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您在看什么哩?您还好吗?”
丁嘉觉得泻湖里的水沫白的耀眼,一想到这件事就开始浑身发抖。
“亲爱的,”她怜爱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胜过一切。无论到任何地方,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
“当然,就算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愿意离开你。”柴慎仿佛察觉出什么,愈来愈感到不安,诚恳地说道。
“羞耻啊,羞…你父亲走掉了,永远…他毁掉了这个家,我真为他难过!”丁嘉掩面哭泣起来。
年轻的子爵完全被惊吓住了,杵在那儿结结巴巴的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沉默了好久没说话,“南宫凌燕,你知道这个人吗?可我究竟没办法相信你父亲会和这个人有关系。不过也可以想象哎,以我们家的地位应该会有很多女人向他谄媚。”
“不,我可能认识她,也可能不认识她,没有什么特别印象。让我去见见父亲好吗,他不应该这样,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对您是不公平的,毫无道理。即使可能受到责罚,我也想去。我已经是大人了,唉,请原谅我。”
“不不,这次伯爵大概是要把我从庄园里撵出去吧,”丁嘉说,“他说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没有人比他将我说得更坏,想到这些,我就要崩溃了。我简直害怕他,常常看见他在对着我狞笑,而且要把我推进凶险的波涛中。我想是有理由的,因为他高贵、威严,而且富有;而我、是不能跟他般配。我愿意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可惜他对我的感情已经连同情也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你身边的!”柴慎脸色煞白。
“你跟我保证你说的都是事实,”丁嘉热切地问,“不行,我们有权留在这儿,我不要再被人骂作是槽里的一匹马了。他比起你对我的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是不是,亲爱的?”
“以我的良心作证,这一次,只要我赢了封袭,当上北衙禁军的将军,以后没有人再敢冤枉你,让他们试试看,”柴慎作出手势要让她相信。
伯爵夫人抬起眼眸无限欢欣地看着他,微笑地把他的话打断了:“还有,娶唐家的二小姐唐莺吧,那么她的百万遗产也就属于你了,没钱也当不了将军。”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柴慎的喉咙里,迸出了苦涩沉闷的声调,“假若你能高兴,就象你希望的那样。”
柴慎身心俱疲,就好像吹了整晚的海风,和丁嘉谈话结束之后孑身一人到湖滨街,本以为还能看到唏嘘河边的阑珊灯火,没想到两岸的商家灯却早早打烊了,只有渡鸦餐厅的灯还亮着,几名店员一边贴面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土语瞎侃。
渡鸦餐厅位于枫叶原北端,餐厅凌空架在地下涌泉形成的泻湖上,外观与周围的建筑无异,而内部却精致优雅:小楼为哥特式结构,红色的石头粗砺地裸露在外墙,显得古朴又不乏时尚;走进去内部风格与其外表迥异,蓝绿格子瓷砖、深褐色家具,配搭风格简约的古董餐具,让这里显得很精致。
近窗的餐桌位置,摆了一株黄水晶三角枫盆栽,点缀满经过抛光的翡翠叶子,还有盏红玉髓阅读灯,这是餐厅老板特地为柴慎精心安排的座位。他像一棵快萎焉的植物歪在扶手椅里,往杯里的罗曼尼干红撒了撮细盐,然后一饮而尽。葡萄酒里加盐,是柴慎喝酒与众不同的习惯。
就和丁嘉一样,他也是奢华生活的拥趸,母亲购置别墅、装饰花园、定购首饰衣服、聚会,在他看来都是惬意、合情合理的。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父亲性情大变,开始与宫廷贵妇有染,假如果真有天将他们母子抛弃掉,朋友、同僚们或许会变得像害怕瘟疫般避开他。其实在小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形。丁嘉经常会跟不同男人来练剑的地方看他,她来了别的孩子都笑,说他妈妈是吃腿饭的,他不懂意思也跟着笑,后来知道了,由于不堪侮辱和歧视,他不知与人打了多少次架,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年轻人的性格逐渐形成了:有仇必报,刻苦、猜疑、对忠贞爱情的渴望。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妈妈不是我的全部,而我却是她的全部。
刺眼的阳光中,有只通体乌黑的渡鸦扑闪蓝紫光泽的羽毛飞进窗棂,落在蕾丝桌布上,这种鸟在这带很常见,多的时候遮天蔽日,它虹膜暗褐,仿佛对亮闪闪的水晶盆景很好奇,渡鸦偷着啄取几粒光亮圆石,一颗酸浆果核从它弯曲的喙里滚了出来。
柴慎迅速把果核用银漏匕碾碎,从中找出张小纸条匆匆看了几眼,便抛进窗外的泉眼漩涡。
不知怎得他额头沁出阵阵冷汗,他离开餐厅,叫了辆马车,慢慢随着圣徒山盘旋而上,眼前仿佛是座空中花园,那越凡脱俗的湛蓝天空越来越近,身外看是深邃蔚蓝的大海。落日的余晖像一道彩虹笼罩着整个圣徒山,柴慎以前也在湖礁堡的官署观看美丽的日落,那是一天中他最陶醉的时刻,“思想是不落的太阳,”他低诵出这则诗句。
先哲说过,“好的城邦造就好人,恶的城邦造就恶人”,云庭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柴慎的脸色忽阴忽晴,但对岸就是“湖礁堡”,一座梦幻白色的小型城堡,心情已纾解些许,车夫把马车停在悬崖边的草坪,他登上两片海岬之间的悬索吊桥,桥上可以观赏壮丽的峡湾全貌,飞不起来的海鸟就在脚下,还能看见草丛中突然跑出来的野兔。他见二楼窗边明亮的灯已经点燃,就加快了步伐。
“没有北衙方面的消息吗,郎狙胥?”柴慎问了句等候在那里的高级士官。
“有那么点儿,禁军的一支在寻求另一支的援助,我认为是在为封袭准备,子爵,但眼下大概还不至于发生冲突,”副官郎狙胥说。
“辖区的治安怎么样?”
“目前不错,我们应该没惊扰到那些居民。”
“不见得吧,”柴慎说话时的腔调既不赞赏也没有责备,“我判断治安区别好坏的标准很简单,第一,瞧瞧南岸这地方,现在这个时点绝对见不到开业的商店,这就是惧怕我们南衙神卫的佐证;第二,我们的马车、队伍往来的街道上,没有姑娘敢于神态自若地走在一起;第三,低级士兵加班加点,高级军官却坐着豪华马车四处兜风。”
“子爵,以我之见,等级观念是很难摆脱的,而且整个营造开销很大,不过假如士官过分放纵,我会去收拾他们的,接着他们就老实了。”
柴慎不太满意地打断他,语气转为严肃,继续说道,“我必须得警告你,永远不要以为别人的噩梦离我们很远,最好开始就不要太纵容。现在带我去到发夹湾炮塔去看一下。”
郎狙胥顿时默不作声地引着柴慎走向俯瞰发夹湾的巨型炮塔。
发夹湾是个云庭辽阔海域边缘不太引人注目的岬角,这里的航道狭窄逼仄,两侧都有隐藏杀机的暗礁,即使对经验最丰富的水手来说,通过这个高难度的弯角也是异常棘手的,然而,如果能够凭借出色的技术闯进来,等待它的将是安装在堡垒制高点的战列级“风暴”巨炮,可以瞬间夷平对手的重型火器。
由于这门巨炮体积太大,安装、操作、保养都极为不便,光是把各部件从炮架卸下来,安装炮台、炮膛,就需要整整一个纵队的工兵忙活几周,炮管移动又非常缓慢,转动炮塔也要几天时间,所以不适合运用在“攻角”主体的中央堡垒,但仅就防守固定范围的单个据点,若三门主炮齐射,恐怕再厚的甲板都无法承受“风暴”的毫秒轰击。
柴慎从炮塔基座通过烟囱状夹层,由舰桥进入主炮射击室,在顶部露天甲板上可以把云庭北麓山川尽收眼底,晴朗的天气没有驱散“混沌之城”白茫茫的浓雾,那里就是北衙的驻地,国王蓝的城堡就像被雨雾所淹没的浅蓝波涛,与南衙大本营只有一丘之隔,像是刻意为了要他们共享一个城邦。柴慎闭上眼睑,仿佛看到了冲天烈焰,当他脑海里惊诧地映现出那最黑暗的时刻,野蛮的怪兽将在大地上横行,那即将降临到不仅仅是身体和心灵的创伤,而似乎是整个云庭的毁灭。
过了会儿,他那紧闭的双眼开始睁开,他用坚毅而悲伤的眼睛看着副官,“你去部署工兵调转炮塔,把风暴的炮筒瞄准混沌之城,所有的炮弹都填进发射架,这些都必须在封袭之前办妥,然后随时等候我的命令。”
“啊!”郎狙胥吓了一大跳,“大人,要是发夹湾有敌人来犯怎么办?”
“得了,你们不必担心,”柴慎回头悒郁地看着起伏的海面,“这些充塞航道的油船可以延迟他们到达的时间。”
但绝不能阻止他们前进,郎狙胥心中暗想,不过他再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暗夜里机械旋转的齿轮、巨型铆钉在海浪中迎风破浪,发出各种声响,似乎在呐喊、在咆哮,又像是低吟、是叹息。带着历史沧桑感的巨炮,仿佛永远都是要塞的守护者,但是,它将来的命运又岂是能逃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