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艺嘉
从哈拉雷去维多利亚大瀑布时,津巴布韦航空公司欲给我电子票。我虽常年行走非洲,对之感情深厚,但说真的,对非洲土地上的新鲜事物,我持观望态度。怎奈我天性善良,从来规避别人弱点,我不好意思说“我不相信你们的电子票”,我只能说“我没用过电子票,不习惯”。
航空公司这先生遂给我讲电子票的种种好处。
不能让人家白费口舌呀,我勉强同意了。
“谢谢你的支持。我去把票打印出来。”他说,转身从前台进了里间。
过了好久,他回来:“打印机坏了,怎么也没修好。”
我一听,心里乐了,说:“你还是给我正式的票吧。”
“电子票也是正式的。”他说,“刚才我白给你讲啦?电脑都是联网的。明天登机,你报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个号就可以了。”他说了一下号码。
我记忆力非常好,但我找借口:“我记不住。”
“我给你手写一下。”他说,拿过一张纸,把相关信息手写上去。
“我就拿着这个登机?”我疑惑,感觉跟开玩笑似的。
“电脑都是联网的。一定没问题。有问题你来找我,我带你登机。”
他这么说了,我不好意思驳他面子,就拿过他手写的条子。
第二天刚到机场,我就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我问好几个一同候机的乘客,他们去瀑布城的机票多少钱。三十美元。我昨天付的是,三百五十美元!昨天卖票处的人,不会是骗子吧?!人家一张假机票都没用,就把我骗了。
拿手写条,登飞机
(任何时候,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我问他们是电子票吗。都不是。那是2008年,他们都没见过电子票。那时,我在外面旅行了六年。但说真的,电子机票,我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我感觉自己坐不住了。
这时候开始登机了。我惴惴不安地跟着队伍一步步向前。
柜台那里,都是撕票。哪有查看电脑的?我感觉自己头大了。
我本来是电子票,但打印机坏了。我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拿着这手写的条子登机,人家不会觉得我有毛病吧。“我是电子票。”我镇定了好久,把这话讲出来。做好了被告知上当的准备。
我预备听的话没有听到。不过我听到的,也让我快站不住了:“对不起,电脑今天坏了,电子票不能用。”
“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来,让一下,下一个。”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不是街边摊,堂堂在机场内。我往昨天卖票的地方猛跑。如果那人不认账,我就砸他办公室。可如果办公室锁门了怎么办?
没锁门。只是昨天的那个先生,不当班!
看着我有些语无伦次,今天的这个先生说:“别急,我帮你问问。”遂打电话。
半天打不通。我这个急啊。那边都开始登机了。我还得跑过这百米的距离呢。
终于打通了。放下电话,他说:“他说昨天是有这么回事。我给你写个条。你拿这条去登机吧。”
“我刚才拿的那条,也不好使啊。”
他很自信:“我这个一定好使。”
我又飞奔而去。如果我赶不上飞机,我不能自己承担损失吧?
我刚在座位上坐好,空姐就开始关舱门了。我这小心脏扑腾扑腾的。真是有惊无险啊。遇到意外,却能化险为夷,我最喜欢这样的经历了。突然,我想到,那先生刚才给我写的,只是从哈拉雷到瀑布城。回程票,我还没有!我昨天付的可是双程钱。
我赶紧把空姐叫过来,问她在瀑布城能否买到回哈拉雷的机票。
“够呛。”她说,“假日,你看这飞机爆满的。”
能,我也不干啊;我逐渐清醒,凭什么我付双程钱单飞?下飞机,我立刻找航空公司。我刚才能当机票用的单子,现在是白纸一张了。“我就是拿着它登机的。你们航空公司的人忘记给我写回程了。”
“那不是我的事。”
去找经理,也没用。
不能把有限时间都耽误在这事上啊,我气坏了:“你们没有成熟的条件,就别用电子票啊。”
津巴布韦的干净是非洲少见的;这里的人,也干净,温和有礼:“我们确实不了解情况。”
“那你打电话去问哈拉雷方面。”
“对不起,这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电话也根本不通。”
“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
“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就是机场那个售票处。”
要来号码,我自己打。那时,津巴布韦正受西方制裁,通讯几乎处于瘫痪状态,确实打不通。但我被逼到这条路上,没别的办法。一个多小时,我不停地拨电话。向天堂打电话,也就这个难度吧?终于通了!刚讲两句,又断了!
现在想来,能避免此事的机会不止一次。开始我觉得不爽,就干脆不接受电子票。不能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委屈自己。最后,那人给我写好了条子说:“好,你可以登机了。”不能他让我走,我就走啊。还有什么事没有?再问自己这么一句,我就会想起回程票啊。这么焦虑,前前后后,得死多少个细胞?
如果不想自己的旅行插曲连连,奉劝大家少去特殊时期的国家。为了对其制裁,前宗主国英国对津巴布韦断航了,我是从法国转荷兰再转肯尼亚过去的。这三转,就把行李转没了。两周,我没有换洗衣服。那时欧洲是冬天,过南半球的津巴布韦去,我连夏天的衣服都没有。而受制裁,津巴布韦人买白糖得排队一公里,商店里货架空空。
虽然在非洲,发生什么我都不吃惊。但我老游击队,犯这样的错误,还是太蠢了。
在意大利南部,GPS把我指向一条极窄极短的路。那在一个大院里,像是通向某家的死角。我如何不能相信,费劲掉头,结果,半小时后,GPS又把我带到这条路前。我只有前行,谁想马上在屋角拐弯,面前豁然开朗。
在法国希农,GPS又把我带到类似境地。我穿过小镇时的半信半疑,全部是怀疑了。这么陡窄的路?两旁还是民居?凡事不能犹疑,你一犹疑,这犹疑就出来绊脚。被我掉头的车,不听话了,半横在路上。我弄了半天,实在没把握后面的距离,下车查看。慌忙急乱中,手刹竟然忘记关了。还好车是半横着,离后面的房子距离短,还没容我走到车后,它就停了。否则从坡上冲下,我估计一命呜呼了。倒也没有十足的幸运,车底盘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卡住,车怎么都发动不起来了。
在非洲,我的车胎被扎。半夜,竟有十几个人跑来。每人只给一点钱就可以。在北非,我的车陷在沙里。当地人心眼多。他们是先和你商量好价钱再帮忙。4个人,帮着推推,就折合人民币800?我不满意价格,又联系警察,又联系消防队(我不知道电话,是一个酒店保安帮忙的),结果和私人解决的钱不相上下。此外,还搭进等待的三小时。
在欧洲,花钱买方便远不如非洲。我只好厚着脸皮准备去敲路旁紧闭的房门。
贝劳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弄了一会儿,他从我的车里出来,把钥匙递给我。
“没别的办法,只有等救援了。”说着,他帮我打了电话。
我把抛锚车扔一边,和陌生人去看日落
(一件事不解决,可暂时绕过它)
我道谢。
“他们一时半会到不了。”他下面的话让我听了一愣,“咱们不如爬到山上去看落日。”
此情此境,我有心和你看落日?
我虽没说话,但他了解,他说:“你在这坐等救助,岂不白白浪费时间?我没出过这样的问题,但我估计会有很多琐碎的事需要解决,你租车的车行,保险公司什么的。如果你再不挤出时间看看美景,那旅程就完全被这意外吞没了。”
我觉得有道理。锁车,和他爬山。
“你来希农看什么?”
“拉伯雷。”
他笑:“你没幻想过拉伯雷的巨人们来帮忙?”
“是啊。巨人一只手,就会把车拽出来。”
“是,”他说,“我没用。”
“你已经给了我最有用的忠告。我会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点头:“一件事情不解决,可以暂时绕过它。否则你被这事缠住,别的事也耽误了。”
这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落日,却非常特别。
葡萄酒河岸大道是威尼斯最繁华的地方,酒店林立。从这里看,里亚尔托桥上还是人来人往。这桥虽没叹息桥那么出名,但这是威尼斯最漂亮、最大气的一座桥。
这桥曾在费拉拉的婚礼上因不堪围观人群的重负而坍塌。之后,木桥改石桥了。参加新石桥设计的有米开朗基罗、圣所维诺等名家,结果冠军是安东尼·达蓬特(Antonio Da Ponte),Ponte恰好是桥的意思。
桥下临水的平台上,有很多休憩的旅人。旅人旁,站着作画的画家。三五笔,威尼斯的旖旎便跃然纸上。
虽然旅游书上说这里的酒店和圣马可广场的咖啡座一样,“除非你的钱多得没处花,否则千万不要把屁股坐上去。”但我看了看店家写在室外的菜谱。一道菜大约 二十欧,也不是很贵。
我是对照旅游书来吃豌豆烩饭和淡菜汤的。看了几家,没有我要找的,便转到了大运河餐馆。在菜谱上看到淡菜汤后,我问一个打黑领结的中年服务生:“有豌豆烩饭吗?”
“有啊,有。”他笑着回答,热情招呼我坐下。
我又要杯一升的啤酒。
夏天室外的座位,紧临着大运河。藤编的隔断上,装饰着盆栽的紫色小花、威尼斯精美的玻璃灯。水中的木桩旁停着快艇、贡多拉。水波摇曳间,似有玫瑰色的迷濛。贡多拉悠悠而过,留下船夫优美高亢的意大利咏唱。
一份豌豆烩饭,390元
(别拿着旅游书去找吃的)(遇到黑店,怎么办?)
啤酒上来了。有点少。德国老友波尔总说“啤酒得不计泡沫到一升才算”。呵呵,在威尼斯,就算了。
西餐上菜都慢,我进餐馆里面转了一圈。一个黑人默默在吃饭。两个白人抬头向我打招呼。墙上挂着黑白老照片。立于屋子一角,栗色的木头柜上,玻璃罩里,是茄子、虾等小菜。有些像西班牙tapas(餐前小菜)中的冷盘。
不知是旅游书写错了,还是服务生搞错了。淡菜汤里根本没有介绍的淡菜、大蒜、荷兰芹。倒有味道鲜美的蛤蜊。要来菜谱,对了对,觉得应该是这个。后来才知道,自己外行,淡菜,就是北方的我熟悉的蛤蜊。
结账时你们猜多少钱?八十欧元!一菜一饭一啤酒折合人民币八百元。
“八十元,你再给我二十元的小费吧。”见我拿出一百欧元结账,服务生说。
我世界各地走,也经常给人很高的小费。可我讨厌这么主动要。把我当成日本大头了?
这么一想,也意识到账单有问题。可是,他都把二十欧找给我了。有那么多瞬间,我想算了,又不是在中国,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可是,真咽不下这口气。“豌豆饭多少钱?”我问。
“三十九元。”
“这样的价格都能吃鱼了。”我没打算和他重新算账,就是这么一说。
“是你特殊点的,我们特别为你做的。”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女人吵架给人的形象不好,我尽量压着气说,“是你说有,我才坐下的。”
“是你要求,我们厨师特意为你做的。”
我招呼来另一服务生:“你可以作证吧?我一来到这里,就问他,”我指着中年服务生,“‘有没有豌豆烩饭?’他回答说有,我才坐下的。”我也气自己,什么山珍海味也行,破豌豆烩饭,值得这么东寻西觅吗?纵是威尼斯的家乡特色菜,也是豌豆烩饭呀。自己想想,也能做出来呀。不就是豌豆和饭烩一起吗?可自己到哪里,都要吃人家的家乡菜,那就没办法了。错也错在我手拿旅游书了。按图索骥,人家不宰你宰谁?
我更气了。因为那个我要求指证的服务生,没说一句话,耸了耸肩,离开了。
我也更气自己。让他指证?他不帮自己的同伙帮我?
刚才一直对我点头微笑的另一服务生,也马上走远了。
掰扯了半天后,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是你说有,我才坐下的。”
很多游人之所以对受骗没办法,多是由于行程所限。有限时间,谁纠缠在这些问题里?可是,我有时间。我抓住“你说有我才坐下”这点不放。
我实在是把这服务生也弄烦了,他突然改口:“菜谱上是有。”
我让他把菜谱拿来。没有豌豆烩饭。我真傻,还自己找?我把菜谱推给他:“在哪里?你给我找。”
他胡乱地翻着菜谱。
“你刚才不还说没有,特意为我做的吗?”我嘲讽道。
餐馆别的服务生,包括经理,都在稍远处袖手旁观。
“这样行不行?”那中年服务生急了,翻到菜谱最后一页,在最后一行的下面,用圆珠笔写上:豌豆烩饭,三十九欧元。
现写?有这么做的?威尼斯商人啊。
“豌豆烩饭不值三十九欧元。”他写完,我告诉他。
“那多少钱?”
“你自己清楚。”
犹豫了一会儿,他递给我十欧元。“这下行了吧?你走吧。”
我没动。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
在国内,都不会这么较劲,在这里,又何必呢?可想想,凭什么,让你外国人欺负?
他又给我十欧元。
“把豌豆烩饭和这三十九元的价格都给我写在这上。”我把一直握在手里的账单递给他。
我真怕他把账单撕了。不过那样,我倒真和他没完了。不就是欺负游客日程匆忙,没有时间告你吗?我可有的是时间。
欧洲还是有法制的。他没有把账单撕掉。他照着我的要求做了。
“大点字。看不清。”我说。
这要求也正当,所以,他照做了。
我一边看他写,一边在心里骂:二百五,都找我二十欧元了,你那豌豆烩饭,还是三十九元吗?
“我随时保留对你们的起诉权。” 临走前,我扬着手里的账单,对他们说。
那正好是十年前,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非洲乡下,一个人抬腿便走。现在想来,还是蛮危险的。外在的,有人杀你抢你。杀你的可能性小,只要你不顽强反抗。抢你的可就多了。
危险也来自自身。我从前生活在中国北方,对布基纳法索湿热的气候不习惯,如果再加上劳累,被毒蚊子叮了,那几乎就得“摆”。打摆子,也就是疟疾。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如果不及时救治,疟原虫上头了,也是必死无疑。话说这时,我已经感觉不对劲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头晕,恶心。而这时周围只有西非的原野。我想我得赶紧往前走,起码到一个村子,有人,才好求救呀。我灌铅般的腿慢慢向前挪。意气风发走非洲乡下的豪迈丝毫不见踪影。
走了半天,还没有人迹。我想我该找棵大树吧。非洲大树下,是非洲人讲民主的地方,也该是人歇脚最多的地方吧。就在这时,我远远看到一间小窝棚。我紧走慢走,到了面前。真是一间窝棚,连门也没有。但是屋里有一张床。我所需要的就是能躺下来的一张床啊。我躺到上面。歇息了一会儿,我往周围一看,估计这是看田人的窝棚,因为除了几个黄色的水桶,什么都没有。这怎么也比旷野强啊。有这窝棚在,那看田人就得时常来。我在荒野呼救,那就和呼唤天上的星星没什么区别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声惊叫惊醒。一个包着蓝花头巾,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站在我床前。我对惊愕的她露出微笑,欠身起来,说:“我病了,请快去帮我找医生。”她愣在那里,显然没听懂。我又说了一遍。她还是一样表情。
嘿,先生,我的命就靠你的选择啦
(把备好的药,列单子,放手边)我想我完了。呼救还得用对方听懂的语言,否则没用啊。我用手捂着头,假装倒下。这下她懂了,点头,跑了出去。毕竟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
一会儿,一个小伙子跟她一起进来。他一说“绷珠(法语,你好)”,我心头一喜。他又说“沙娃?”(法语,怎么样?),我心头再喜。我问:“你是医生吗?”他点头“喂喂(法语,是是。)”我想我有救了。
我说:“我有治疟疾的药。在我的拉杆箱里。麻烦你打开它。”
他懂我的话,照此做了。
我冷得开始抖起来。我躺下。有药,有医生,我心里很踏实。
半天不见动静。我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淳朴的一句话,吓得我登时又坐起来。他看着我,手足无措地说:“我,我不知道哪个是治疟疾的。”
“你看看啊。”
“我会说法语,但不认字。你来认认吧。”他说着,把几个瓶子拿过来。没拿好,瓶子哐啷啷掉到地上。我事后得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国人,很紧张。
天绝我也!我本来有药,又没了。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