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今天我又一次踏进大观园的门槛，不是要采访哪位尊贵的小姐或夫人，而是专门去拜访那些侍候人的丫环。她们虽然是丫环，却容貌如花、聪明过人，在“红楼”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首先我来到怡红院，先要瞧瞧与宝玉生活密切的两个丫环，一个是纯真勇敢的晴雯，一个是心机深重，会体贴人的花袭人。现在我要先问问这位“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花袭人是否还与从前一样对主子尽心尽力？
花袭人：怡红院的大总管
还未进怡红院，便看到里面一位忙着做针线活的女子，看打扮和模样儿，有点像是小说中介绍的袭人。我便叫道：“哟，您好。您就是袭人吧？在做什么呢？”
花袭人吃了一惊，扭头问说：“哦？是啊！我在忙着给宝玉做过冬的棉衣，请问您是哪家的大爷？”
快嘴：“我不是什么大爷，我是一位记者，您叫我快嘴就行。今天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们这几个做丫环的女孩子，了解一下你们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怎么，就只有你自己在家吗？”
花袭人：“就是个伺侯人的活儿，倒苦水可是多着呢，大家也都在家呢，晴雯、麝月、碧痕、秋纹等去后花园浇花了，这些针线活可是宝玉出门在外时要穿的衣服，我怕她们粗手粗脚的做不好，才由我一个人慢慢的做。”
快嘴：“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您这心灵手巧可不是虚传，这针脚儿做得真是又细又匀啊。听说您可是怡红公子宝二哥房里的‘丫环王’——他生活中饮食起居的‘大总管’，我觉得就工作而言，你做得可是相当好的。”
花袭人：“哎，也可以这么说吧，在那一段时光里宝玉他没有我的照顾确实不行。看您说什么‘丫环王’、‘大总管’的，其实说起我来也真是可怜，自小儿被卖给贾府，先是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湘云，几年后服侍了宝玉。我本名珍珠，贾母因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使唤，且他又素知我心地纯良，就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我本姓花，又曾见前人诗句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之句，遂回明贾母，才给我取了袭人这个名字。”
快嘴：“嗯，宝玉给你取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也不妄您做了他的‘贴身’大丫头，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温柔细心、殷勤服侍，您可算得上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啊。”
做人难，做下人更难
花袭人：“唉，我既是‘丫环王’，当然要负起责来。其实我这人有些痴，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后来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劝，宝玉不听，我心中着实忧郁……宝玉的那块‘命根子’——通灵宝玉以及所有之物，我都悉心保护着，经管着。我无时无处不为自己的主人担着心，生怕他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烦恼、灾难，或有什么不妥当的行为，唉，真是做人难，做下人更难啊……”
快嘴：“是啊，我觉得您的生活很是辛苦，许多特殊场合都只能忍耐，好在您是有涵养和耐性的人。李嬷嬷公然骂您‘狐媚’，而你却只有哭而不敢对抗；我记得晴雯那次发脾气，撕坏了扇子，并尖刻地讽刺，而你却只有默默地低头让步；还有一次大发脾气的宝玉误把你踢得吐血，使您平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可是您不但不迁怒他反而劝他不可声张，以免惊动别人。像这些的委曲求全的事情，我很难想象您怎么会做得到。”
花袭人：“唉，这我就更不好解释了。谁让咱出身卑微呢？生来就是做丫环的命啊！在当时的社会里，大多数的奴俾、下人不都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生存吗？即使不想这样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有更好的生存方式吗？”
为何要拥薛反林
快嘴：“您说的也不无道理，当时的环境确实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猜想当时您还有一宗重要的心事，就是钗、黛之争究竟胜利属于谁？您完全知道宝、黛二人情投意合、性情相随，也听到过宝玉对黛玉所诉的肺腑之言。可是，您也知道黛玉在贾母、王夫人心目中并不合乎她们的标准。再从黛玉对您的态度来说，她曾嘲笑地叫您‘好嫂子’，当着众人揭发了你的隐私，再加上她那种小性子的性格，所以她自然是难以相处的。而宝钗较之黛玉却恰恰相反，能得到贾母、王夫人的欢心，对您又是十分的亲切，这种人是容易相处与合作的，我猜您当时的观点肯定是‘拥薛反林’的，对吗？”
花袭人：“哟？快嘴你猜的还真没错。我知道单单服侍好一个宝玉还是不够的，必须看清谁是荣国府将来的女主子。在那次宝玉挨打之后，我对王夫人说起宝玉周围的情况，并进言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时，王夫人感动得满眼含泪，直呼‘我的儿’，并将我的月银破格升到同赵姨娘、周姨娘同等的水平，就这样我的特殊身份算是被确认了。唉，这件事竟有不少人指责我是诬告、是卖身投靠。其实，事实上我除了隐瞒了自己与宝玉的感情外，所讲所说句句都是事实，并没有无中生有地陷害任何人，快嘴，这一点我觉得有必要声明。”
快嘴：“好说好说，我一定郑重地向世人声明，洗刷您的不白之冤。”
花袭人：“那就太谢谢您了，快嘴。哟，您看我这做衣服的绿丝线竟用完了，这件衣服我可得尽快赶出来，宝玉还急等着穿呢。要不这样吧，您先坐一会儿，我去凤姐那里取些丝线就回来，顺便把那些丫头们都招来，你也可以一块好好地问问她们，你看行吗？”
快嘴：“那太好了，您赶快去吧，多谢了！”
麝月：袭人的心事
这花袭人前脚刚走，这边就一溜风似的过来一个小丫头，“喂，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们家？”小丫头说。
快嘴：“你好，我是一名记者，专门来采访你们的。你也是这怡红院的人吧，请问您怎么称呼？”
这女孩儿说：“我叫麝月。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呢，那袭人干吗去了？”
快嘴：“她去凤姐那儿取做活儿的丝线去了。咦？你不是去花园浇花了吗？怎么，干累了是吧？”
麝月：“对，是累了，回来喝杯水。哼，什么粗活累活都让我们干，说什么这些细巧的活儿只有她才能做，那姿态好像比别人高贵多少是的，哼，再怎么装腔作势不也还是侍候人的丫头吗！”
快嘴：“你是说袭人是吧？看来你对她的意见还挺大，她现在正好不在，你能不能具体的说一下她是怎么样的装腔作势？”
麝月：“哼，自从她成了宝玉‘最贴身’丫环以后，就‘待宝玉越发尽责’了，宝玉就像她自己的男人似的，恨不能整天‘贴’到人家身上。我看啊，兴许她都跟宝玉‘贴’到一块了呢！”
快嘴：“噢，还有这种事？”我不禁大为诧异。
麝月：“怎么没有，你别看她只是个丫环，心机可也重着呢，不过她那点心思可瞒不过我。”
快嘴：“哦，她有什么心思？”
麝月：“哼！还不是想当宝玉的小老婆？”
快嘴：“噢！何以见得啊？”
麝月：“你别看她整天忙里忙外，又表现得默默无闻，其实她不动声色，也正是在为自己上下打点，你看她一声不响地就使得贾母、王夫人、凤姐都相信她，别人也都喜欢她，宝玉好像也离不开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想当好一个丫环头吗？肯定不是了，其实她就是想当宝玉的小老婆。”
快嘴：“哦？是吗？还有这事？”
麝月：“你不信？那好我说给你听。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那一节里，她借赎身之论对宝玉‘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她利用宝玉的感情，意图将宝玉控制在她的温柔乡里。还有那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她看见史湘云给宝玉梳辫子，不免‘又动了真气’，回房以后，就对宝玉说：‘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支使我，我仍旧服侍老太太去。’为此，两个人还呕了一天一夜的气。到了第二天还是宝玉主动认错，并发誓赌咒‘改正’，才算结束了这次冲突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吃人家史大小姐的醋了？”
快嘴：“嗯，有道理，她与宝玉还建立了这种感情，看来这个袭人还真不简单。”
麝月：“那当然了。还有那一次宝玉挨了打，她虽然很心疼，却认为这又是一个向宝玉母亲王夫人讨好的好时机，就向王夫人进言说：‘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两顿，若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来呢。’这一招果然奏效，使得王夫人直呼‘我的儿’、‘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这样，她终于成了夫人的心腹，仅这一招，她将来当宝玉小妾的打算便已很有些眉目了。她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小手腕套牢宝玉，对重要人物则不动声色地施加影响，你说她这些表现还不够矫作的吗？”
袭人之为人
快嘴：“哦，不错。虽说她心思细密、善于算计，但她也是个十分忠诚的丫头，你对此有评论吗？”
麝月：“她哪叫忠诚？她那就是一副天生的奴才相。那一次她去看望凤姐的途中，遇到看果树的老祝妈。老祝妈想摘个果子给她尝尝，不想马屁拍在了马脚上，她立即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你瞧瞧，这副嘴脸多么虚伪，不就一果子吗？哼，这奴性真是到了骨子里。我觉得啊，她是怕下人们都吃了，等熟了给上头的人吃时，她自己偷吃不到了呢！”
快嘴：“呵呵，要偷吃果子，你这是妄自猜测的吧，我觉得袭人还是很忠诚的，不应该做这种事。”
麝月：“你还不信，那我再说一件事，那次晴雯被逐后，宝玉悲哭中将晴雯作了一番美好的比较，袭人在旁边听了宝玉将晴雯比得这么高，这么美，就气恼了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真是可叹，她纵然把自己放在奴婢的行列中，在这个行列中还分个三六九等，她认为自己是奴才中的尖儿。”
快嘴：“嗯，人家人都死了，宝玉悲痛也是人之常情，看袭人这次不是很伤心，也说明她对不如自己的下人们同情心较淡漠。”
麝月：“哼，她就是这样的人，晴雯被逐，她肯定幸灾乐祸呢，死了她也不会同情。这袭人啊，在丫环群中她对于受人尊重、深得贾母信赖的鸳鸯、有影响掌握实权的凤姐身边的平儿，从来都是深相结纳。除二人外，对我们这些丫头却是不屑一顾。在我们这个怡红院中，除了晴雯始终和她对立外，却没有谁敢当面说她个‘不’字的，像我们这几个做丫环的自然都在她的奴使之下。”
快嘴：“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在这些方面做得很不好，不过我觉得她对宝玉的感情倒是很真切的，你说呢？”
麝月：“她是喜欢宝玉，但她不过是个下人，处境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你看她与宝玉在生活上虽然很密切，但在精神上却离得很遥远，宝玉虽跟她好，但也只是把她当姐姐，并没有娶她的心思。她不过一厢情愿罢了。她心里也明白这些，所以在贾家出事后，她便很快就嫁了蒋玉涵。”
快嘴：“嗯，这袭人虽说贤惠，我看她在与大家的关系处理上却做得不是很好。咱们不说她了，让她回来听见就不好了。对，你不是说大家都在花园吗，我想去看看大家，您喝完水咱俩一块去吧。”
麝月：“好吧！”赶紧灌了几杯水下肚，便带我去了花园。
平儿：夹缝中的生存之道
到后花园一看，果然是花团锦簇、美景怡人，不但晴雯在这儿，就连鸳鸯、平儿、紫鹃以及怡红院的几个丫头都在呢，这下正好省得我逐个去采访了。
快嘴：“哎，怎么你们都在呢，难道要召开大会吗？这下我正好给你们一起做下宣传。”
晴雯：“喂，你是谁？怎么知道我们在开讨论会？是麝月告诉你的吗？”
快嘴：“我么，是小记者快嘴，专门来采访几位的。怎么？你们真的在开会吗？”
平儿：“当然是真的。我们正要召开一个‘人人平等、事事平等’的大会，什么丫环、下人，我们要摆脱这种身份，力求与现代人一样向社会讨回自己应有的人身权利。”
鸳鸯：“对，我们就是要联合声明：不管是要我们做什么事，都必须给我们一个公道的说法，要我们做保姆、雇员都可以，但必须得让我们享受正常人一样的待遇，我们要彻底撕毁那罪恶的卖身契约和终身的奴役规章！”
紫鹃：“喂，快嘴先生，你要是答应在社会上给我们做宣传，我们就接受你的采访，要不答应，我们就将您‘请’出这大观园。”
快嘴：“啊？好说好说，只要几位丫环姐姐肯接受我的采访，我一定不负众望在社会上给你们大力的宣传，让你们讨回自己应得的合法权益，这样准行了吧？”
平儿：“看你说的这么诚心，我们就相信你一回，怎么你口中还是要称呼什么‘丫环’姐姐呀？再不学乖一点，看我也像凤姐一样让你‘掌嘴’呀，嘻嘻。”
快嘴：“哇？还是平儿姐姐厉害，快嘴再也不敢这样说了。平儿姐姐，看你这么爽快，那我就要先采访你了。您在‘红楼’中，特别是在奴仆群中，大家都认为您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有‘义仆’的形象，您自己怎么认为？”
平儿：“是么？那是大家抬爱，不过若说起我的这一点，自然与凤姐息息相关了，我觉得凤姐虽心下狠毒，但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伺侯她，她也没有从内心里把我当外人。但从根本上来说，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取决于我自己的人格力量和在贾府所起的作用。也就是说，我决不只是凤姐的工具和传声筒，而是一个独立的活人，一个有自己的思想与见解的小丫环。”
这时麝月插嘴说：“她哪里是小丫环？她是个姨娘呢！贾琏二爷的小老婆呢！”
快嘴：“呵呵！是啊！平儿姐姐不但嘴巧，会办事儿，长得也漂亮，难怪贾琏二爷会看上你呢！”
平儿：“不要打趣我，咱这荣宁二府和这大观园中美女如云，我可排不上号，别人不说我丑就不错了呢！”
快嘴：“你可别谦虚了，你的漂亮也是公认的啊！我记得关于你的形象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面，那是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贾母也说过您和凤姐是‘一对美人胚子’，今日一睹芳颜，真是人过其名啊。”
平儿：“唉，说什么花容月貌，我可是个可怜的人啊，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原来跟至凤姐嫁的荣国府，我们一起的‘有七、八个丫头，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又生活在‘阎王似的’凤姐儿和‘下流种子’贾琏的夹缝中间，其生存环境的恶劣是可想而知的。”
快嘴：“唉！这样的生活环境可真够惊心的。我想即使在平时主奴和顺之时，聪明的您也依然能透过欢声笑语的面纱，看到那不时将至的危险，更别说是贾琏夫妇由勾心斗角而公然的冲突了，处在‘夹缝’中的您就只有接受那无可奈何的难堪与遭殃了，对吗？”
平儿：“不错！比如在凤姐生日那天，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一个是大肆泼醋，另一个是恼羞成怒。然而，他们却都把一肚子恶气向着我来发泄：一个拳打，一个脚踢；一个骂‘你们娼妇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另一个骂‘好倡妇！你也动手打人’；一个‘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鲍二家的’；这时的我实在是气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
快嘴：“我的妈，这情景想起来就够吓人的。”
平儿：“是啊。但这只是你们所看到的情景，至于那些看不到的罪受，你们还不知有多少、多残酷呢，呜呜……”平儿说到这里，竟伤心的哭泣起来。
鸳鸯：“唉，别哭了平儿，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不曾遭受苦难呢。哎，快嘴，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