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头顶的日头越来越高,隔着一片毫无生气、动也不动的树荫,把这天色煮出了些暑气。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几个贪图一品舍醉楼那口限量秘制虾盅的锦衣熟客隔着条道,朝楼对面的那群水秀公主保护团的人群张望,似在考虑着要不要迈这条腿还吃不吃这盅虾,这些有些身家的人并不介意把这帮穷棒子的无聊的追求当热闹看,却不喜欢被这样扰了清净。
水秀公主保护队的一幅横幅已经被挑了起来,那条明显是被面裁剪的横幅耷拉着,上面用一团团又黑又紫的奇异颜料写着——水秀水秀你最美,最美不过你的嘴。被面成色很新,大概是谁家小媳妇预备的嫁妆,布的边角被人一针一线锁着没有什么线头,十分工整用心足见诚意,可这种直白到不讲道理的粗俗表达还是惹得那位钟爱虾盅的老先生连连摇头,山羊状的胡子都气得颤抖起来。
秦拳不忍心这位很面熟的老先生顶着这大热天的太阳自己在大街中间抖,忙喊了酒楼的伙计把他拽进店里来,恭敬的献上一盏茶水,前胸后背好一阵拍打,那位才缓过一口气来,用变着调的咏叹语气说道:
“冤孽啊!”
早被烦的头大的秦拳终于在这里遇见了知音,以为可以一吐苦水,就拍着老者的肩膀和后背附和着说:
“就是,就是,真是不可理喻,全是一帮蠢货。”
谁知他的话才说出口,这个正义的老头忽然怒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昂着头,一缕山羊胡气势凌人的对着他,说:
“你说谁蠢货?”
“我可没说你,我说他们。”
秦拳感到很尴尬,一只手停在老者肩头不知该抽出来还是认他攥着,自己只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说了些想让他顺气的话,怎么就成了罪过呢?
老头听了他的解释更加愤怒,低头去找桌上的茶杯,大概这位身份不俗的老头在家都习惯了这等摔杯为号的架势。一个叫坠儿的酒楼丫环眼尖,一把把茶杯连带滚烫的茶水搂在怀里,任一股沾着茶叶梗的热水浸透了胸前的衣服眉都没皱一下,只管背着身子躲在秦拳的身后。
那老头找了一圈摔不到东西,见酒楼的伙计都虎起了脸,许是怕以后吃的虾里会被人加些口水,只能指着外边说:“我孙女可在那里边,你骂她等于骂我。”
秦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指尖落处几个衣着体面得体的年轻姑娘站成一横排,这些姑娘身高相若、眉眼间的羞涩和一排鲜花一样,在一帮老茄子与老黄瓜之中十分扎眼,仔细的端详,其中果然有一个鹅蛋脸的姑娘五官间隐隐有老头的影子。
那排姑娘全摆着一幅认真的表情,秦拳顺着她们的眼神一寻,才发现这些姑娘面前有个身材匀称动作利落的中年女人歪头掐腰在比划着什么,他对年长些的她的无视让秦拳感到很惭愧,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见色忘义的人,对老人家要尊重,人家不就是老了那么一点么?盯着人家老人看是多么的不尊重啊,在一瞬间,这位小名叫小五哥的前混混就做出了一个基于道德的判断,判了自己一个无罪——看姑娘很对,不看才是天诛地灭。
就在他假装自责、自得得走神的功夫,那队可爱的姑娘叫了起来,她们的声音并不整齐,只是那种无敌的青春感觉足以让一切都变的寂静,在失音一般的寂静中,她们混合了放不开的压抑尾音飞走了,像是有只小鸟噗噗愣愣的拍打着翅膀飞过了人们的心头,好多人都觉得心头怕是落上了羽毛,有些痒。年轻的姑娘们因为放肆的喊叫涨红着脸,力尽之后乏力的气喘让她们的表情微妙,塞了茶杯一样的饱满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着,直到秦拳用回味她们脆亮的声音的心思去回想,才弄明白她们说了些什么。
那位中年妇女是在用干农活喊号子的法子调教她们,这些大家的小姐们用插秧的号子喊出了一嗓子,那是:
“水秀——我要把我最好的——送!给!你!”
对于那位干练的中年妇女,秦拳心中只有感慨,能用如此的土方法教出出众的姑娘,你可真是人民的艺术家。
秦拳想回身去看那位爷爷自豪的神情,这总是一件喜事才对,也许这位老爷子可以不再愤怒,那正好了结了一场因缘,坠儿也不用委屈的抱着个茶杯。只见那老头伏在桌上,双臂支撑着身体脸上再也看不见一丝的愤怒,只是无助的轻轻捶打桌面,心痛的无以复加:“我的宝贝儿……好羞耻啊。”
秦拳凑了过去,单臂搭在老头肩膀上,说:“老爷子,你孙女不错啊。”
一只小脚从后面踹在他腿上,却踢的不重,他也知道是谁踢他。那一脚又把他和老头的距离蹬的近了些,他有些迷惑,那位老爷子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甚至对这位小名叫小五哥儿的流氓行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喃喃的说道:
“她说水秀好可怜,被一个人渣骗,她要救水秀,她说她加入了一个叫小鸟有六花的组织,她们要给水秀当丫环。我以为都是假的,我的宝贝不会自己轻贱自己。今天我见到她这个样子,我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她说从见到水秀开始,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没法改变,呜呜呜,只是为什么会这样。”
说到后来,那个老头哭了起来,咒骂着水秀那个小妖精为什么偏偏害了自己。看到老人无助的哭泣那可真是一场人间悲剧,秦拳侧过头问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坠儿:
“小波那个混蛋用了什么让人着魔的妖法?”
躲在他身后的晋家小丫环摇起头露出些可爱的笑容,又咬着嘴唇不敢让笑意明显的摆在脸上,少女健康的鲜艳唇色随着垂在胸前的辫梢彩绳晃动,吸引着秦拳的目光,大概她也迷糊着吧。
酒楼饭馆这样的买卖家最怕的就是这类哭丧的,又哭又号会坏了雅客的兴致,惹些无聊的闲汉编些黄色性质的闲话,更会让一般的客人们觉得晦气。除了多卖闲汉们几两瓜子钱,吃饭的钱都要亏掉,平日里早从后厨蹿出几个轮着手臂粗擀面杖的大汉礼貌的把哭丧这位“请”出去,今天确没人敢动这个手,只因为今天哭丧的这个人是店里的熟客舒老头。
秦拳摆手止住了往后边报信的伙计:
“时候还早,又没人吃饭,慌个毛。”
有他这位自家少爷的发小顶着,伙计们也算有了主心的骨,反正出了事亏了钱也是你们自己人乐意,关我们这些跑堂的啥事呢。伙计们手脚麻利的发挥着久已养成了的伺候人的本事,几个去端来一叠温热的毛巾,几个摊开他的四肢、手指捋开舒老头攥紧的拳头让他的气息顺些,还有几个丫环手指点了几点风油精细细的揉着老家伙的太阳穴,只有秦拳和丫环坠儿静静的站定在忙碌的人圈之外,格格不入。
并不是人圈之外的人淡漠,只是纯粹的劳心和劳力的区别。伙计们或者能让老头止住眼泪,他们需要的只是你别在这哭这样简单的效果,爱哪哭哪哭去恐怕是他们最真实的想法。秦拳也没有丝毫必须对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负责这样的责任感和认知,他不是一个大善人,他毕竟能力大些,举手之劳的事情他是愿意做的,更何况舒老头常来这喝酒,怎么也是个脸熟。
身为一个算命的,自然是给他算上一卦,秦拳的头卦可不是那些玩弄人心的的神棍的胡诌,亡羊镇的卦风极胜,作为这里最有传奇色彩的算命人,他可不是浪得虚名。
从他在李大户后门的草棚里铺张草席给人算命时起,镇子上常年以算命人起卦准与不准做大小点对赌的赌坊惊恐的发现,这个有着不起眼样貌的穷棒子身上有个恐怖的规律,越倒霉的事情他就算的越准,什么血光之灾横死暴亡他从来就没错过。真正令他有些传奇意味的是国防军里有人想起那位大师比格时臣途经亡羊镇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黑色鸦嘴井水犯浑,秦小五哥救亡图存。”
没人知道三十年前那位大师所说的秦小五哥到底是谁,人们却宁愿相信他就是秦拳,街上的赌坊因为秦拳赚了很多的钱,有人认为这个秦小命师真是上天赐给的美丽的童话,赚了钱的人们挥舞着拳头解释,一个拳头不就是五个手指嘛?
秦拳的卦有些是准的,于是市井中就流传了许多关于他的卦的玄学,有这么一派认为他算的越少越准,有人觉得他正午阳气最重时算生最准,圆月阴时断死最准。所谓玄不改命,秦拳仍然从事着乌鸦嘴的算命生涯,时准时不准,只是一路从李大户的草棚算进了******的园子。
秦拳用手慢慢的捻着那枚改变了他命运的山东钱,一本他的死党晋小波整理的大师语录还在他怀里,这是他算命的所有家什,他暗暗的想到:如果他真的能够掌控命运,他真想帮帮他,可惜他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如果命运早已注定如果算命有用,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