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老张说要去校医院看看昨晚受惊昏迷的学生。我本来要陪他一起去看看,但是小夕非要拉着我去综合楼上自习。正好下礼拜变态于的课就要结课测验了,这学期我课下还没怎么看过这门课的笔记,于是就答应了一个小时后综合楼正门见。
回到寝室,从老何的书架上翻出了变态于那门课的笔记,想把昨天莫名其妙缺了的那节课的板书抄下来。翻开一看,昨天一堂课的笔记竟然有足足九页多!算了,还是一会去综合楼复印一套吧。听师兄们说过,变态于考前从来不给划重点——“我的课上没有一句废话,你们就回去看笔记吧。”给老何发了条信息告诉他笔记借走了,把教材、笔记一股脑都装进包里,锁上门往综合楼走去。
海边果然湿气沉重,太阳才刚刚下山,整个学校就被掩在倏忽而起的大雾中。若是此时从高处俯瞰,整个校园都像是浸在了牛奶里的奥利奥,也许只有大黑楼才能勉强露出个楼顶。费力下了大工桥,沿着校园里的柏油路径直往综合楼走去。这条路常有汽车经过,而且坡度较陡,成为了校园里路灯最密集的一段。但在这样的雾里,往日里明亮的LED灯反倒不如其他路段老式的钠黄灯照的透亮,惨白的光将涌动的雾气衬托得犹如活物。夜雾浓稠的像是摄取了万物的魂魄,将它笼罩的空间幻化成了黑白的世界。大家应该都有过在雾中走路的经历,看着迎面的水汽里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随着接近逐渐清晰成一个眉目宛然的人,就像是凭空生成的一般,又渐渐消失在雾中,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尽述。走在路上,左手边的球场上传来像是球砸在篮板上的声音,厚重地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真佩服这些练球的,我这里连几步外球场的铁丝网都看不清楚。
渐渐地,已经能够看到综合楼那些阶梯教室透出的光了。紧走两步,蹲踞如虎的教学楼猛地从纱幔后面跃出来,露出了峥嵘的样貌。等我绕到南门口,小夕早已经等在那里了。此时小夕又换上了我们初见时她穿的那件深蓝色的短上衣,下身穿了一条膝上的百褶裙,白色裙裾飘扬间仿佛要融化在浓雾里。
“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你快半个小时了。”小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掏出手机看看,离约定的时间还有4分钟,抬头却见小夕已经要走进一楼大厅了,连忙小跑两步,和她走了个并排。
也许是因为起雾,也许是因为周末,也许是因为离考试周还远,偌大的综合楼里如今竟然不见多少自习的学生。我和小夕在前楼右手边找了个离大门最近的教室。从门玻璃看过去,里面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第一排座位上戴着耳机玩电脑。小夕给了我一个就这儿吧的眼神,推门走了进去。我跟在小夕后面直接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放下了书包。
“我自习从来都坐最后一排,讨厌看书的时候后面有人看着我的感觉。”小夕道。我点点头,我平时也总是尽量坐在后排,一样的理由。
“我去一趟洗手间,你帮我看着东西。”小夕从包里掏出水杯书本和笔袋,隔着过道对我说。
“走廊这头的厕所没有灯,用不用我陪啊。”我嬉皮笑脸地说。
“笨,你说的那是男厕所吧,女厕有灯。”给我一对卫生球眼,小夕从前门走出了教室。
好吧,糗大了。
我随手抄起小夕桌上的书,翻看了起来。嗳,小夕是学化学的啊,她一直说是老张的学妹,我以为她也是数学系的呢。
阚乐夕,她的名字原来是这么写的。
不过“阚”怎么念?文盲了。
“乐”又是要读作le还是yue呢。
好吧,还是叫小夕不会错……
正胡思乱想间,小夕回来了,见我拿着她的书,两道柳眉倒竖,眼看就要发作。我赶紧把书放回去,抄起书包迎上前抢白道,“我去一趟复印社,帮我占着座啊——”
“鬼才帮你占!”
我做贼心虚,紧赶两步拧了拧后门的把手,居然打不开,只好从前门灰溜溜地冲出了教室,还被前排女生电脑的插排线绊了一脚。
复印社就在综合楼的东南角,原本是一个旁门,后来划出来开了间复印社。我进门的时候,复印社里没什么生意,老板自己在一台电脑上玩祖玛。
“来了同学,想印点什么?”
我掏出老何的笔记,翻到后面递给老板,“老板,最后这十页复印一遍。”
等着复印的工夫,我和操作复印机的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老板,今儿来复印的人少了吧。”
“是啊,不过平时这个时间人也不多,大多数是早上课前和中午饭后来复印的人多。”
“呵呵。”
“说到天气,今儿晚上这雾可真不小啊。怎么这天气还出来自习了呢?不在寝室里DOTA啊。”
“啊,下礼拜有一门考试,虽然是开卷,但是老师很变态,所以还是看看笔记有底。”
“还拿同学的笔记对照着看那,准备得挺认真啊。哎,没纸了,稍等一下啊。”老板从一边抽出一沓A4纸,熟练地打开送纸的抽屉换上了纸,用膝盖把抽屉顶回原位,复印机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又吐出纸来。
“是在综合楼里自习?”
“嗯。”
“怎么会过来这么远自习啊。”
“我是陪女朋友过来的,”鬼使神差,“她说综合楼的自习室光线好。”
“哦~”老板冲我暧昧的一笑,我的表情肯定是把我出卖了。
“印好了。十张一共是两块钱——正好。”我递上零钱,接过复印好的笔记放在包里。
“同学,后面的门没锁,大雾天的你从楼里穿过去吧。”
“我还是第一次走这边呢,谢谢老板了。”
“慢走啊~”
喂!为什么要做加油的手势啊!你那是什么笑容啊喂!
从复印社后门出来,迎面就是一个L形的走廊,黑漆漆的,找不到电灯开关在哪。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亮,边照边走。两旁一个个房门挨得极近,都是小教室,看牌子貌似是电子信息方向的实验室。力学系没有相关的实验课,所以虽然大一就在综合楼上课,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片儿来。与自习教室那边不同,实验室的门上没有可以看进去的玻璃窗,晚上没有实验课,一间间都上了锁。借着手机的亮光,我凭着大概方向往自习室走。刚拐过弯去,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如同当头被罩了一个黑布罩,黑得像眼里进了墨。手机没电了么?我想要拿过手机来看,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
不是吧?又来!
感觉中距离最近的自习室也就十几米了,想要大声呼救,发现嘴唇也被胶水粘死了一般。我背上的冷汗含在毛孔里出不来,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木偶。
和睡觉时候被梦魇着了的感觉一样,意识很清醒,但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知觉和行动的都被外力封闭了,虽然思考的能力还在(暂时?),但是头也越来越沉。不能睡过去啊!我暗暗咬牙,但实际上我连牙也感觉不到了。无法迈步,我只好将努力把身体前倾,但收效甚微。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挪动了一点点(可能?)。
我清楚地知道我就站在综合楼该死的走廊上,我距离最近的自习室不过十米之遥……
但这十米,已经是由死到生一样无法跨越的分野。
正在我快要绝望时,突然听到一阵高低错落的声音。尽管这声音的起伏如此诡异,像黑暗里潜藏的无数亡魂在耳畔低语,但是此时此刻所有声音里,再没有哪种声音能够令我更加振奋了——
是小夕腕上的铃铛!
禁锢着我的力量突然松动了一线,我猛地一扑,身体重心终于突破了临界,直挺挺地一头栽倒下去。
头上的传来清晰的痛感,如同打开了一道闸门,一层黑纱从眼前揭去,我终于重见光明。虽然只不过是墙脚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发出的微光,却晃得我眼泪直流。我就地一滚顺势爬起,失焦的双眼看不清楚,似乎身前有许多人影晃动,三个瘦长的人影把一个娇小的女孩围在当中。三个长人的动作极其诡异,步伐直通通的,手臂也似乎不会弯曲,但是挥舞的大开大阖,女孩看似左右支绌,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小夕!”我焦急地大喊一声,想要上去帮忙,但是手脚还是过电一样的酸麻胀痛。
女孩闻声回头,脸面无表情,却又像在漆黑的走廊里放出光来。
那不是小夕!是下午在留学生公寓楼下见过的那个女生!
“笨蛋,你躲好别过来!”远远地传来了小夕的声音,和铃声混在一起,在走廊里反复回荡,分辨不清来处。
身着黑色水手服的柊绫美,双手只在方寸间格挡,但脚步灵动若舞,闪转腾挪,在三人围攻之下仍是游刃有余。
突然,挡在我和柊绫美之间的大汉脚步一个踉跄,好像是黑暗里绊到了什么东西。柊绫美抓住这个空当忽地俯身,后背绷紧如弓,像只矫健的母豹子一样猛地蹿出。身前那大汉重心不稳之际也不忘挥出一拳,柊绫美此时身在空中无法借力,双脚一错,竟是凭着腰力让上半身旋转起来,未束起的长发飞旋,恰好躲过了砸向头部的拳头。她并指成刀,深色指甲油反射出致命的冷光。错身而过,摔倒的大汉从腰侧到左肩竟刀裁似的被齐齐斩断!柊绫美发梢未落,另外两个大汉反应神速,又将她前后包夹起来。面前的大汉忽又向她扑倒,柊绫美正待故技重施,突然像抽去了骨头般一下软倒在地上。只见她身后大汉缓缓收拳,显然是一拳偷袭建功。
我正要上前查看那被一刀两断的男子尸身,却看到卧倒在地的柊绫美头部诡异地向后转了180°,变成了仰面朝天,一双黑多白少的邪异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漂亮纤长的四肢没有骨头一样向背后伸展抓挠,仿佛是生长在冥河里的水草渴望着生命,诡异中透着绝望的疯狂。
这时,我看到了小夕。
小夕从黑暗中缓步走来,双手在胸前捏成莲花的形状,右腕上的铃铛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发出顿挫的声响。这声音听在我耳中有种晕眩感,意识好像被剥离出来又塞进新的身体里,说不清的难受。似缓实疾,几步间她就走到挣扎的柊绫美身旁,伸手去摸女孩的头发。柊绫美的动作一下僵硬了,眼睛猛地转向小夕的右手,准确来说是她腕上的铃铛,口中发出赫赫的嘶吼声。小夕不为所动,从女孩的发间摸索了一会儿,食中二指有力,一下抽出了一根足有尺许长的黑色细针。柊绫美终于像一个断了线的人偶一样颓然瘫倒。
小夕再次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个断成两截的纸人,前后翻看。我这才发现方才那个被腰斩的大汉竟然变成个巴掌大的纸人。
“这是……”我瞠目结舌地问。
“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要不是我的[摄魂大法]层次够高,这会儿恐怕你都凉透了!”小夕朝我扬扬下巴,转眼又满脸心疼地把坏掉的纸片人儿折好,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包里。
“你身后这两个也是纸变的?“我仔细端详了一下静静侍立在小夕身后的两个男子,都是一身保安服饰,只是面白如纸,神色呆滞。
“不对,这俩人我以前见过啊!你是怎么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真是笨!这两个也是我用纸人幻化出来的。我出去上厕所的工夫,从保安桌子上里偷偷捡了几根头发,施术招来一魂一魄附在纸人身上,就变成你看见的这个样子喽。”
“那他们的本尊被摄走了魂魄,以后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会变成痴呆么?”我看着她身后木然站着的两人,有些担心。
“怎么回呢,术式解开之后,这一魂一魄自然就会回归本位。他们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醒来一点印象都不会留下。方才坏掉的那个有点麻烦,可能会胸口难受个三五天吧……”
听到这里,我安心不少。虽然没什么圣母病,但如果为了救我而让三个无辜的人受累,我剩下的这点儿良心会非常自责吧。
“刚才你从她头上拔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啊?”
“喏~”
我接过黑针。和我先前想的不同,入手轻若无物。
这好像是,头发。
只见小夕右手中指和拇指相扣成圆,放在嘴边轻叱一声“收”,后面两个大汉像是撒了气的气球一样,转眼之间就变回了两个轻飘飘的纸人。小夕将纸人收回包里,又用脚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柊绫美。
“奇怪,这具‘式神’不是阵法的一部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见她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一边弯腰吃力地抬起比她还要高了半头的柊绫美,连忙上前两步帮她扶住。
“你松手!”小夕突然大喊一声,吓了我一大跳。手一滑,柊绫美的身体顺势又倒向小夕,压得她一个趔趄。
“怎么了?她不是已经被你制服了么?没什么危险了吧。”
“就是不用你抱!”看小夕有点生气了,我只好摊手。看着小夕毫无形象地拖着柊绫美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我不仅为她们两个同时默哀起来。
最后到底是我背着昏迷的柊绫美往留学生公寓走去,女孩子的瘦弱的身体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全然看不出方才的凌厉和疯狂。小夕走在前面,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奇怪”。我低头看着身边仿佛正在从土里不断涌动出来的沉沉夜雾,没来由地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什么“式神”,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有点不对啊……
小夕去厕所是在我复印笔记之前。难道她也像张枢衍那样能掐会算,知道我要在那条走廊遇险么?
想到小夕话里的破绽,心里某个地方似乎微微地刺痛了一下。
注:
【式神】:在RB指为阴阳师所役使的灵体,也称为[识神]、[式鬼]、[式神鬼],其力量与操纵的阴阳师有关。式者,侍也。式神可以理解为是“侍神”的意思,就是侍奉其主的神怪或是灵体。文中,阚乐夕认为有术士(阴阳师)通过式神占据并操控了柊绫美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