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掉入山涧,下面怪石嶙峋,水流湍急,极其危险。幸运的是,他恰好跌入了水中,而不是岩石上。这里的水特别湍急,以至于都无法结冰,因为水从上游流经这里时,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堵了一下,产生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这个漩涡足有几丈深,坠落之势经过漩涡一缓冲,也就免去了粉身碎骨的厄运。不过,那漩涡实在诡异,卷着他的身体一直往深处拉去,被冷水激醒的长夏拼尽全力也无法逃脱,数不清转了有多少圈,等终于停下来后,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灵魂都被转出窍了。
过了好一会儿,眩晕感渐渐消失,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周遭的光景,发现已经脱离了漩涡,不过却到了这个深潭的最底部。幸亏最近一直练习游泳和水底憋气,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窒息。现在最紧要的就是避开那个恐怖漩涡,向这条大河的下游游一段,再浮出水面。可是水底的一道白莹莹的亮光吸引了他。
他向着亮光处游去,直到游到近前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块龟甲,巴掌大小,上面星星点点,还有复杂的纹络,有点像星空图,但细看又不是,因为星空的星斗不可能排列得如此整齐有序,跟栖云山宗的《天脉星络》图一点都不像。
长夏也没时间去推敲,见这玩意儿会发光,起了喜爱之意,心想要是送给流火,她一定会很开心。
然而当他把龟甲抓到手中后,却听到一声咒骂。
“你姥姥的,爷爷我打个盹儿都要被人吵醒,你说你把爷爷捡起来干吗?啊?”
“喂,喂,你怎么把爷爷翻过来了,你这小崽子心思好龌龊呢?你把爷爷翻过来想干吗?”
只见从龟甲的一个窟窿眼儿里伸出一个脑袋,眼睛滴溜溜转着,极其猥琐。长夏傻了眼,却不怎么害怕。流火给他讲过一些奇趣秘闻,说天地间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灵兽,它们会说人话,会施展法术,寿命悠久,极为珍贵。至于怎么个珍贵法,就要看你用哪种眼光看待了,要是你是个沉迷于丹药的炼丹师,它们就是炼制极品丹药的绝世药材。你要是个炼器师,它们无疑是炼器的罕见宝料。你要是个战斗狂,可以把他们驯服成你的伙伴,成为你打架斗殴的一大臂助。你如果是一个心性淡泊的人,还可以和它们中的友善者结成至交好友,因为它们活的年岁足够悠久,给你的人生带来一点启迪根本不在话下。
流火还说,有些灵兽因为在漫长的生命过程中结识过不少人类高手,所以往往知晓一些人类的绝世功法或秘术,只要它们愿意告诉你,你就有机会学一身好本领,将来扬名立万。
总之灵兽的珍贵一言难尽,要是遇到了就千万不能错过,至于能不能收复或结交就要看缘分了。
长夏遇到的这位,肯定是一个灵兽无疑。而且看卖相,多半是灵兽中的顶级货色,就冲那几句骂人的话,也能证明他没少跟人类打交道。
长夏快要憋不住气了,也顾不得考虑该讨好它,还是该对它威逼利诱,以达到让他跟随自己的目的。总之自己很喜爱这个小家伙,凭借直觉判断,它应该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灵兽,所以一把揣进怀里,就向着下游的方向游去。觉得游出至少有几十丈后,才向着水面浮去。
“啊?你姥姥的龟外孙,竟敢对你爷爷不怀好意……”乌龟见长夏要把它带出水面,一下慌了,不由破口骂道。
乌龟正要往他的领子外爬,被长夏一把摁了回去。
“哗啦”一声,长夏浮出水面,这里与漩涡已经足够远了,不过还是要小心,万一再被卷进去,他不敢肯定还会像上次那么好运,没准儿会被卷到石头上,撞个粉身碎骨。
想返回悔返谷,往上游走显然不太可行,因为必须经过那个漩涡,所以长夏就继续向着下游小心翼翼地游去。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山坳,长夏有些气力不继,身体也快冻僵了,急忙摸着石头上了岸。
这个山坳特别怪异,明明是冬天,却郁郁葱葱的,各种藤蔓和树木交错盘缠,还有一些奇异的花儿争香斗艳。
只是,这里根本没有道路。好在长夏的野外生存能力非常强悍,自然有办法应对这种状况。他见眼前的这些植物没有荆棘一类的,便索性趴下来,像蛇一样沿着植物根部的缝隙往里面爬去。不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居然出现了一大块空地,空地的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屋,石屋前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和栖云山宗的制式劈山剑一模一样。
长夏心中疑惑,谁会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砌座石屋?难道是本宗的某位高手在此闭关修炼?可这里是悔返谷啊,只有犯了过错的人,才会被罚来这里,但他们都有指定的洞窟居住,不允许自己建造屋舍。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离开,因为实在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
哪曾想,石屋里忽然传出一道年轻却又沧桑的声音,说道:“既然能够进入铁剑谷,便说明你我有缘。你和你的那位朋友都进来吧。”
长夏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朋友?”他看了看被捂出一身臭汗的乌龟,“难道说的是它?”
既然里面的高人不愿意让他就此离去,他也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向着石屋走去。走到门口后,石屋的门自动打开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好像这扇门有好久没有被打开过了,声音有些“涩”。
长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由于刚刚从光线强烈的地方进来,屋里显得黑漆漆的,没有看到那位高人在哪个方位。
“你是栖云山宗的新弟子?”
长夏闻声转身看向屋子的西北角,这会儿眼睛多少适应了些,而且那扇石门依然敞开着,所以他看清了说话的人。这个人盘膝坐在一个矮矮的石台上,起初面向墙壁,背对石门,这时石台忽然自行转动,变成了正面对着长夏。
看面相,这个人很年轻,皮肤比之许多女人都要滑嫩、白皙,但是他的头发却完全白了,长长地垂到地上。他的五官长得十分精致,给人一种柔和感,可是刚刚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好像一柄利剑劈来一样,长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长夏回答道:“是……不,不是,我……我以前是栖云山宗的弟子,现在不是了,现在是……是仆役。”
“哦。”那人点了点头,“你犯了什么过错?”
“我……我杀了同门师兄!”
“哦?”那人一下来了兴致,目光灼灼地看着长夏。“杀了同门还能活着留在栖云山宗,显然错不在你。可你连感应境都不到,身体又羸弱不堪,是怎么杀死人的?难道他比你还要瘦弱?”
长夏把大致过程磕磕巴巴地讲了一遍。那人听完后说道:“路云天修行天赋非常不错,为人也较为中正,待弟子宽厚有加,又肯把心思全部放在打理宗门上。栖云山宗有他在,一定会蒸蒸日上。当初天仇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把山尊之位传给了他。你不要怨恨他,他把你贬为仆役其实也是想再给你一个机会。栖云山宗并未规定仆役不得修行,只不过是要比别人多吃一点苦而已,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他看着长夏的那条残废左臂,权衡了片刻后又说道:“你的这条手臂不同寻常,绝非残废,而是有着大用途,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所以你不要因为自己比别人少一条可用的手臂而妄自菲薄,觉得低人一等,唯唯诺诺,不敢与人往来。我原本认为,你胡乱闯进铁剑谷,多少与我有些缘分,打算教你一套剑法,不过现在看来,你我的缘分绝非这般浅薄,而是命数使然。既然你被罚铁剑谷一年,那么我便亲自指点你一年。当然,你还是要回你原来的洞窟,也不得向外人提及我的存在,哪怕路云天问你你也不能说。我用一缕神念指导你剑法,直到你离开悔返谷为止。”
长夏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直觉这是一位了不起的高手,若有他指导自己修行,恐怕比有个师兄师姐来当“领路人”还要好得多。他正要跪下磕头,却被一股柔和的力气托起,那人说道:“现在的你,体内寄托有神的意志,我万万不敢受你这一跪。等将来你强大了,和它融为了一体,要是还觉得我这个老不死的值得你一拜,我受了倒也无妨。”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静悄悄的小乌龟,展颜笑了,那一笑说不出的温暖,就好像沐浴在夏至日的阳光下一样。他说道:“老爷子,见了我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长夏惊愕地看到,他手中的小乌龟忽然飞出他的手心,落在地上,眨眼间就变化成了一个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的粗犷汉子。
“爷爷没话跟你说。”大汉背着手,把脑袋歪到一旁,故意不去看白发青年。
沉默了好久,见白发青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大汉忽然来气了,大骂了起来。“苏剑生啊苏剑生,你让爷爷怎么说你好呢?不就是杀了一个人嘛,至于把自己囚禁在这鬼地方六百多年吗?你看看你,还像一个洞府境高手吗?”大汉指着白发人的鼻子痛骂道。由此看来,这一人一龟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长夏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终于想起来了——铁剑谷!禁地!二代山尊道号书剑生!
栖云山宗的第二代山尊,居然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位!活生生的!而自己所在的地方,居然是栖云山宗的另一处禁地——铁剑谷!
“这下完了,上次误闯禁地‘熔火窟’的罪还没有消减完呢,居然鬼使神差地又闯入一个禁地。如果山尊知道了,两罪并罚,会不会永远把我囚禁在这里?”长夏脑子里乱糟糟的,没边没际地胡思乱想起来。
只听书剑生语气平淡地说道:“可我杀的人是她,我曾经发誓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她,可最后我不仅没有保护他,还亲手杀了她。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以这种方式陪伴她。别说六百年,哪怕六千年,六万年,我也会这么做。”
“你姥姥的,别跟爷爷讲你们人类的情情爱爱,爷爷不稀罕听。你爱死爱活爷爷懒得管。反正爷爷也不想见你。”大汉骂完后忽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长夏,“这个混账小子莫名其妙把爷爷从水里捞出来,这下好了,爷爷修炼神功被打断,至少二十年无法入水。爷爷真想一口吃了你。”
长夏吓得一哆嗦,忙不迭离他远远的。原来这是个邪恶的灵兽,还吃人!
却听书剑生笑着说道:“你就别吓唬他了。你那劳什子神功条件太苛刻,不修炼也罢。他打断你恐怕是你的机缘,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他的不寻常吗?”
乌龟这次难得地没有骂脏话,神色凝重地说道:“看不透。既然能把它一分为二,将‘魄’打入他的体内,为何不直接炼化它呢?难道是把这混账小子当成了药田?待时机成熟了再来采摘?如果是这样,那用心就恶毒了。怕不是你们那位——”
“绝不是他!”书剑生矢口否定。“第六枚神之心意义非凡,无人可炼化,炎童山尊尝试无果后已经把它带入绝地。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体内的应该是刚刚出世的第七枚。传说神之心每千年一现,最后一枚现世,万年之内孤星必有大劫。四个月前我从入定中忽然惊醒,便感应到星陨大地有所异常,想必是第七枚神之心出世了。我自封石屋,无心去争夺,然而又担心它被星陨大地外的修仙者抢走,便飞出一缕神念去寻找,中途我感应到守护神兽睚眦的气息,便改变方向一直追踪它到了北疆,可那里是命运神殿的地盘,我也只能作罢。不过我后来打探到一些传言,说它被屹唐国的皇室得到了。皇帝萧彧带着它趁乱逃走了。”
“这不可能。”乌龟变化成的大汉摆手道,“凡人的皇帝在修真者眼里屁都不是,他有何资格争夺神之心?就算无心插柳不小心得到了它,也应该赶紧扔掉这个烫手山芋。皇帝再贪,也不不至于贪到昏了头要把它据为己有吧?”
“看来老爷子好久没有出谷了。”书剑生一甩袍袖,一个酒葫芦飞到了大汉的手里。
大汉也不客气,打开塞子喝了一口,啧啧叹道:“这还是六百年前的那葫酒,真够醇香的!可惜时过境迁,再醇的酒也没了味道。”
书剑生说道:“最近几百年,皇帝的宝座已经易主萧家了。萧家的厉害你应该知道,这一个家族出了不少天才人物。可惜底蕴太浅,没有星空境的人物坐镇,最终因为一件比神之心还要抢眼的宝物,被一群恶狗搅扰得鸡犬不宁。那几位天才一个接一个被杀害,如今连凡人也跟着遭了秧。四月个前萧家的屹唐国就被他们操纵的五蛮联盟给灭掉了。萧家的那位老祖宗也生死不明。”
大汉喝了一会儿闷酒,摇头叹道:“唉,想起千年前爷爷我还跟萧家的那位天才女子有过几面之缘,她是最有可能达到星空境的,结果也是因为爱情,把自己的大好前程生生给毁了。你们人类就是不可理喻。要是当初她没走错那一步,萧家何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长夏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一动,新安城破灭的那一晚,他和姥爷在一座破庙里跟一个邋遢的酒鬼聊过一些话。那酒鬼也提到了萧家的一位行差踏错的天才女子,多半和乌龟所说的女子是同一个人。他还记得,那个邋遢酒鬼跟他说过,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一定要回去拜一拜她的石像。现在想来,恐怕那尊石像另有玄机。
良久后,乌龟醉眼朦胧地说道:“这么说,萧家给人顶黑锅了?第七枚神之心明明就在这臭小子身上,可……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乌龟指了指长夏的胸口。
书剑生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神之心本来就神秘莫测。以前的获得者起码也是洞府境界的高手,都只是把它存于体内洞府中,慢慢炼化它的神力,让修为一跃万里,寿命无限。可当成自己的心脏放在体内使用,而且还是一个凡人,还真让我大开了一回眼界。恐怕和另外两颗心脏以及他的天生残臂有关。不过他拥有的只是‘魄’的部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提供磅礴生机的壳儿,无法帮助他提升修为。那人抽走‘魂’的部分究竟想干什么的确令人怀疑。你猜测他被当成了‘药田’,或许正好猜对了。所以我才说这是你的机缘。”
大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希望爷爷暗中守护他,并把那个人揪出来,就能获得魂的部分。而这小兔崽子拥有一半神之心,有他辅助爷爷,爷爷的那门神功更容易修成,对不对?”
谁料书剑生却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我是希望老爷子把《浮游诀》教给他。这门神功你即便修成也用处不大,论寿元和活命的能力,你摸摸良心说,是不是已经登峰造极、独步天下了?还需要再锦上添花吗?反倒是他,既容易修成这门神功,也会因此在将来‘药田’成熟时保住一命。”
“我呸!爷爷凭什么教他?初次见面就害了爷爷一把,还指望爷爷拿神功成全他?”乌龟嗤之以鼻。
书剑生闭上了眼睛,淡然说道:“教不教随你。不过老爷子,超脱路上风光无限好,不知你有生之年是否有机会领略?”
乌龟哑然,气得直跳脚。“没有他,爷爷就无法超脱了不成?”
书剑生挥了挥手,说道:“走吧走吧,该说的我说了,你自己决定吧。”
从他的眉心飞出一缕神念,钻进了长夏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