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弯弯曲曲的白石小径往里走,视线所及之处一池水波碧绿,荷叶田田,莲苞菡萏;莲池中有一座风雨亭,上书“承雅”二字,虹桥飞接雨亭扶,在湖面留下一道极富张力的弧线;池畔花榭姹紫嫣红,枝叶并不刻意修剪,沐风而散,背后隐约露出楼阁一角——只那一角已是精致至极,周沐晴忍不住想踮起脚尖去瞧,终究是忍住了。
岸边有一块地方往池子里延伸了些许,雕成荷叶形状的石头沿着它延伸的方向堪堪拐了个弯,错落分布着连接了池中的亭子。深圳的中山公园也有这样的一处景点,她对那里的游乐设施不是很热衷,倒是很喜欢到这石头上走走。周沐晴心头沉了沉,百感交集——所谓触景生情便是这样了吧?她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去看那与记忆里的模样极为相似的画面。
景随步动,楼阁的整体呈现在眼前,高约两层,匾额上的“如水厅”敦厚古朴,字体遒劲。周沐晴轻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如水厅’是会客之所吧?”
沈云沐闻言偏过头看了看,又点点头:“这宅子里有‘如水厅’‘存墨阁’‘承墨阁’‘临碧斋’‘语霁斋’‘简居阁’‘容春轩’七处楼阁,宅子最后面是祠堂,这样就凑足了八处。其中‘如水厅’是会客之所、‘存墨阁’是藏书之所,云帆住‘承墨阁’,父亲和母亲住在‘简居阁’,你今后和我住在‘临碧斋’中。”
周沐晴想了想:“‘承墨堂’和‘存墨堂’是不是离的很近啊?”
沈云沐微讶,她伸手撩起斜逸旁出的一根树枝,忍不住笑起来:“阿晴好聪明啊——哎!”周沐晴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才避免了她被月洞门绊个倒插葱的命运。沈云沐郝然,拨了拨耳边的鬓发,略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还是到了‘临碧斋’再聊吧。”
穿花拂柳之间‘临碧斋’已近在眼前,苏秀站在门口,看见她们便立即迎了上来:“我以为午后就能到呢,没想到这么晚——不过也好,热水已经备下了,现下温度正合适,梳洗完后就可以到花厅用膳。”她想了想:“我去拿小姐新裁的那件竹青色对襟襦裙给这位姑娘穿可好?”
沈云沐赞许地点点头:“很好,你等会带阿晴到浴室去吧。”说完便同周沐晴往里边走去。
苏秀侧身站在一旁目送着两人进去后,一把拉住原本跟在后面的徐珌。徐珌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苏秀朝周沐晴的背影扬一扬下巴,轻声道:“什么来头?”
徐珌顺着苏秀的视线望过去:“在路上见到的孤女,叫周沐晴。”她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夫人好心也就罢了,居然还让她住在东厢房里——是住,不是伺候。”
周沐晴......苏秀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看到徐珌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调侃道:“你嫉妒她?”
徐珌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哪......哪有?”忽而又镇定下来,想到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像我们一样的奴才罢了,有什么可嫉妒的。”
苏秀缓缓走到花圃边,揉搓着淡黄色木槿花柔嫩的花瓣,叹了口气道:“何必妄自菲薄呢?在沈家当奴才比在别处好多了,沈家书香门第,主子们都是随和的......”
徐珌红了眼眶:“苏姐姐,你知道吗,阿颜死了。”
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苏秀低头一看,原来是用力过猛把指甲给折断了,她毫不在意地把还连着的一半撕下来,仍是慢条斯理:“是吗?”她自嘲般地摇摇头:“落在那些人手里,还能落得个好吗?”
阿颜原名谢斯颜,和徐珌、苏秀一样,都是被买给大户人家当奴仆的。她们三个当时在同一个人伢子手里,同病相怜,关系颇为亲密。阿颜是她们三个中长得最好看的,也是她们中最先被买走的,是到了狩阳县的王家。阿颜离开后不久,一个小厮来到这里,给了苏秀和徐珌一人半两银子,说是谢姨娘赏的——她们这才已经成了知道,原来阿颜已经成了王家公子的妾室。
一两个月前她们偶然和阿颜见过一面,阿颜穿着水红色的曲裾,执一柄秀大幅蝶恋花图案的团扇,整个人脱胎换骨了一般,明艳娇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她阔绰地带着苏徐两人到雅馐楼的包厢里吃饭,当苏秀问她过得怎样时,她轻轻地用团扇遮住那涂了胭脂的脸,柔媚的笑声从团扇后传来:“我过得很好,要是不好,哪来的银子带你们两个来这‘此价只应天上有’的雅馐楼里。”
苏秀很想反驳她不是有钱就真的过得好,却见阿颜端起茶杯,宽大的袖子从光洁的小臂上滑落,露出上面交错遍布的青紫鞭痕。徐珌几乎惊叫起来,苏秀沉声道:“阿颜,这就是你所谓的‘过得好’吗?”她的声音冷然如冰棱炸裂,谢斯颜的身子一颤,眼泪就那么滑了下来。
徐珌跨过大半只桌子去握她的手:“阿颜,你别怕,我去求老爷和夫人,你到沈府来吧,虽然不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但至少,至少你不会挨打呀!”
阿颜流着泪拂开徐珌的手:“没用的,我是他的妾室,这辈子只能依附于他,轻弹琵琶也好婉转承欢也好,都只是为了能在那个尔虞我诈的后院里求得一席之地,毕竟我娘把我卖给人伢子的时候签的是死契,毕竟我没办法自己养活自己,离开他我就连粗茶淡饭都成了奢求。”
她向好友展示那些伤疤:“你们看,我已经在他身边呆了四年,他还是很宠爱我。”她含泪而笑,声声泣血:“这就是他宠爱的方式,他逼着我陪他喝酒,常常喝到一半便狂性大起,拿着鞭子就往我身上抽来。我不敢哭,越哭他就越兴奋,手下的动作越发凶狠......”
苏秀和徐珌皆默然无语,阿颜将杯里的最后一滴茶水喝完,扶着桌子站起来,将泪水擦拭干净:“他今晚会来我房里,我得回去了,不然他又要生气。”
她在门口堪堪停住,回眸一笑的风情极美,却痛苦得难以言说了:“阿秀、阿珌,以后嫁个老实人吧,切莫贪图富贵,落得个和我一样的下场。”
徐珌悲戚不已:“她才十七岁啊,那王公子人怎么那么狠心,就算是条阿猫阿狗,陪了他四年,也应该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吧。”
苏秀攒紧拳头,又无奈地放开,她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徐珌,而是说:“阿珌,你还记得咱们哪位早夭的二小姐叫什么名字吗?”
“沈晴月,咱们刚来府里的那一年去世的。”徐珌顺口答道,片刻后又醒悟过来,震惊到“你是说......”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老爷和夫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名字就......”苏秀提醒她:“二小姐去世时夫人哭得昏过去了好几次,可见感情之深。”
徐珌愣愣地看着她,苏秀又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管怎样,好生伺候着总是没错的。”又想了想:“也别太过殷勤,要是以后她被指来和我们一起伺候小姐,相处时也不会太过尴尬。”
“苏姐姐,我不是嫉妒她,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会这么不一样。”徐珌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却不像是在笑的样子:“不过仔细想想,这位周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我们再怎么身不由己,终究还有一个家来惦记着。”
“我没有家。”苏秀斩钉截铁。徐珌一愣,无奈道:“苏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苏秀拿起剪刀‘喀吧’一声剪下一朵木槿花:“从我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当他们已经死了。”她拍拍手,冲徐珌嫣然一笑“我先去忙了,我给你留了几个馕饼,你先回房吃了垫垫肚子,咱们的晚饭还得等一会呢。”
徐珌抹了一把眼泪:“苏姐姐你先去忙吧。”苏秀把淡黄色的木槿花递到她手上,安慰道:“别难过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是好好地活下去,晚一点到地府里和她相聚罢了。”徐珌苦笑,默默地目送苏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