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帝浣
下一站 昆明
2013年的夏天,我开始一次横穿黔贵湘的独自旅行。
工作繁重,谋生艰难,其实已经很少有机会,能为自己安排一个旅程。于是这一次,不是为了看风景,也不是为了拍出什么好照片而上路。
上半年,发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极度伤痛的事,至今不愿提起。
成长的路上,必然的打击终是降临,满是内疚自责与不舍。我知道,必须找个没有朋友的地方,独自想一想。
其实去哪无所谓,在地图上看了一眼,手指到一个崇山峻岭之所在。就去那里吧,走到哪算哪。
父亲曾跟我说过,人一辈子遇到的事情很难预料,不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就会遇到那样的问题。懂得解决或接受,能安身立命,平淡一世,就很不错了。
订了一张飞昆明的机票(航空公司积分换的,只花了180块钱),此后的旅程,都是些破旧的普快火车,破旧的中巴车,破旧的蹦蹦车。
那些车子摇摇晃晃,蹦蹦跳跳,带我去陌生的地方。日出或日落,细雨或浓雾,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会迷路,困了会找家小客栈倒头就睡,饿了会蹲在路边啃一张烙饼。
其实有点像自我放逐,一路沉默寡言,极少和人搭讪,完全不是平时滔滔不绝的风貌。
当然我也知道,远方没有我想要找的东西,就是想躲起来一会,独自舔伤而已。
第一站,昆明。
昆明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盛夏凉飕飕的天气。
虽是旅游城市,但老昆明已经基本被铲平了,毫无观感,我想我是来晚了十年。
在昆明见了许多朋友,讲了许多话,基本把这趟旅程要讲的话都讲完了,离开昆明之后,就开始陷入漫长的沉默。
我对大理古城其实毫无期待,不过是中转住一晚,顺便等我还没见到的《时光映画》新书寄来。对这本书其实内心很是忐忑,担心辜负了很多朋友的期待,担心这书不值一看。
古城里,如我想象得那般日夜喧闹,商铺林立,游客如云。
我在大理,不逛古城,不看景点,不搭讪,不艳遇,不找美食,不购物,甚至不拍照。
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发呆。
饿着肚子懒得去吃饭,坐在宾馆的床上发呆,坐在河边的凳子上发呆,坐在城墙上发呆,坐在人民路最没客人的咖啡馆里发呆,深夜坐在宾馆的床上发呆。
甚至狠心拒绝了正好在大理一带旅游的朋友赶来相聚。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在想,就是这样坐着。
下一站 大理 巍山
那天在大理,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杯十块钱的咖啡。
去巍山,纯属偶遇,打算离开大理的时候,其实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
巍山沉香客栈的王老板跟我说,你去巍山住两晚吧。于是我就去了到大理时还没听说过的巍山。
沉香客栈其实是一个院子里的几幢明代保护建筑。那晚只有我一个客人,守夜的老头早早就去睡了。
夜风在精美古典建筑里潜行,老树在微弱灯光里落下婆娑的影,夜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灯影斑驳的院子里踱步,很想大喊一声,然而终究是怕惊动谁。
于是开始想象自己是宁采臣,然而终究觉得不像,只好想象自己是燕赤霞了。
实在忍不住发了条微博,于是朋友们纷纷贴心地发来各种深夜鬼故事。然而,小倩终于是没有来。巍山古城,就像未开发前的大理,如客栈给我的印象一样古朴宁静。这里游客少至,民风淳朴,让人安心。
路边的烤饵块的婆婆,看到我拿着相机,执意要请我吃一片。后来为了配合我拍照,耽误时间而烤糊了三片,让我内疚了很久。
农贸市场里,有一块钱一大杯的土制当地米酒,一问度数,差不多六十度,当即默默走开。
坐着两块钱一位的马车,去到不知名的村庄,又默默地回来。
客栈里的夜凉如水,让我不舍离去,又忍不住多住了一晚,只因这里实在太适合思考人生。
其实还想多住几晚,不过担心影响老板的生意,太不厚道。也罢,出发,下一站,未知。
下一站 喜洲
坐在离开巍山的破中巴上,我对下一站犹豫不定,这时昆明新认识的朋友正好打来电话,说,你去喜洲吧,那里安静,我朋友的朋友在那里开客栈。
于是转车,去喜洲。
蹦蹦车颠簸半天,终于找到偏僻的乌瓦客栈。老板娘苏小姐淡淡的,让我自行安顿,淡淡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午饭。后来我离开喜洲时,她正好要去大理,于是又淡淡地顺路送了我一程。
所以,谢谢你,苏小姐。
到喜洲那天,正好是当地的城隍诞,全镇的白族婆婆阿姨,都在城隍庙拜神,然后分肉分菜,聚餐,热闹非凡。
路过的游客很少,有些会进来拍拍阿婆们,但都是沉默着偷偷地胆怯地偷拍。
只有我上前搭话,不懂她们说什么,她们也不懂我说什么,大家比画着自己说自己的。然后我就给阿婆们敬烟,还帮她们分肉,顺便偷吃一两块(赶路赶了大半天,实在是饿惨了)。
白族婆婆很热情,有游客进来都会邀请他们一起吃饭,游客们都慌张着拒绝了。只有我一屁股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添了两次饭,阿婆们后来都夹着瘦肉往我嘴巴里塞(祭祀的肉,肥多瘦少),最后盛情难却彻底撑到。
骑着乌瓦家的自行车,在镇上横冲直撞。骑去洱海边的土路空无一人,偶有一两只松鼠和果子狸窜过马路,一路看到无数的各种鸟。
白鹭,牛背鹭,戴胜,乌鸦,在黄昏时会站满镇口那棵大树,异常壮观吵闹。
喜洲粑粑名不虚传,不管是咸肉馅的,还是玫瑰花甜馅的,都异常香甜,令人难忘。
我的破相机包里,揣着一只甜的、一只咸的粑粑,有时咬一口甜的,有时咬一口咸的,就这样消磨过了在喜洲的时光。
下一站 贵州
从喜洲回到大理,下一站按正常逻辑,应该是丽江、香格里拉、泸沽湖这些。但我却脑子突然短路,觉得这些地方很乏味,大家强烈推荐的诺邓、沙溪、和顺、普者黑也没有心情再去。
我自己的旅程,喜欢去哪就去哪。
于是我决定去贵州,去镇远,说原因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去镇远会很远,交通会很不方便,也可能是因为我镇远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不用说话的缘故吧。
以前曾写过篇文章叫:《不走寻常路,只拍陌生人》。这个脑子短路抉择,将我的人生理念推到了极致。
喜洲到大理两小时,大理转车去昆明四小时,昆明到黔东南的镇远,硬卧普快,十五小时。
其实还是很喜欢坐火车的。车厢里的深夜,单调无比的车轮铁轨相交之声,窗外一时灯火,一时冷月。在车厢的接合部,默默抽一根烟。
不再像年轻时候,会跟邻座聊聊天。沉闷地坐在火车上,在每个知名不知名的小站停靠,于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虽然很远,其实我对镇远毫无期望。
这是个著名的边关名城,我到达时,江边基本都是崭新的徽派建筑,历史建筑早已荡然无存。
没有希望,当然也没有失望。
远方的朋友发来贺电,祝我到了遥远的镇远,还叮嘱我一定要去著名的野长城看看。
带着沉甸甸的嘱咐,我开始气喘吁吁地爬上野长城(因体力不支导致逃票失败,产生了本次旅行唯一的门票费用:三十元)。山顶凉亭上,好多三脚架在等夜景。为了消除疲劳,我边乘凉边和来自武汉等大城市的摄影爱好者大叔们亲切交谈,请教摄影经验。
他们说,三脚架必须配快门线,拍全景必须用广角,你这50mm的标头就别拍了。又说,用M档知道吧,M就是全手动的档知道吧,拍风光不学会M档啊,就别拍了啊。又说,下次记得带个三脚架啊。
还有个大叔是跟会议旅游团来的,边用快门线拍照边接手机,说,你们先吃你们先吃,这天还没黑呢,我还在山顶上拍照,等会我自罚三杯,哈哈哈。又跟我叹息说,这要拍点作品不容易啊,小伙子你要努力啊,回去先配个广角镜头,哈哈哈,广州好像水货比较便宜啊。我真诚地感谢了他们的指导,用P档(注:P档就是全自动档,大家都知道了吧~)拍了两张他们风中拄着三脚架的英姿,就默默下山了。
镇远让我怀念的,是好辣好辣的酸汤鱼。
下一站 洪江
长歌当哭,哭不出来,辣得涕泪交流亦可。
离开镇远,不知道去哪,黔东南本来也有许多风光绝美。
可惜我喜欢奇怪的线路。
那就去湖南吧,湘西。本来想去念念不忘的吉首,但镇远去吉首没有直达火车,于是去怀化中转。
以前听说过怀化有个洪江,实在不想住在看起来乱乱的怀化,于是那天下午火车到怀化之后,我从火车站坐车去了很远的怀化南站,又转两三个小时的破中巴到了洪江。
到时已是夕阳时分,第二天凌晨五点就再坐两三个小时的车回怀化转火车去吉首。
如果我有同行者,他一定会和我绝交。
然而洪江古商城,这个在网上经常被评价为又小又破烂,没什么看头的地方,却给了我一个大惊奇。
迷宫般的巷子,破旧未经整修的数不清的古老大宅,还有些老房子住着平和好客的老人家们。
这地方远说不上富裕,人们却对陌生访客异常热情。
夕阳在有天井的老院子里迷幻着神奇的光影。随便走进一家,向正在洗碗的粟阿姨打听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她却说,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吃饭吧,我儿子在广州上大学呢。
感谢完粟姨的再三挽留,走进邻居家。独居的郑婆婆听说我要给她拍照,对着老旧的梳妆台,梳了半天的头,还说,你应该春节来,春节年宵会热闹很多,我儿子在广东,女儿也在广东,孙女也在广东。又说,他们有两三年没回来过年了,他们工作总是很忙,车票也不好买……
我在洪江,几乎没拍什么古建筑,却拍了很多老人家。下次再有机会去洪江,会把照片带上,希望能再遇到他们。
第二天凌晨离开洪江前,看到了很美的沅江日出。洪江到吉首,火车三个小时,硬座,整个车厢空无一人,算是这趟旅程中最奢侈的一段。
到了念念不忘的吉首,然后突然不想住下了,吃一碗念念不忘的酸萝卜之后,我决定去梦中的茶峒。
吉首到茶峒,可能是大山里的缘故吧,路绕得不可思议。我转了四五趟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到了茶峒又是傍晚。
茶峒这个地方,向来极偏远,是湖南、贵州、重庆三省交界的三不管地带,酉水从这里流向沅江,直出洞庭湖,当年沈从文经过这里走出湘西,用渡口的爷爷和孙女为蓝本,写下了《边城》。
大概七八十年后,我正念初中,读书如渴。无钱去书店,只能省点零食钱,在废品收购站论斤购买旧书,里面就有一本《边城》。此书让我知道了应该怎么用文字叙事。
因此,虽然千辛万苦,但茶峒的风景其实已无所谓,到了就好。
下一站 吉首
白塔下,再也找不到爷爷和翠翠的下渡口任何痕迹,只是凌空架起了一道高速公路桥。
上渡口还有拉拉渡,过河一元,那天我在拉拉渡上渡来又渡去,花了大概十几块钱。当地政府精心打造的翠翠岛却没有上去。
脱下鞋,在清澈如旧的卵石河滩上,坐完了整个黄昏。
河边,偶然拍了一张三个女孩在河边聊天闲坐的照片。后来,那三个女孩跑过来,请我为她们拍一些合照,她们从小在茶峒一起长大,刚高考完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或是准备去出外打工,以后怕是聚在一起不易。
她们说,现在的茶峒已经不是她们小时候的模样了,不过好在河还没怎么变。
在河滩上为她们拍了几张合照。那些照片既不够艺术也不够创意,但我相信,这些照片对于她们来说很珍贵。
在茶峒的晚饭,又点了最贵的一条河鱼。在我内心深处,是很希望茶峒能痛宰我一下,来还《边城》带给我的所有。“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不回来。”沈从文在他的《边城》里,用这句话结束了整个故事。
茶峒回到吉首汽车站,一路不停地狂奔,已是形容憔悴,满面风霜。旅行箱里塞满了脏衣服,袜子也不知道在哪一站丢了两只。
那就最后一站吧,去哪好呢?地图上顺沅水而下,沅陵这个名字十分好听,就去这个有美丽名字的地方吧。
其实我对沅陵一无所知。
依稀记得的,这是沈从文出湘西的最后一站。
还有,《神雕侠侣》里李莫愁的情敌名字有一个“沅”字,因爱成恨,一夜之间连灭沅水上三十六家商号,就是在这沅陵。不过这个只是小说。
到了才知道,其实这是个很小很偏僻的县城,以端午沅水上的赛龙舟著名。黄昏,走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长堤上,看江上的人们练习龙舟。有人放鱼鹰,有人撒网,还有很多戏水消暑的男女老幼。
有个也喜欢摄影的沅陵一中的老师路过,看见我拿着相机,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说我很累了,谢谢你。
下一站 沅陵
日落,月升。
圆月的光芒,洒落在沅江的泊船上,清辉万里,竟是无比地寂寞。
何处是归程?回家吧。
谢谢你终于看到这里,这篇游记又长又啰嗦,而且毫无重点,只是我在不停地自言自语。
但是我很高兴,终于让你消磨了一些时间,来看这篇文章。
人都是生来寂寞的,所以我们需要相遇,很高兴在这篇文章的最后遇到了你。
好吧。
就这样吧。
生命本就是一场场或长或短的相遇与别离。
我们终将别离,但请别在这一刻。
谨将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和所有爱过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