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幅怎么样?”徐珌光脚踩在桌子上,拿着黄莺栖枝图在墙上比划着。
苏绣曲起食指抵在下巴前,走远两步仔细看了看,微微摇头:“画不错,就是不搭。”
徐珌皱起眉头,三两下把画卷起来,举着,瞪着雪白的墙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画轴往墙上砸去一般。然而苏绣知道她的性子:虽有些冲动,却绝不是做事不经大脑之辈。果然,下一秒,她双肩气馁似地一塌,弯下腰,轻轻地把画放在桌子上。
六月中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节,临碧斋里摆了大大小小十来盆冰块也驱散不了那股子暑意。众人便商议着把屋里的装潢换成素雅些的色调,看能不能达到“心静自然凉”的效果。
顺带一提,沈云沐当初说过要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周沐晴住,仔细想过后还是觉得不妥,最终也没吩咐下去实施。她不说,周沐晴也乐得当没发生过,毕竟自己在沈府身份未定,还是低调为上。
周沐晴在桌上的一堆画里挑挑拣拣,挑出一张墨荷图,水墨渲染出荷叶几朵,寥寥几笔勾勒出花中君子的清雅神韵。
苏绣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徐珌高高兴兴地接过去挂在墙上,小心翼翼地踩着椅子下来,苏绣在一旁扶着。
周沐晴伸手挽住隔断了厅堂和书房的珠帘:“我怎么觉得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沈云沐从书房里走出来,道:“不如再挂几幅字画上去,白纸黑字的倒是干净。”抬头看着苏绣:“这大热天的再到库房里找太麻烦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不如你来写就好。”
苏绣点头,径直到书房取了紫管狼毫笔,铺开宣纸,沉吟片刻,挥毫写下黄庭坚的《鄂州南楼书事》“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敧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字迹娟秀且不提,更难得的是不仅结构紧凑,而且笔笔精到。
我不知得再练多少年才能达到这个境地!周沐晴惊艳不已,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勤加练习。
“先放着晾干,待会带到街上裱好。”沈云沐道。
徐珌自告奋勇地揽下了这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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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周母带来了雁城特产的点心后,沈云沐彻底坐不住了,向周沐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走不走?”
树梢的绿叶被热气蒸得有些发蔫,周沐晴心里在咆哮“不约,云沐我们不约!”然而这是个难得在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和好感值的机会,她最终忍泪点头。
一路只管捡有绿荫遮阳处走,夏花绚烂,空气中弥漫着花儿朵儿的甜香。
见容春阁就在眼前,沈云沐终于按耐不住了,提起裙子飞奔而去,边跑边喊:“外婆~”宛如一个自带bgm的魔法少女。
周沐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忽然想到什么,疾行几步轻声喝住她,食指架于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说:“你可长点心吧,这样大呼小叫的,要是吵到老人家午睡就不好了。”
沈云沐笑着回过头:“放心吧,祖母没有午睡的习惯,我没那么鲁莽。”又感动于对方的细心,“不过还是要说声谢谢。”
周沐晴笑起来,还是忍不住叮嘱:“虽则如此,老夫人陡然换了个环境,不知会不会不太适应……”她眼神暗了暗,唇角轻抿,“我奶奶以前就是这样,一换环境就睡觉,得补上好几天的眠才能精神回来。”
沈云沐想起她“孤女”的身份,心头一酸,握住她的手:“你别难过……”这四个字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可能不难过?晴月离世时自己都心里塌了一块,更不要说她如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了。
怕是如大厦一寸寸崩塌最后沦为一片不可挽救的废墟。
一时间皆是无言,两人并肩往斗拱飞檐的楼阁走去。
彼时周母、周南槿和沈舟三人正坐在厅里喝茶,将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周氏母女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赞许的神情,周南槿见时机成熟,便道:“娘,我想收沐晴为义女,您意下如何?”
周母笑道:“可以,我瞧着沐晴是个好孩子,你大概已经和飞翰商量过了吧?”见她点头,便道,“她们两个现在就在门外,不如今天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两个女孩的身影越来越近了,沈舟几乎可以看清周沐晴裙上的缠枝花纹。
他眉心出现了一个山字,记忆中有一道鹅黄色的小小身影永远停留在了八岁那年,脸上的婴儿肥还未消退,笑容浪漫,一派天真。
然而她的位置即将要被取代了吗?
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迁怒毫无理由,但偏见这东西的蛮横之处就在于即使你知道它是错的也难以消除。周沐晴侧着头不知在和沈云沐说些什么,沈舟嘴角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真可悲,被当成了移情对象还毫无自知。
提起裙子步上台阶,手中如握绯色云霞,周沐晴仰起头一笑,明丽如空濛山谷中探出头的一枝灼灼桃花。
沈舟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他现在居然有点可怜这个女孩子了,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赢得了额外的关注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不管怎么说,被有意无意地从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透过自己幻想那人已无法实现的将来,对于她来说终究是不公平的。
他收回视线,深深吸一口气,嗅到了空气中清浅却无法忽视的茶香。
那两道身影终于跨过了门槛,周沐晴施了一礼:“老夫人,夫人。”
沈云沐走过去,看到桌上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朝周母伸出一只手:“外婆,你带来的点心。”周南槿一个眼神飞过去,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抬头朝周沐晴道:“来这边坐,”周沐晴依言在她身边坐下,她便问,“沐晴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
周沐晴笑:“我觉着很舒心。”
周南槿问“那如果我说我想收你做女儿,你愿不愿意?”
周沐晴一下愣住了:“夫人当真?”见对方神色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心想这样大大有利于自己未来物质生活条件的提议,肯定要举双手双脚赞同啊,但不能表现得欢欣鼓舞,而是得含蓄,不然就显得自己数典忘祖,这么脑残的事她当然不会做,于是微微一笑,“我……”“母亲,儿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她话还没说完,沈舟“霍”地一声站起来,看着惊讶的众人,缓缓笑起来:“如今母亲有我和姐姐承欢膝下,而舅舅去世时未曾留下一儿半女,母亲倒不如将周姑娘认作侄女,也算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正好双方都姓周,这也算是缘分。”
“再者。”他看着周沐晴,“如果周姑娘被母亲收做义女,势必要改沈姓,这对周姑娘已逝的父母也不是很尊重。”
沈舟的这番话有理有据,两个大人听着频频点头,周南槿问:“沐晴,你的意思呢?”
周沐晴温婉一笑:“公子说的很有道理。”
周母道:“两天后是二十五,黄道吉日,咱们在当天摆桌宴席请几个相熟的人来庆祝一下即可,不必大张旗鼓。”
沈云沐勾住周沐晴的脖子,咯咯笑起来:“这么说,我以后就得管沐晴叫表妹了?”
“正是。”周南槿笑着递给她一盘糕点,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雁城特产。
事情商议完了,两个女孩子加入了喝茶阵营,边喝边聊,倒也乐得自在。周沐晴从门外的风景看到窗外的风景,视线游移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她下意识笑了笑,看回去,竟然从沈舟眼里看出了一丝……怜悯?!
回想起前几天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她眉头一跳:这厮莫非是脑子有问题?看起来不像啊。她开始发挥强大的想象力:难道当这个沈家表小姐有什么危险?天啦噜那这家人就太缺德了,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沈舟的真实想法,大概会赞一声少年郎脑回路清奇。
她端起茶杯,笑容隐没在淡蓝色袖子投下的阴影里:硬要说的话,可悲之处大概就是有些人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她的未来了。
但那又怎样呢,穿越这件事对她的人生改变更大,然而命运之神有提前和她打声招呼吗?并没有。更何况沈舟这句话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怜悯的。
有所收益便属难得,太过纠结未免矫情。
何况她是个这么现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