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是生活在上层的剑手,柴慎举手投足总爱散发出名流气场,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父母不睦,即使心底想找人倾诉,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和韩白石一起坐着,徐甲在他旁边的座位,拼桌的是魏褚郃和萧玄,两人捞着青甗里的牛排煎蛋狼吞虎咽,陈龟寿迟到了正缓步而来。柴慎近来总是很忙,在庄园里加紧练剑,不时还要去南衙监督军务。也时而拜望名仕,时而去外郡访友,因为大战前的活动在丁嘉看来是必不可少的,活动的首要目标是笼络鳞爪,所以依照母亲的吩咐备了厚礼,于镜湖边的豪华酒家吐芬苑宴请群雄。
晚餐都已准备好,橡木拼接的桌台上摆满了精致典雅的瓷器,无不雕刻着经过繁复设计的装饰线条,莹白剔透的夜光杯被整齐地排列好,椭圆形拱门用麂皮包裹着,摸上去粗粝不平,到处可见玛瑙和碧玺镶嵌成优美的几何图案,鲜明的反差让空间充满了自然的野趣,以及文明世界共同的存在感。
柴慎选择大厅西侧的包厢位置,这样他就能观赏落日山景。从门口望去,繁琐雕饰的花窗、肃穆厚重的扶壁,犹如整块屏幕垂直的山墙,使登上画楼的道路显得很陡,冰凉的白石阶渗过芙蓉簟通透出些许寒意。
前来赴宴的宾客们此时都在相互用余光勾视,人群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身穿天鹅绒緞华服的柴慎,他背后夹着修长的深浆色金属匣子,盖面雕琢着纯银唐草花纹,提手是由蟒蛇皮鞣制而成,由于自负而微扬起他的嘴角,此刻突显得帅劲十足。有些和颜悦色的侍者聚拢在他周围,不知道说了什么取悦逢迎的话,引得他开怀大笑。
“亲爱的子爵,你最好留意那个人,要是有人问我,老虎为什么只在黑夜里活动?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因为它害怕白天遇到这个家伙。”徐甲过来拍了下他的朋友,带着嘲弄的语调说。
柴慎懵了一下,因为顺着他指的方向,只瞥见三四名秀丽可人、笑语盈盈的少女迎来送往,其他几个女孩优雅就坐在门口临街的露台里吃海鲜冷盘、喝酒,透过府绸侧绑带可以看到她们胸前那比牛奶还要诱人的沟,露出
红扑扑的丝缎内衬。
“不要开玩笑吧,”柴慎正色说道。
徐甲扒在二楼的栏杆望着湖边的王侯大道,对着镜湖得意兮兮地说,“麻痹大意可是剑客的死穴啊,你要注意,看样子他现在变得更厉害了,不过,话说回来,确实很难再有比他更俊美的相貌哩,有趣,真有趣。”
柴慎似乎有些不解,那边餐厅和小食摊林立,可明明只有几个姑娘坐在湖边的木椅上,边观赏湖景风光,边随意说笑着,在小摊买了炸鲷鱼享用。
暮色渐近的王侯大街两侧慢慢点亮灯火,在视野中出现了几名彪形大汉,每个人的身材都有灰熊那么粗壮,他们笑嘻嘻地围拢在一个卖什锦菜煎饼的推车摊,摊主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那为首的壮汉臂膀黝黑得极有光泽,犹如铜浇铁铸般坚硬,四肢与小孩形成奇怪的比例,仿佛一蓄力,就可以把小孩击得粉碎。他狠狠拍了下案板,男孩儿吓得毫无征兆的弹跳出来,众人便哈哈大笑,接着大汉硬要敲这孩子五十个银币,态度蛮横之极。男孩做了个鬼脸,迎头就结实挨了记耳光,嘴巴立刻肿得老高。他实在害怕,但就是不认输,朝那大汉耳墩张牙就是一咬,那人没想到这么柔弱的小孩竟敢反抗,没躲闪及时,痛得哇哇怪叫,其他坏蛋立刻要一起过来殴打。
“这些人就是威名显赫的铁浮屠吧?”徐甲笑着揶揄道。
柴慎的脸沉得跟铅一样,不知如何作答。这里差不多是雾夕谷的中枢地带,“南衙”与“铁浮屠”两支劲旅就驻守在旁,铁浮屠素来以做战勇猛著称,没想到这干人行为这么不堪,居然也没禁军盯梢,这也太令人费解。
这时,刚才坐在堤坝就餐的那群少女里,有一人微微挑起阴柔的眼线,怒目而立,双手肌肤莹润,身姿更是有几分艳态,可柴慎在同一时刻、分秒不误地辨认出,原来那人竟然个男子!竟能混在人群中毫无察觉,那是种与世隔绝的气质,低调而不张扬,令人一眼窥不见他内心。他脑中立时把韦卿的名字与这张美女般俊秀的脸联系在一起,不过他深知这只是表象,内在的韦卿远比他表露在外的气质更为深邃和可怕。具象的剑并不可怕,因为人总会铸出更锋利的剑,人们惧怕的是抽象的剑,它无形地藏匿在眼与心之间,看似不可思议,却能让对手毫无抵抗地畏惧。韦卿肯定有着不寻常的惊人毅力,对剑术经过不知多少心机重重的计算和谋划,而且越藏越深,难以分辨。难不他已经把剑气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将威力释放到极致?他纵然不拔剑,却已激起他人难以名状的某种惶恐之感,战争未见,胜负已分。
铁浮屠那几个大汉抱头鼠窜,连柴慎也没完全看清楚,韦卿是何时出手的!韦卿,韦卿!帝国第一快剑,与生俱来天才般的剑手,剑势咄咄逼人,闪耀着无限光辉。
“好帅啊,”小男孩重复地喊,“谢谢,谢谢你。”
“笨蛋,你干嘛还不回家?”韦卿剑眉微蹙严厉地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要赚钱,”男孩扑朔着大眼睛,声音听着有些颤栗,可能是因为身上衣服单薄的关系。
“就你?得了吧,带上你这个破车早点走,笨啊,他们肯定会回来报复。”
“我不怕,这跟你没关系,还是你赶快逃吧,”孩子脸上写满无畏,慍怒地说。
“哈哈哈,”韦卿大笑起来,认为有必要教训下他,于是在他脑门敲了几下,小孩摇摆着身体,一本看起来是水彩速写的破烂画册掉出口袋,封面破旧得快要掉了,韦卿感兴趣地拿在手里,把它翻开看,里面画的都是生活的点滴记录,因为是孩子画的所以一瞬间就能看懂,但是并不单调,人物画得很生动,某些不可思议的微妙细节引了韦卿的好感。
“都是你画的?看不出来嘛,她是谁呀?”他指着画中贝壳涡型脸蛋的少女,认真地问。
男孩有些难为情,脸涨得像通红的苹果,“那是我姐姐田菲,我叫小宁,你肯定是感觉画得很烂吧?”
“不,不,画的还行,”韦卿吹了声口哨,“这么用功,莫非你将来想当个画家喽。”
小宁睁大了眼睛,“嗯嗯,我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才来的,还有找我姐姐,我知道她吃了很多苦,我想赚些钱然后带她离开云庭,我们说好的,将来到沉睡之湖去,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有个小院子,养鸡养鹅,姐姐说那时会送给我松鼠毛的画笔,要画又细又小的花卉,没这种笔是不行的。”
“真可笑,如果下回你还像刚才那样冒失,一切就结束了,”韦卿没好气地说。
“好的,我懂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贪心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真的,我从没见过像您这么利害的人,那么你也有梦想吗?应该很容易就能完成吧。”
韦卿露出诡秘的笑,他紧紧握住双拳,“明摆着的,笨蛋,打败所有的剑客,天下无敌,哈哈哈…”
“算了、算了,别废话了,我说真的,也许将来你的画真会大受欢迎,还有其他画么,带我去你画室看看,”韦卿觉得让他自己回家不太放心,想找个借口护送他。
小宁困窘地挠头,“我很穷,没有画室,要不去我家看吧。”
“嗯,你带路,我跟着。”
吐芬苑内秋夜沉醉,飘蓬树影在暧昧的灯光照印下忽隐忽现,庭院中悠扬的古琴声渐起,蓝釉莲花瓣熏炉升腾出紫云氤氲,苑中的玉簪树看上去枝繁叶茂,其实是用树干状水晶石研磨打孔,以珐琅丝串联为枝杈,黄紫朱绯各色碎晶石模拟成树叶的样子,几簇姣莹的韦陀花点缀其中,色白如玉,居然还能闻到浓郁芳香。
柴慎好奇地望着两人离去,冷若冰霜的脸上褪去窗外灯火的余烬,突然,他沉寂的思绪被身后出人意料的话声铮然拨动,“快去浮云宫那儿,有人要谋害郡主。”
他错愕地转过脸,只见唐莺神色黯然,右手轻抚胸前的秀发,淡绿条纹丝裙随风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