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星陨落,一颗新星升起。郡主溪松阳走在翠****滴的绿柏夹道,遍种的五角枫的红叶姗姗来迟,将沉郁的私家庭院与花园隔开,某种深邃而遼远的思绪漫过他的脑海。
“的确是这样,”溪松阳想,都是错觉,所有的恐怖事件都是如此。暴徒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人们的恐惧变花样地作恶,拨开迷雾,总能发现事实几乎是吸取了一切色彩颜料的海绵,变得没法分毫毕现。在任何时代都需要高超的洞察力,普通人没有注意到细节,只关心异乎寻常之处,这就容易被冥想占据心灵,失去理智。倘若你也这样,那就很不幸了。
比方说,从现存史料上看,都详尽记载了朱雀季那场肆虐上百年的可怕瘟疫,由于当时正大量驱逐女巫,当灾难降临人间后,人们就以为一定是巫师的诅咒灵验了。只有极少数头脑清醒的人意识到,这可能是老鼠传播的病毒。因为当时民众出于厌憎女巫就提着木棍把她们赶出家园,而女巫大多喜欢养猫,这些弱小的生灵也没得到怜悯,因此猫的数量急剧下降,城市里的老鼠天敌匮乏,繁殖得非常迅速,到了第二年夏天,可怕的鼠疫开始流行,疾病蔓延,差不多每个人都沦为受害者。只不过其中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被人提及最多的由女巫的仇恨所引起的。
应该去别的地方看看,别只在这里等着了,去观察别人也许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溪松阳想到这儿,街道尽头一架短途马车不经意映入眼帘,他朝正在打哈欠的中年车夫挥挥手,那人撂下搁在唇髭上的烟斗,左手在马背上敲手鼓似的轻拍了下,马车便咕噜噜地跑过来。
“下午好!先生,请问您想去哪儿?”马车夫快活地扯下草帽,挠了挠后脑勺问道,他并不认识本城的这位新郡主。
溪松阳低头想了想,“城南的步青桥,带我去那里。”
“呦嗬,那儿最近可不大太平,原本那里也不怎么起眼,没想到几个月之间,就有了关于妖怪的传言了!”马车夫吐吐舌头,“有天晚上,我正巧从那经过,看见在桥底下有个男人,在桥洞下唱着情歌,调子真是动人,听得我都直泛泪花,可是他第二天就被南衙卫兵抓走了,听说是奸细。这位客人难道不怕遇到麻烦吗,该不会您也是密探吧?”他眯着眼睛嘟囔。
“哦,不…我有件事情得去办,别问那么多。”溪松阳跳进车厢,找了舒服的靠边位置坐下。
“管它呢,得嘞,咱们这就出发,”车夫毫不胆怯地掀起马鞭抖了下,骏马飞也似地欢快地奔跑起来。
虽然离步青桥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是一路上景色非常优美。马车没走多久,就拐进了海边没什么人的圣徒山,金色的麦田和绿地扑面而来,严密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很低,灰蒙蒙的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压抑,只会惊叹眼前原始苍茫的美景。据说当初海盗最早的落脚点就是这里,如今早没了战争的气息,翡翠色成了这片领域的主色调。半闭的峡湾处处可见树篱和花环,在木格栅后还能发现不少牛羊闲适的身影,在途经一个悬崖回转的瞬间,郡主看见久负盛名的雪晴山庄,就建在海岬突兀的高地上,主堡有个十分大的斜顶窗台,湍急的瀑布坠入山谷,地势还是很险峻的。
“您有没有看一眼刚才的海峡?风景是不是很棒!”
“看了啊,真的很了不起!”
“哈哈哈,没错,那么您是刚来本地不久吧,”车夫得意地回头瞧着他说,“假如有时间,可以乘车子在云庭逛上几圈,好好感受下,不然没办法体会出这里边魅力非凡的。在您的座位底下有只藤盒,里面装着食物,有洋葱煎鳕鱼燕麦卷饼、黄油火腿炒蛋,还有新鲜煮的龙虾汤,都只要1个银币,您饿了就请尽情享用吧,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一瓶茴香酒,那个酒不算钱!”
“的确是这样,谢谢你。可惜现在还没机会,否则真想坐上你的马车,走上一趟,哪怕两趟、三趟也好,沿途风光真是很美。”溪松阳说着也不禁感慨。
“哦,老兄,你提醒了我,上回我可真遇到过这样的人,是真的,可有意思了。就在髹上红漆的桥坞那边,您瞧见了没,”两人已经到达唏嘘河的支流,与其说是河流,倒不如更像黑色的池塘,两旁种满葱翠的椴树,道路变得很窄,马车不能继续再往前走,中年车夫于是停下来,指向步青桥,“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逛了整个上午也没碰着一桩生意,饭也没吃,就在那儿唉声叹气。这时正在巡逻的田丰留意到了我,没错,就是那个赵氏的外戚,您听说过他吧,平常人满不错,有事没事爱开玩笑。”
“大概他走近的时候就听到我在嘀嘀咕咕,他大声冲我说,黔源街堵吗?
我有点发蒙,回答说完全不。
他板着脸说,那就去。
好歹来了主顾,我赶忙卯足劲驾着车飞奔。找到了地方,他也不下车,我问我们下个目的地是哪儿?
他鄙视了我一眼,说,回去!
我靠,真是欲哭无泪,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于是就再呼哧呼哧穿过黔源街往回赶。结果又回到上车的地方,很好,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币付给我,来了句,现在你可以吃饭了。”
“老兄!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吗,这个坏家伙摆了我一道,但是多可爱的小伙子啊!他一点也不嫌弃我,成心和我打趣。”说到这里,车夫咧开大嘴笑了,他用牙齿咬掉手套,费劲在怀里找了半天,掏出那枚金币递给郡主来看。
“哈哈,怎么样,看得出来您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请你告诉我,这人怎么样?”
溪松阳心中畅快,推开横杆跳下咔叽座椅,微笑答道,“嗯,真名士自风流。”
这个时候路上的人已经很少,一个人沿着窄窄的河岸线往桥洞那里走,两侧的草径开满了蒲公英和雏菊,还真有点探险的感觉。溪松阳来的方位属于云庭东南边陲的影青镇,曾经以猎户与海盗而闻名。步青桥是唏嘘河的三座代表性古桥之一,并且是其中最为古老的一座,同时也是抵御来自海上攻击的军事建筑。他想视野更加醒目,于是登上桥头堡的塔楼,向远方遥望,差不多半个圣徒山可以尽收眼底,他看见峡谷中层层叠叠的谷仓、碧绿的牧场,而小镇的海边小径上还依稀有几个人在漫步。
忽然,他瞥见与临近运河上的水闸接壤的榉木林里,透出零星几处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源,郡主屏住呼吸,仔细辨认,隐隐觉得光是从看着像个黑窟窿的洞穴里冒出来的,应该有个入口,瞬间有种无法名说的直觉涌上溪松阳心间,他决定前去探访一番。他绕过桥墩,经过防洪闸的拱门向更深的森林走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了被破旧扭曲的圆木遮蔽的洞窟,就算放在白天,不注意的话,就是打洞口经过你都会忽略掉,诡异的木枷门半掩着,几缕昏黄和暗绿的灯光吞没在厚厚的亚麻布帘后面,看起来真像是某种黑暗力量的巢穴。
“慢着,别进去,”溪松阳刚想去一探究竟,就听到有人在背后悄悄喊住他,他松开已经拉住门帘的手,强装镇定,然后慢慢回头看,咦,从金黄成簇的银杏树边闪出个少女,坚定的注视他的眼睛。
她继续说,“一个人不能进去,要两人同行。”
郡主一脸狐疑,两个人?
少女直视他,相当肯定地说,“对啊,一男一女,否则会被怀疑的。”秋夜里女孩的脸总会被风吹得粉扑扑的,显得格外可爱。
然而当女孩走近溪松阳,他完全看清楚她后,郡主突然心头一亮,简直亮的要照耀了整个世界。他瞬间陷进她冷艳的眼眸里,一动也不能动,仿佛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少女像一朵圣洁的雪莲,榛子色的长发垂到胸前,与亦蓝亦黑的双色瞳孔相得益彰,衬托出迷人的风情。溪松阳见过很多美女,可是不管她们多么惊艳或者令人难忘,都不能与这双明艳的眼睛相提并论,双色、深邃的眼睛,绿是祖母绿色,蓝是星空般的霁蓝,她披拂半透的雪纺长裙,前胸微微裸露,整个人看起来白璧无瑕,那种冷傲的美丽逼人心魄。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眼神,抿嘴淡淡一笑,冲他点点头,溪松阳见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立刻明白了,我和她不就是两个人嘛。他心跳加速,五官分明涨红了。
“等一等,把这个抹在脸上,不要让人认出你。对不起,忍耐会儿无所谓吧?”她捡起地上的泥炭藓,默默地擦在郡主额前,并用竹叶将多余的泥渣刮干净。溪松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全身僵直默不作声地站立,只是偶尔抬起他虔诚的黑眼睛望着她。
“这就好了,我们进去吧。”女孩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
进入黑洞洞的暗道后,某种来历不明的腥臭立即激起了两人紧张和不安的情绪,像某种动物腐臭似的,又夹杂着硫磺毒气刺激难闻的气味。地堡内部并不大,是小型的十字形结构,没有回廊,洞壁包围着石质围栏浮雕,山羊脊骨做成的吊灯像是被魔法笼罩着,左右摇摆。地下室里随意摆放着小桌,每个小桌上一盏骷髅蜡烛,除了他两外,还有一些人,都是成对的,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埋头在写些什么,灯光太暗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
溪松阳一路不停的窥视着这间地下密室,走在前面的仆役突然停下步子,郡主差点撞到他身上,仆役马上愤怒地回头斜睨他们,指着前面那张布满裂纹的桌子,命两人坐下,随即又面无表情,既不说话,也不理任何人。
“奇怪,那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坐在斜对面餐桌的女人,虽然裹着黑长袍,而且用面纱将脸挡得严严实实,但是若隐若现的轮廓还是给他熟悉的感觉,郡主喃喃自语,他藉着滞涩的烛火再次把目光投过去,忽然她往日素雅、曼妙的印象浮现脑中,果然是她,南宫凌燕,那位白帝国最著名的舞蹈家,他一时愕然的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几名仆役给每桌分配好夔花铜箍簋,有个鼻腔里呼出的热气、露出白牙的尖嘴侍者站起身,也分不清他是在嬉笑还是啼哭,瓮声瓮气地说,“我的好朋友们,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请尝尝今天的开胃菜,可是难得的美味。都想知道是什么用来喂饱你们的?嘿嘿,像我一样,把锅中的水烧开,放进南山的魔芋煮,只有用马蹄大小的芋头最为鲜美,等到水再沸腾,马上把蛤蟆下到里面,蛤蟆就各自抱着一个小芋被煮熟,这种汤叫做抱芋羹。”溪松阳揭开盖子一看,果然个个蛤蟆都抱着芋头,睁大眼睛吐着舌头,像抱着铜钱的蟾蜍,模样十分滑稽可笑。
“再说这点心,名叫蜜唧,就是把还没睁眼、刚会蠕动、全身通红的幼鼠,喂以蜂蜜,把它摆到盘子上,它会轻轻爬动,吃时用筷子夹起,一咬,就发出唧唧的声音,所以叫做蜜唧。妙啊,妙!”他听到其它人嘴里发出咯吱咯吱,像是咬皮筋的奇怪声响,同来的女孩向他直皱眉,“哎呀,这可够残忍。”少女觉得不舒服的恶心在胃里东撞西撞,她愤懑地挽起袖子,动作轻快地把每个小动物完好无缺地捞出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赶快放它们逃走了。
郡主嘴角扬起赞许的微笑,身边的女孩令人着迷的可不止是她的眼睛,他迅速照着做,那些幼虫像得到口令似的,顿时钻进墙角的缝隙里也不知逃向何处了。
正在这时,从透着锈迹般深褐的阴影里,发出怪异的响动,有个穿着褴缕的怪客拖着沉闷的步伐,把畸形的身躯移向前台,原来,就是那个深海怪物,黑夜暗杀者,他眼窝深陷,满嘴布满剃刀般锋利的尖齿,以至下颚都不能合起来,只能松松垮垮连在头上。他用青筋暴突的爪子握住瘤状法杖,笃笃地敲击地面,就像是搜寻猎物一样,凶狠地扫视这个不大的密室,窥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怪客那对魅惑的眼球令郡主和少女胆战心惊,像是它会随时扑上来啃噬,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这地方不能久留,快离开,”溪松阳身后有人悄声细语,红菱!怎么是你?他吃惊地看着她。
红菱竖起食指做出“嘘…”的动作,“快走,”她带着严肃的神情对两人说,一面环顾周遭没有异样,三人便悄然退去,掉头跑回到步青桥上。
“您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豆大的泪珠在红菱眼中打转,她又转过身对女孩说,“你不该把郡主带进去。”
“不,事实是我要进去,而她帮了我,”郡主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女孩没有开口说什么,恢复了起先冷漠的模样,甚至都没再看他,她眺望雾霭弥漫的森林,好像在寻觅什么,也不和他们道别,就独自下桥向西南方向的小径走了。
“您瞧,多傲慢呀,好像有多了不得。”
“呵,可她究竟是谁呢?”郡主问,两只手放在桥头搭板上远望,想再次看到少女的身影。
“她叫薛媛。”红菱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