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饭桌上倒没有想象中的沉默气氛,可知白逐溪所说的“沈家规矩多”只是逗乐而已。白逐溪坐在沈怀康和沈舟间,偶尔给沈舟夹菜并几句交谈,可见关系确实是好。
周沐晴用筷子夹了虾仁,龙井虾仁肉粒饱满,色泽诱人,就连她这个对水产不太感冒的人都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她偏着头悄悄观察白逐溪,实在是好奇他留着胡子吃饭时会不会粘上菜汤?看了一下,还真没有,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承墨阁和临碧斋在同一方向,吃完饭后,周沐晴和沈家姐弟沿着如水厅外的廊子慢慢往回走权当消食。一路上沈云沐同她咬耳朵:“白伯伯同他的夫人可谓绢蝶情深,白夫人喜欢美髯公,白伯伯便蓄了长须,日日精心打理以博佳人一笑。”
“是吗?”周沐晴咯咯地笑起来,做了个类似于于“悲伤辣么大”的手势,“我看他的胡子那——么长,一直好奇吃饭时怎么不会被弄脏。”
沈云沐也笑了:“诶,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他怎么做到的?”
眼看着这俩姑娘有就胡子问题进行深入交流的势头,沈舟真的很担心白逐溪的形象会彻底崩坏,赶紧补救道:“白伯伯可是黎朝历一百三十九年的状元郎,学富五车,是本朝排得上名号的大才子。”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她撇嘴,忽然止步,双唇微启,脸色惊疑不定。
黎朝一百三十九年?历史上不存在这样一个朝代或割据政权呀,而且中国古代一直采用的是年号纪年法,何来“黎朝一百三十九年”一说?
侍女鱼贯而出,点亮挂在廊下的琉璃灯,灯上有蝙蝠游鱼等装饰,很典型的中华传统图案。火焰在透明的灯罩中跳动着,她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乱糟糟百样思绪无法说。
她四处望了望,确定自己没有穿着穿着穿出了国门。
莫非......莫非这是个架空朝代?
风过境也无声,留下丝丝凉爽和缕缕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她抬头望着天边隐隐约约的一两粒闪烁的星子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她不用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不会在有意无意中改变了原有的历史进程——反正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是怎样发展的——这意味着她可以近乎随心所欲地利用一切她所了解的知识。
她眼中收拢了夜色沉沉,照进去光线涣散地反射出来。月华如水,映出栀子花霜雪般的洁白颜色,也映出她眸中的迷茫神色。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和家人们望着的是不是同一轮明月呢?
果真是“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启一扇窗”啊。她不无自嘲地想,笑了笑,算是回应沈家姐弟投来的担忧目光。
——————————————————————---------------------------------------------------------------
简居阁书房
沈怀康接过白逐溪递过来的文书,在烛光下仔细地端详着。白逐溪理了理宽大的袖袍,坐在雕花木椅上喝着茶,斜眼一看,就看见对方神情投入得很,却不说话。他等得有些不耐烦,自顾自地发表意见:“滇南叛乱被平定,这可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确实是好事。‘攘外必先安内’,当今陛下从做储君便显出几分杀伐果断的手腕来,只是初登大宝威信不足,这次亲征得胜,以后办事就方便多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只是那些被镇压下去的人也是我黎朝百姓,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有谁愿意冒着项上人头不保的风险去造反?”
白逐溪闻言冷笑:“朝中如今乌烟瘴气,北面的襄朝虎视眈眈,朝中这帮‘国之栋梁’‘清廉官吏’倒是个个忙着争权夺利。先皇后病逝还未满一月,请立新后的奏折就跟雪花似的堆满了陛下的御桌,翻开一看,好嘛,推荐的都是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他愤然,狠狠往扶手上一拍,沉默了半晌,心头的火气全然化作了无奈。
黎朝立国一百五十余载,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由于乡绅官吏占有大量土地却无需纳税,导致国家财政入不敷出。为了维持行政系统的正常运行,朝廷进一步压榨百姓,再加上贪官污吏横征暴敛,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沉重的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旦人民再也无法忍受,就会高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帜,揭竿而起兮反他娘——这次滇南暴乱便是明证。
为了镇压起义,朝廷必须付出极大的人力物力,这进一步加剧了财政危机,使国家陷入难以逆转的恶性循环中。影响了边防、基建、赈灾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封建王朝也随之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
众多有识之士意识到了眼前的危机,奈何既得利益者势力太过强大——他们是整个官僚机构和众多的知识分子,有钱、有权、还有文化,甚至这些试图改革的人不过是这一阶级的背叛者。
在三年前的殿试上,还是太子的今上向新科进士们询问对秦国商君所说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看法。对于这样一位早早流露出改革意愿的君主,改革派们寄予了极大的期望,盼着他能尽快树立威信、整合朝中势力,带领渐渐显露出衰败痕迹的黎朝再次走向富强。
所以,即使那么多的百姓在帝国的铁骑下丧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起义被镇压依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王朝的弊病还不算积重难返,接下来,就看这位年轻的帝王能否在和既得利益者的斗法中占上风了。
白逐溪的讥讽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皇上在早朝上发了通脾气,倒牵出一桩户部侍郎贪墨案来,陛下下令彻查,不知这次还要引出多少高官。”
“我记得那位揭发了此事的度支部林主事是三年前陛下还是太子那会钦点的解元郎。我猜啊,是陛下想整治朝纲才有了这一出‘金銮殿天子斥百官,锦地衣解元揭贪案’的好戏。”沈怀康思索片刻,浓眉轻挑。他合上手里的文书,文书两端的硬纸板鼓掌似的一声轻“啪”。
“陛下再英明,又怎会料到群臣一哄而上请立新后?我还是觉得,是有人想把这位户部侍郎拉下马,却没想到陛下会借题发挥,还以为今上同先帝一样容得了他们胡来呢!”白逐溪幸灾乐祸,“要我说,他们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次不会真的牵连到那些官比天大的人,毕竟陛下登基不到一年,实在是羽翼未丰,还不足以同那些肱骨重臣分庭抗礼。不过这次滇南平叛,倒是给了陛下在军中培养心腹的机会。”他眼睛一亮,急急回头“逐溪兄,此次平叛,可有出现值得关注的人才啊?”
白逐溪押了口茶润嗓子,转怒为喜:“徐将军军中出了个叫代国书的。当时朝廷军队集中兵力攻打岑城,期望攻占岑城后即可攻打杞城进而一举摧毁叛军势力。然而岑城守将张梧山利用险峻的地势死守城池,我军久攻不下。代国书提议采用‘围城打援’之法,佯攻匪首刘孟的家乡巡城,再利用叛军将领内部矛盾边缘化张梧山,使他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双管齐下,我军果然大获全胜。徐将军给我寄来的信里不停地夸赞此人,说他有将相之才,前途无量。”
他老怀欣慰的捋着胡子,感慨道:“听说代国书不过弱冠之年,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银红纱窗外树木在风中懒懒地招摇着,就像十多年前他为了治理水患到沈府募款的那个夜晚所见到的一样。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热血青年,写了许多痛砭时弊的奏章,结果就被外调到这饱受水患之苦的叶城当太守。来到叶城后,他发现这里的发展潜力其实很大,只是一来绕城而过的氿江年年发大水严重影响生产活动、二来百姓普遍贫苦无力上税导致抗洪工程没有得到合理的维护、三来地方官员不作为,放着洪水就这么泛滥着也懒得去管。这才有了“守着金山当乞丐”的局面。
他几乎可以算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向本地的大户人家筹款,一步步治理好了叶城水患,又一步步将它发展成令外人赞叹不已的繁华城镇。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怀康往铜兽香炉中添了一把艾香以做驱蚊之用,白色的烟雾从铜鹤喙中冒出来,又缓缓散开,最终消失不见。
他向沈怀康讲明来意后,年轻的沈家家主二话不说拿出大半家财助他成事。彼时沈云沐和沈舟刚刚出世,沈怀康看着两个粉嫩嫩的团子心都要化了,连书院都不想去,那时却几乎天天往衙门里跑。他在水利方面颇有见地,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家乡的了解旁人难以企及。便常常帮着斟酌堤坝的结构设计,向外地工匠介绍家乡的河流和山脉走向。
每当白逐溪走在街道上时,总有叶城百姓很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再往他手里塞一两捆自家种的蔬菜,有时还会邀请他到自家做客。这时,他总会在心里默默感谢沈家人——如果没有这样的知己,他恐怕会逐渐沦落成自己最不屑的尸位素餐之徒。
又略坐了一会,白逐溪起身告辞。再过几天就到了水稻收获的日子,他得提前安排平仓和收税事宜,清闲日子剩不了多少,但他确然是很享受这种忙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