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干果喽——好吃的干果——”
荆州南郡陵县繁华的街上,马五和秦大边走边吆喝。马五十九岁了,马家就靠卖干果为生。秦大十五岁,秦大爹几个月前带着一家人逃荒到陵县,在县城外的北村开了几亩荒地,收入微薄。秦大和马五第一次遇见就玩在一处,十分要好,马大娘也很喜欢秦大,干脆就收秦大当了干儿子,让他住在马家,每天和马五一起卖干果。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娶妻生子了,而他俩还都是又黑又瘦又小,满身的补丁。
陵县最繁华的这条大街上集中了所有大买卖店铺,在一些店铺门前或坐或躺着一些彪形大汉,路过这里的百姓纷纷噤声绕行,小哥俩儿也不敢再吆喝。
虽然不识字,但是马五对整条街了如指掌。他用嘴努了前面一家店铺门前软床上躺着的汉子,低声道:“这是绸缎庄,他是冯县尉的小舅子。”小哥俩儿嘀咕声被那汉子听到,那汉子霍然坐起,瞪着三角眼骂道:“嚎你娘的丧!眼珠子是撒尿用的?没看到爷爷正在睡觉?再叫一声抓你进大牢!”
说话间,几个捕役经过,他们都是本地的地痞无赖,不穿捕衣,不拿俸禄,平日里靠助捕头抓人打人、从中卡油混吃喝。这些人动手打人是家常便饭绝不手软,上来就踹了哥俩儿几脚,把哥俩儿踹到路边,然后搜身,把哥俩儿刚卖出来的几个老钱摸走。秦大哭着想要回来,一个捕役冲同伴道:“滚刀肉那招怎么用来着?”另一个捕役说声“黑虎掏心”,一拳打在秦风小腹上,秦风小腹一痛,当即就跪在地上。又说声“扫堂腿”,将马五踢倒。捕役们哈哈大笑,马五拉着秦大爬起来就跑。
到了十字街心,周围都是二层楼的大买卖,单听这家楼上划拳行令之声和四溢的酒肉香味就知道这是家酒楼。哥俩儿刚走到门口,楼上咚咚咚冲下来几个人,骂声“滚一边去”,将两个人推搡到墙边,口袋掉在地上,干果都撒了出来。这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迎接远远走来的一队官吏,“县尉大人、狱丞大人,您二老来啦!各位爷,来啦!”“今儿个可有口福了---早上刚吊上来的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鱼,已经炖好啦!”
这些人相互说笑着上了酒楼,哥俩儿才敢去收拾地上的干果。秦大嘟囔着咒骂,马五制止道:“这些人里哪个咱们都惹不得!那个瘦子是冯县尉,管抓人、打人的。他旁边那个二百来斤的胖子是狱丞……”
“狱丞是啥官儿?”
“哈,不知道了吧!狱丞最有油水儿啦!专管囚犯。哪个囚犯敢不给他送礼,就往死里打!”马五狠狠地嗅嗅酒楼上飘来的香气,“娘的,我好想当狱丞!”他用手一指,“这酒楼是县令家开的,那窑子是柳家开的,这边赌档是林家开的,那头儿是狱丞家开的当铺……”
林家赌档门口打手头子‘独角龙’正躺在摇椅上,几个纳凉的打手都打着赤膊,炫耀着骇人的纹身和肌肉,身边明晃晃放着兵刃。
“那小子抓着我的衣领子,一拳就让我给撂倒了。我给他一顿踢,那小子都吐血了。”
“对,后来再也没看到那小子,估计是不敢在咱这混了!”
“砍真不如捅!有一次我跟一个小子对砍——看这伤疤,我砍他三刀,他砍我两刀。龙爷上去一扎枪就把他捅死了。”
“那是!”
“几位大爷辛苦!”马五趁打手们说话的空隙,把一包干果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又到柜上放了一包。哥俩儿这才在赌档里吆喝了起来,“卖瓜子、咸豆喽,五个老钱一包。喷儿香喷儿香地哦!大爷,来包嘛?”
有的赌徒就问:“多香啊?有兰兰香吗?”引得众人齐声坏笑。
秦风看到同村秦财主的大儿子也在赌钱,便叫了声大哥,秦大少爷嗯了一声。当年秦大家搬到陵县,因为是同姓,得到过秦财主的关照,但是秦财主的一句‘这么穷居然姓秦?’也让秦大爹气恼了很多年,“这姓是老祖宗给的,他这不是骂人么!”秦大每年过年去给秦财主磕头拜年都有十个老钱的赏钱,倒是觉得秦财主蛮和气的。秦财主请先生从小就在家里教秦大少爷读书,听说秦财主正准备给他买个官儿。
在赌档里兜售了一圈儿,小哥俩儿出门走向柳家妓院。柳家的打手头子‘滚刀肉’正赤膊上身,露出夜叉探海的纹身,一边举石锁,一边恶狠狠地向小哥俩儿看来。
这时,赌徒刘四出现了。这刘四还是个小私盐贩子,他们几个赌友有时实在没钱了,就舍了性命,冒着被官府抓住砍头的危险,从长江上的贩私船上买盐巴用驴子驮回陵县,偷偷塞进百姓家中,第二天再收钱。他们的私盐比官盐洁净,分量足,价钱还便宜一半,百姓很愿意买。
刘四晃着高大的身躯带着女儿大丫进了妓院,径直到了柜台。刘四冲老鸨一呲牙,“干娘,人我带来了。”老鸨被刘四那焦黄的牙齿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用手帕捂住口鼻,由于脸上的脂粉涂得太厚,一皱眉就会整片地脱落,所以她除了见到大主顾,一整天都是面无表情。她看了看大丫,向****伸出两根手指。龟公会意,写出一张契约,“草民刘四,自愿卖女。纹银二两收讫,两厢情愿……”刘四一想到赌档里那些朋友正玩的热火朝天,就已经心痒难挠,实在听不到读完,“好好好!”
一旁柳家妓院的打手撇着嘴,打趣道:“老四,发财了啊!”刘四讪笑着,食指沾了印泥,按上指印,拿了钱,丢下句“等爹赢了钱就来赎你”就跑出了妓院。大丫孤伶伶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奔向赌档,一滴泪都没有。
老鸨这才走上前来,把手伸进大丫的胸前摸了摸,才问,“叫啥?”
“……大丫。”
“多大了?”
“十五。”
老鸨冲楼上叫了声,“兰兰——!”
“来了。”娇滴滴地一声之后又过了好半天才有个女人倚在了二楼的楼梯口,她一出现就引起嫖客们的一阵儿口哨和调笑。她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慵懒地摇着圆扇,另一只白胖的小手把干果送入口中,果皮随即被吐了出来。这个名字让小哥俩儿的耳朵都长茧了,仰头呆呆地看着她绣花的衣裳和被脂粉覆盖的脸,冷不防一片果皮飘进了秦大嘴里,引起一阵咳嗽。引得兰兰噗哧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兰兰,这个丫头还中意吧?”
“怎么都是蠢头蠢脑的?用几天再说吧!”兰兰一扭身,回去了。老鸨猛推了大丫一把,骂道:“快去!敢惹姑娘生气,扒了你的皮!”
小哥俩儿出了妓院,看见住在破庙里的那群小乞丐们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马五与他们常年厮混,十分熟悉,呼唤住他们一问,才知他们刚刚又被酒楼负责倾倒厨余垃圾的伙计追打,小乞丐胡人小子还被酒楼的狗咬了一口。
小哥俩儿一溜烟儿跑回到家,就把刘四卖大丫的事说了。“这个挨千刀的”,马大娘急得直搓手,正没主意一眼瞧见保甲秃头牛二经过,忙跑出去求助。牛二把嘴一咧,“人家自个儿卖自个儿闺女也没毛病啊!不然,你就去衙门告。”边说,边狠狠在四妞身上剜了几眼,咽了口口水,腆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去了赌档。
马大娘气得直嘟囔,“平日里收捐交粮差一厘都不成,有事谁都不管……这苦命的孩子!”
要说人多的地方,除了酒楼、妓院、赌档就要数廖郎中家,这里是哥俩儿见过官吏豪绅最守规矩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就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老百姓在他家门前排起长队,期盼着今天廖郎中能不出门,能心情好。
人们背后称廖郎中是“廖老怪”,因为他的脾气和架子都特别大,脾气上来见死不救,窄长泛绿的苦瓜脸一沉六亲不认,不管你是多大官、多有钱他都不放在眼里,所以队伍中经常会有些奴仆老老实实替主人排队。之所以平民百姓不去找大药房的坐堂医,主要是因为大药房贵得要命,得点儿病,就得花上几年的积蓄,而廖老怪每次只收穷人十个铜板,如果你连十个铜板都拿不出,也可以上山采些药材带来或者在城北的荒山上种几棵树。城北荒山上本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但禁不住官吏豪绅竞相砍伐用以修建豪宅,不过现如今又已经是绿树成荫了。所以要是官吏豪绅或他们的家人来看病,就不会是十个铜板,就得出点血了。
秦大他爹前几年生病,就是廖老怪给医好的,秦大心怀感激,每天路过这里几次,看到水缸里没水了,就帮忙拎几桶,看到柴棚里没有劈好的烧柴,就劈几十块。
别看这里人多,却鸦雀无声。小哥俩儿叫卖到了这儿,大气儿都不敢喘,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比比划划地卖货,这样也难免有声音。“滚蛋!”冷不丁儿茅屋里传出怒斥,哥俩儿知道今日廖老怪心情不好,赶紧溜了。
过了廖老怪家不远,就是郑铁匠的铁匠铺,郑铁匠四十来岁,人生得干巴巴的,还瘸了一条腿,不过打制农具刀斧很受欢迎。他十分和善,同小哥俩儿混得很熟。他说他曾经当过兵,因为受伤才回来。他偶尔会讲打仗的事,可他说话结结巴巴,再加上满口方言,小哥俩儿往往只能听懂个几分,而且经常是讲了一小段,他就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叫都叫不醒。秦大听他说过最多的话是“弓弩手射杀……”
过了几天,秦大和马五进妓院卖瓜子时,趁老鸨不备,溜到兰兰的房间。兰兰不在,房中只有一个女孩在扫地,哥俩儿探头探脑地被她发现。
“五哥,秦大。”哥俩儿好半天才认出大丫,她不再是披头散发、全身补丁的脏丫头,头发梳得油亮,穿着干净的衣服、绣花鞋,两只小手白白净净,指甲上还涂着颜色。
“进来呀。”哥俩儿咧着嘴,看看自个儿身上补了又补的衣裳,露着脚趾的草鞋,一步也迈不进去。
“快好了吧?”大丫把哥俩儿拉进房中,取出一小瓶伤药用手指一点点涂在两人的伤口处,果然就不那么痛了。
哥俩儿正享受着母性的关怀,花枝招展的兰兰尖叫着跑了进来,“出去!出去!”用手帕甩走哥俩儿,伸手拧住大丫的耳朵教训:“不、准、再、让、他、们、进、来!”哥俩儿在大丫的哽咽声中落荒而逃。
马五和秦大转悠到陵县唯一的一家香火店前,见店主何半仙儿穿一身灰布道士便服,正嘻皮笑脸地拉扯小寡妇‘粉牡丹’。
何半仙儿挤眉弄眼地道:“有啦?谁的?”
粉牡丹骂道:“你爹的!”
何半仙儿笑道:“我爹哪有这福气?来,让道爷也尝尝!”说着,就往店里拉。
‘粉牡丹’知道何半仙儿仗着是南郡玄天观的寄名道士专门糟蹋妇女,所以死命挣扎,撕扯中一把抓在了何半仙儿脸上。何半仙儿啊地叫了一声,脸上多了几道血痕。何半仙儿大怒,一拳把粉牡丹打倒,上去又狠狠踢了十几脚,然后抓着粉牡丹的头发,把她拖着丢到远处,这才赶紧回店里上药。粉牡丹捂着腹部痛叫着,在地上躺了好久,马五和秦大把她扶起来,她捂着腹部艰难地走了。
马五和秦大敢怒不敢言,只有继续沿街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