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莫恺的店里只卖种叫做“松醪”的米酒,据说是从龙门道观中传出来的,山中的道人修行有时并不吃饭,就以酒当粮,还能驱寒祛病。人们在五月间挑枝头嫩的松针采摘,用山泉水洗净,然后整理好摆入石缸中,稍微按压,再加入干净的山泉,洒白糖后用纸张封紧缸口酿制,放置阴凉背光处,一二月后就可饮用。因为酿酒原料漫山遍野都是,“松醪”很便宜,几个铜币就能喝一碗,并且酿造过程中不加酒曲,后劲也不大,就算多贪饮几碗当作解渴也误不了事。
这家小酒馆开在攻角偏屿,附近有座塔防,店里只有几张木桌板凳,也常有往来的客商在这里歇脚停顿。
莫恺不时伸出老猫似的爪子去挠下巴稀疏的山羊胡,他年纪已经不小,瘦得像是从墙皮上撕下来的碎片,正贴在炉火旁取暖,他捻起落在地上的几根细碎粉条,小心翼翼地凑到火苗边去烤,精明的眼神透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老气横秋。粉条遇热膨胀,炸得松脆花白,正当要将它送进嘴中时,只见从黑洞般的门口撩进一人,看这人的打扮,应该是个过路的富商。
“莫老七,马上有吃的吗,我饿坏了。”身材高大的那人喊道。
莫恺眯着惺忪的眼睛,“徐甲?您可是稀客!”忙吩咐小二从厨房端出盘切好的卤牛肉,和一只八九斤重的烧鸡,自己将怀里的瓦罐揭开封口,给他海碗里倒上绿苔般荡漾的竹色水酒。
徐甲狠狠地灌了几杯酒,抖了抖挂满银霜的眉毛,“过瘾!这酒比花都的昆仑觞还绵香,再去帮我开一坛,我的好掌柜。”
“您看上去心情真不错。”“太对了,一点不错!”徐甲高兴地嚷道。
“让我猜猜看,都说您最喜欢好马,您一定是收到了匹难得的快马。”莫老汉郑重其事地说道。
“是的,传得挺快呀,几乎每个城市的人都知道,我喜欢马,越快越好。每匹买进都耗费千金,再花几百金为它制备鞍辔。日夜精心照顾它们,我把它们看作是我的朋友、兄弟、妻妾,一旦买进就从来没有脱手过。可以说我傻里傻气,但这是我的精神寄托,有时都是一回事。”
莫恺通常只有两种姿态招呼客人,见了生客双手叉在胸前,或是对老主顾和善而友好地微笑,此刻便笑呵呵地听着,好像在他看来,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这时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走到徐甲面前,他手里拿着毛料大衣,衣服上夹杂着不少干枯麦秸,面容显得很疲倦,“请原谅我的冒犯,希望没有打搅你谈话的兴致,三四个时辰以前我来到这里等你,从你刚进门,我便认出来了,你有很出众的外表。很抱歉,请你不辞辛劳从花都郡赶来云庭,跟一个现在正遭受苦难的不幸老人见面,我从人们的传言和你的客户那里听说了你的生意,这样,我找到你,祈求您的帮助。”
徐甲略微躬身,“好呀,你是程孚?亲爱的朋友,无论你处境如何,你知道我永远非常乐于助人的,”他用他那鹰隼般的眼睛盯住老人,“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来,你曾是位非常富有的船主,这没错吧?”
“不是,不是,不是了,”程孚难受的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前,请让我回忆下那场可怕的灾难,正是那场风暴击毁了我们家族的安宁和尊严,我这个可悲的老头,归根到底,是既难生,又难死。”
“请回忆,我品尝美酒。”
“谢谢你,”程孚说,他沉重浑厚的语调回响在小酒馆内,邻桌正吃饭的两个少年哨兵,与一个花蕾般娇美的女孩,也停止交谈,都好奇地直起耳朵听起来。
“在云庭的航运业,我们家族是小有声望的,”他还用刚才的语气说,“我从父辈那里继承了一艘三桅杆帆船,亚夏蔷薇号,它的规模和性能堪称一流,甚至能跟军队的同级别轮船相比。船壳用产自雨林的橡木板制造,双层加厚,坚实又防水,熟铁支架支撑的风帆展开长达20米,足够产生强大动力,镀铜栏杆从瞭望台延伸到一层甲板,船上的每个铆钉都是采用精钢打造。这艘船可以说是座移动的城堡,小级别的风暴根本对它构不成威胁。”
“我在亚夏蔷薇号上度过了人生多数时间,就像珍视荣誉一样珍视她,人们可以看到它经常满载着绸缎、银器和其他商品穿梭在各个港口码头,同时给家族带来可观的财富。”
“直到六个月前那个炎热的下午,有位像猎鹰般干练的男人找到我,嗓子是每天都大量抽烟的沙哑,他先是介绍自己是个初级棉花商,恳请我为他从云庭的酩酊港运输一批棉花到花都的坞嵋岭,数量是两千包,然后提出了极其丰厚的条件,让我务必接下这笔业务,因为他着急把货物运到目的地,所以运费愿付十两黄金。我知道凡是表面诱人的事物都要冒一定风险,便私下也做了些调查,当时棉花很廉价,两千包也只不过值二百两黄金,于是我衡量了下,觉得这笔生意是划得来的,特别是这船货值较轻,不会对我的财务构成威胁,这样很快,“亚夏蔷薇号”装载完毕出发了。
如果说命运教育了我们什么?如果世上唯一能够肯定的事?那就是意外一定会发生。当航行到遗忘之海的途中,我突然听到有人大喊“着火了”,接着浓烟就从货舱里冒出来,火苗直往外蹿。船员和我紧急向前甲板汇集去奋力扑火,接着又是几声闷响,舱内热浪迎面扑来,我们都被吓得尖叫起来,只见船舱内已经火光冲天,两千包棉花就这样付之一炬了。
最后是“亚夏蔷薇号”的双层船壳设计救了大伙,才不至于船在大火被扑灭前烧穿,我安慰了惊魂未定的水手们,感到自己应该为这种乱糟糟的局面承担责任,心里暗自庆幸没有人员伤亡,数十年的兴衰浮沉,比这次大得多的损失,也并没有击垮我,这次说起来,也无非就是二百两黄金的赔偿。”
当讲述以下这段经历的时候,那个老人表现出比凄惨更凄惨、比憔悴更憔悴的神情。
“就在火灾的第二天,各郡的大商行都收到封落款为无名氏的信,信里披露了著名的亚夏蔷薇号在航行中失火,并且有笔数量庞大的棉花烧毁的消息,那个无名氏定是个奸诈的人,或者是受人指使,可以想象得出,这个秘密立即引发了连锁反应,投机商进入市场大量囤积以待价格上涨,棉花价钱开始节节上升,接着又有人传言剑阁的杨雄将军为将士过冬,即将收购五万包棉花,投机分子的干劲更足了,连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受不了诱惑,加入到疯狂的抢购队伍中来。订单像雪片般飞向商行,无论多高的价格都有人付账,前面得到甜头的人,希望赚取更多的钱,加码买进更多的棉花以参与这一投机狂潮,甚至听说有人一次吃进五千包,仅仅才过了两周,棉花的价格已经涨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而你可以想象,我对这些疯狂的事件毫无所知,当两星期以后船终于在坞嵋岭靠岸后,怀着急切的心情找到货主,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当场就昏过去了,两千包棉花的价钱已经飙升到五万两黄金!天哪,不可思议,足足涨了二十五倍!
如今毁灭已把家族和往日的幸福时光分开了!把我跟一个无能为力的残局留在这里,让这个孤立无援的老人独自面对,不管何时,我把信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偿付了大部分货款损失后,我失去了庄园、土地、仆人,亲爱的先生,现在站在你跟前的,是个心灰意冷的失败者。”
徐甲听完这段令人咋舌的故事,装作很平静地问,“如今,如今棉花的价钱多少呢?”
“两千包还是二百两黄金!”老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掩面痛哭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清偿完债务的几天后,价格就开始崩溃,简直是一泻千里,除了说这是物极必反的结果外,就再也找不到更好理由了,但无论如何,这些跟都我无关了…”
“那么,也许你还需要钱用,我说的对吗?”徐甲的眼里发光。
“是的,现在我只欠十两黄金了,修船需要用钱,日子总要过下去,有人说您很有办法,让我来找您商量。”程孚说。
“你有抵押品吗?”
“亚夏蔷薇号,行吗?”
“当然行!船契带了?我可以借给你。”徐甲兴奋地说着,一面接过老人递给他的船契,迫不及待地塞进口袋里。
程孚充满感激望着他,“这样啊,另外有件事,就是我想了解您的利息。”
“我们都是诚实守规矩的人,不必太计较这些。对于您,收每月五两黄金的利息,在我看来这很公平。”
程孚吃了一惊,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模样,“这么高的利息我负担不起,请把船契还给我,是的,”他嘴里喃喃地说,“我甚至还可以说一句,你真是个贪心鬼呢。”
“恩,老伙计,我听不懂,这么说你是不想借了?那会叫我很难办,”徐甲喝干碗底的泡沫,他面无表情,背后却潜藏着一种平静的凶狠、优雅的残暴、伪装的邪恶,事实上就是个十足的混蛋,“想收回船契?你必须付我十两金子,作为今天的顾问费,不要让我怀疑你对好朋友应当有的诚意,请你好好考虑,悉听尊便。”
“您是个体面人,真会认为我还出得起这么多金子吗,请收下这些散碎银两,用来弥补因为我考虑不周而带给你的麻烦。”
“不行!当我是叫花子!没有十两黄金休想要回船契。没钱?就留下一根手指作为代价!”刀子从徐甲手里亮出来。
程孚吓得两腿发软,身上直冒冷汗,内心希望眼前这幕赶快过去,可是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仿佛看见这个无赖拿着刀子向自己揦过来,准备实施卑鄙的行为。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难以让他久久无法相信,可是又不容不信,就在他们身旁,有位英俊、衣着朴素、稚气未除的少年,指着地上说,“先生,您的金子掉了,”一块马蹄形的金锭,千真万确,赫然就在他的脚边。是真的吗?这回得救了!感谢上苍!老人瞬间几乎喊了出来。
看到戏剧性的这幕,旁边的少女先是愣住了,随后会意地莞尔一笑。
唐莺看着薛迁,带着既惊讶又害羞的神情,为她增添了一种容光焕发的魅力。在他们相互注视的刹那,她感受到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以及人类最真实的情感,使她置身于青春的欢快当中。
同样可以确定的是,那个来自花都的恶棍,露出了羞怒、憎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