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那天，沈家人起了个大早，天空灰蒙蒙的——这可是昼长夜短的夏日呢。周沐晴待会要到祠堂里给周南珂上香，这也是她昨晚特意早睡了些的原因，精神饱满的，才显出对这件事的重视。
沐浴更衣，湿透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换上新裁的玄色曲裾，腕上是周母送的金手链，流苏样，缀着一只只仅小指甲盖大小神态各异的小马，那是她的生肖。
很有心的一份礼物。
她站在屋外晾头发，晨风吹过来，她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抬头看柔和的阳光透过云层裂开的缝隙倾泻而下，像天上长了只淡金色的眼睛。
头发渐渐干了，她回到屋子里，绕过屏风坐在梳妆台前。黎朝未成年女子不需要梳千篇一律的丫髻，徐珌给她梳了个显得娇俏却不失沉稳的十字髻，很适合她的年纪和今天的场合。
手里的梳子描着桂花，徐珌的动作轻柔而利落，映在铜镜里有一种莫名的美感。她笑容明艳，看上去是真心实意为周沐晴感到高兴的。周沐晴不禁也笑起来。她是表小姐，又是新认的，严格说来不算正经主子，何况根基又浅，其实很担心会被府中的仆人排挤，但她看到了这个笑，不说前途一片光明，却也觉得他们也未必像有些小说里写得那样尖酸刻薄。
梳妆打扮完，和沈云沐一起往祠堂去，沈云沐对苏绣和徐珌说：“你们不用跟着，先休息一下吧，今天有得忙呢。”
两人笑着应了。
她们来的还算早，祠堂里只有沈舟一人，他静静地站在列位祖宗的灵位前，烛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远远望去很是肃穆。
他转过来，朝两个女孩子微笑，像是一瞬间从缥缈的天际回到凡尘：“姐姐，”似乎是顿了顿，对周沐晴说，“表妹。”
周沐晴略囧，摆摆手：“你还是叫我沐晴吧，表妹听着太别扭了。”
“好。”他笑了笑，“沐晴。”
他介绍道：“最顶层中间的是沈家族谱有记载的最早的先祖的牌位，左边是创立了云逸书院的先祖之灵……”
周南珂不姓沈，他的牌位本来摆在周母房里的玄关上，但为了今天的仪式请到了沈家祠堂里，现在就放在最下层中间位置。
其他人陆陆续续到了，周南槿已经已经交代过周沐晴该怎么做，她点燃三炷香，跪在蒲团上，俯身叩首，这样重复了几次。起身将香插到香炉里，再回到蒲团上，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朝他们微笑，心里一片平静。周母走过来，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好，这样就算礼成了。”
周沐晴迟疑着喊了一声“奶奶”，然后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执手相看竟无言。
“这是该高兴的日子呀，奶奶为什么要哭呢？”周沐晴做出委屈的神情，撒娇作痴，“您莫非是不喜欢我这个孙女。”
“这是高兴的泪水，”周母轻轻拂去眼角的半滴泪，看了一眼围在旁边的人，装出生气的样子，“你们都围着做什么？等着看我这个老婆子的笑话么？”
周母是真的高兴。她以前也动过给儿子收嗣子的念头，她的两个庶子都有不少儿子，过继一个过来也不会就断了香火，但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就算愿意，老太太也不愿意让他们的儿子继承周南珂一脉。
她很豁达，这不错，但有些事情，她绝不会原谅。
她永远不会忘记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两个庶子带着人闯进灵堂，咄咄逼人地让她交出所住的宅子，花瓶被推倒在地上碎成齑粉，灯焰被带起的衣风吹灭。
她默默地重新点燃它，狠狠深吸了两口气才忍住没有当着儿子的面破口大骂。她心头窝着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指着门口，冷冷地说：“出去。”
真可笑，老太爷临终前分财产，把宅子给了长子，那时怎么不见他们说半句话。如今倒是来明抢了，全然不顾长兄尸骨未寒。
最后是族中的老太爷阻止了这桩混账事。从此，她和两个庶子再无往来。
可要收嗣子，放着血缘最近的侄子不要反而到其他亲戚处去寻就未免惹人笑话，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搁着。
现在她想明白了，既然周沐晴合她眼缘，就无所谓能不能继承香火了，享受天伦之乐才是最要紧的。
周南槿在一旁悄悄抹眼泪，沈怀康笑着扯开话题：“都还没吃早餐呢，我们等这几炷香燃完就回去吧，半个时辰后再让人撤下贡品。”
“好。”周母
那天的宴会简单却不冷清，请了白逐溪一家和葛氏一家。周沐晴终于见到了那位让白太守几日不见就相思情生的白夫人，白夫人长得端庄，却是个很有趣的人，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也都谈吐幽默，让人感慨和白太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除此之外，葛家儿子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今年十七岁，有着蜜色的皮肤，看上去很是健壮。还有个很原生态的名字——葛芒，她念着这个名字，脑中莫名浮现出夏天翻涌的麦浪。
好像有点热啊。
她吐槽着已是黄昏却依旧闷热的天气。
她从沈云沐口中得知了周葛两家的渊源。在为自己从没见过的义父竟是这样一位侠义心肠的人而动容之余，也惊讶于周家人的豁达——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自己和周南珂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话，在发生了这种事后。她对葛家人，不说厌恶，但肯定是心有芥蒂的。可这两家人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甚至在这场宴会中，葛家是仅有的被邀请的两家人之一，这就不由让人感慨万分了。
或许这才是对已逝之人的最好告慰呢？
宴会快要开始的时候，瑞鹤坊的人过来送了一大堆冰饮，说是柳素的意思，她没法过来，就送了这些来。
周南槿正在和白夫人葛夫人聊天，听到这边的动静，一边走过来一边道谢，又笑着说：“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破费。这些东西一共多少钱？你们随管家到账房那里拿吧。”说完，扬起脸就要喊管家过来。
为首的那个推辞道：“我们小姐就知道夫人会这么说，所以特地交代说这是她的一番心意，让各位不要客气，也别觉得是吃了霸王餐。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多来我们酒楼捧场就是了。”其他伙计忙着把冰饮摆到桌子上。
听到后半句话，在场的人纷纷大笑起来。
“跟柳素说，我们以后一定去捧场，”周南槿招呼道，“喝杯茶再走吧。”
“不必了，酒楼里还有的忙呢。”他摆摆手，“多谢夫人。
“忙才好呢，说明生意火爆。”声音传来的地方，白太守正靠在廊上，端着酒杯挑起眉头笑。白夫人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满：“这还没开宴呢你就在这喝酒，不要胃了是不是。”
白太守委委屈屈地放下酒杯，刚刚营造出的潇洒形象瞬间崩塌。
“那，我们就先走了？”瑞鹤坊的伙计试探着问，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神情跃跃欲试。
周南槿只当他们赶着回去帮忙，于是点点头，可对方却没挪步，两人站在那大眼瞪小眼。
“各位来这一趟也辛苦了，管家，带他们下去领赏钱。”听得沈怀康这样说，周南槿才反应过来他们原来是在讨赏，一笑，：“你们跟管家到账房去吧，至于这些杯子，明天我再派人送过去。”她说道，即使知道柳素大概在他们出发之前已经给过赏钱了——她并非吝啬之人，更何况沈家也不缺这几个钱。
“谢谢老爷夫人。”伙计喜形于色，高高兴兴地跟着管家走了。
淋着奶油果汁的酥山上了桌，于是，开宴。
众人对周沐晴很是好奇，却只是絮絮地闲话，问些诸如“喜欢吃什么”“读过什么书，喜欢哪个诗人”之类的问题。仿佛是一种默契，没有人提起她的身世来历。
她注意到这一点，只觉得心头一暖。
席间一派欢声笑语，气氛和谐，池中的莲花已近乎颓败，好在还有荷叶田田。
倒是有几分亲切呢。她想起在老家过年时也是这样的场面，亲朋满座，食物冒出的或冷或热的白烟映出每个人的笑脸，热闹而又欢畅。她眸中映出微皱水波，像是被慵懒的春风吹过的一池湖水。
看来穿越后的生活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晚上另有一席宴会是给府中下人的，就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虽比不上傍晚那一场，但排场也算很大了。周沐晴自然知道这是几位大人在给她撑腰，告诉下人们她是很受重视的，想来往后也不会有人敢轻易小瞧了她。
第二天，沈怀康替她到衙门里入了户籍，得益于与白太守的关系，这项在旁人那里得花很多时间，费大量钱财上下打点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由此，周沐晴在这世上拥有了合法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