,先不要着急。”担文也得意地跷起二郎腿,“等到我们的计划真正成功的那天,他或许还会出更高的价钱。”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都笑出了声。
“借用一句中国话,这或许就叫做——弄假成真吧。”斯米德止住了笑声。
“应该是——假戏真做。”担文纠正了一句,随即郑重地说,“只是,贵国的公使已经做了见证,这恐怕不太好办。”
“你放心,他只是想借此出出风头,他那里并没有存留合同样本。”斯米德先是嘿嘿地笑了几声,随即便也面色凝重地靠在沙发上,似乎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拿到招商局的那份合同呢?”
“当然要买通招商局内部的人去做。”担文粲然一笑,“中国人常说——家贼难防。”
“中国人真是太聪明了。”斯米德试探地问,“你已经有目标人选了?”
担文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他是谁?”
“你们见过面,或许他留给你的印象不深。”担文讳莫如深地望着斯米德,“可他的家族,过去在上海却声名显赫。”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难测,我是万万没有料到盛宣怀居然会瞒着局中股东做出这样的事来。”徐瀓听完徐润的阐述后,禁不住慨然长叹。
徐润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还是孔夫子说得对,‘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徐瀓继续说,“想当初,他当着局里众股东的面大谈用人、理财之道,我见其言谈举止皆有过人之处,这才没有跟着众股友一同退股,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见利忘义之辈。”
“大哥,事已至此,我们得赶紧想个法子,不能让商局落入洋人之手。”徐润的脸上露出一副焦灼之态。
徐瀓皱着眉沉吟片刻,有些灰心地说:“现在离旗昌接收商局的日子已不足半月,时间如此紧迫,还能有什么法子?”
“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旗昌接管商局吧?”徐润用力攥紧了拳头,蓦然起身说,“我这就去天津面见李中堂!”
“等一下。”徐瀓摆了摆手,“你以为,这么大的事,他姓盛的一人就敢擅自做主?”
“大哥是说……李中堂已默许此事?”徐润恍然道。
徐瀓点点头:“所以,就算你找到李中堂也于事无补。”
“这可怎么办?”徐润急得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了起来,“要是景星在就好了……”
徐瀓沉思了片刻,咬了咬牙说:“要是实在不行,只能行此下策了。”
徐润见徐瀓这么一说,不由停下脚步问道:“大哥有何下策?”
“招商局是我大清自强之根基,不是几个地方官吏便可一手遮天的。”徐瀓铿锵有力地说,“既然近路走不通,我们便只好走一条上达天庭的远路了。”
徐润一怔,忙问道:“大哥是想让我进京城,告御状?”
徐瀓摇摇头:“紫禁城岂是随便让人进出的?更何况,官官相护,盘根错节,稍一不慎,便会遭遇杀身之祸。”
徐润把胸膛一挺:“大不了豁出我的一条性命,也要把那姓盛的拉下马。”
“不可意气用事。”徐瀓意味深长地望着徐润,“谁说让朝廷知道下边的事就非得告御状不可?”
“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徐润眼睛一亮,忙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显出一丝惊喜之色。
徐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色凝重地沉思了片刻说:“雨之,为今之计要分两步走:你先以我的名义,招集徐氏宗族的众股东,一齐到商局闹上一闹,力争将此事缓上一段时日。”
“好。”徐润点点头。
“还有,帮我订二张去南京的船票。招商局就算是卖也要卖给我华商,方不失国体。”徐瀓缓缓地把目光移向窗外。
“您要去南京?”徐润颇有些不解地望着徐瀓,一时没有明白对方话里的含义。
“招商局总归在南洋的地界上。”徐瀓面色凝重地说,“到底卖给谁,不是一个北洋大臣就做得了主的。”
听徐瀓这么一说,徐润顿时恍然大悟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南京便是上达天庭的路啊。我这就去给您买票!”
“不必忙在这一时。”徐瀓哭笑不得地望着徐润的背影高声说,“天都这么晚了,明日也来得及。”
暹罗。
“贤弟,我为你特别请了一位暹罗语的翻译。”驿站门前,郑庆裕笑着指了一下自己身边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给郑观应介绍,“这是舍妹——知非,自小在暹罗长大,精通这里的官话和方言,今天你进宫谒见摄政王就由她陪你一同前往。”
郑观应打量了一眼郑知非,见对方二十二三岁的年龄,上身穿一件紧袖紧领的黄色布衣,下身围着一条宽大的纱笼,皮肤略微呈现出古铜色,长得眉清目秀,再配上这身当地的传统穿戴,一种别样的风韵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郑知非见郑观应望着自己,便大大方方地施礼说:“小妹知非,见过郑大哥。”
“日日知非,日日改过。好名字。”郑观应赞了一声。
郑知非浅浅一笑:“郑大哥见笑了。”
郑观应说:“今日就有劳知非贤妹了。”
郑知非微微欠身说:“我听兄长说和您一见如故,且又有同宗同乡之缘,小妹自是应当效劳。”
“好了,我们快上车吧。”郑庆裕朝停在门前的两辆马车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