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四处张望,就在你脚下。”一阵低沉诡异的男尸传入耳边。
少年下意识的看了看脚边那具腐烂的尸体,突然意识到,这声音竟是从这个死者身上传来,猛的跳到一边,咒骂了一句:“娘的!死人也能说话?”只是这一跳过于用力,他那断掉的肋骨又让五脏六腑油桶翻江倒海一般。一时剧咳不止,竟忘了男尸之惧,跪在树边疼得呕吐起来。
那具尸体闻言,幽幽的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尸体?”
少年红红黄黄,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一听那阴森的男声,又一下把他拉回到了刚才的恐怖之中,靠在树上颤巍巍的说:“小子......小子知道你死不瞑目,您这一缕英魂就莫缠着我了,贱命一条,要去了没甚作用,赶紧往生去吧,阿弥陀佛......”少年并不具惧怕最直接的死亡威胁,但是对着莫测的未知情况却最是没有抵抗力。
那具尸体突然剧烈的抽搐,似乎是要挣扎着爬起来,少年一下瘫软在地,尖声喊道:“诈尸啦!”
眼见这幅诡异的场景,几乎就要惊厥过去,但听那“男尸”冷冷说道:“哼,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男尸缓缓起身,又转过身来面向少年,只是披头散发,又是夜半时分,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男尸”又说道:“本尊并非染了恶疫,而是有仇家给我下了猛毒,毒入心脉,穿过四肢百骸,如同得了恶疫一般,须得受四十九天的钻心痛楚,方才会狰狞而亡。”说着,男尸已经完全的站了起来。
少年抬头紧张的望去,这是一个佝偻丑鄙的男人,此时微风吹过,把遮挡住那男子脸庞的头发吹散开来:脸上因为极度的痛楚已经扭曲了表情,浑身上下散发着烂疮的恶臭。就仿佛是地狱恶鬼从阴间爬出一般。
少年闻言,心境稍平,重重的喘着粗气,试探的问道:“那你何故流落在此?”
男子咳嗽了一声,说道:“本尊现在这副模样,走到哪里,都会被那些愚民当作染了恶疫,不如在这清幽的森林中小憩一下。”
少年干笑了两声道:“你这也算休息?好不把我吓个半死!”
两人正在林中对望交谈,只不过一个衣衫破败,面黄肌瘦,披散的头发挡在脸前,便是个饿鬼也似,另一个浑身溃烂,脓血汩汩而出,这才真像那地狱夜叉,若是有旁人看见了这幅景象,定被吓个半死。
少年看眼前这个男子已经是风中残烛,当是活不久了,又想起刚才他说自己中毒之事,心中隐隐升起一点恻隐之心,问道:“你......你刚才说四十九天之后,便全身溃烂而死,现在是第几天,你可得了什么解救之法?”
那男子听这番提问,浑身一震,低垂的头偏向他,朽烂的鼻子下,那张畸形的嘴森然一笑,浑浊的眼珠中突然散发出狂乱的神采,嘿嘿笑道:“是啊,是啊,四十九天!胜了!胜了!竟是本尊胜了!这已经是六十三天啦!哈哈......”这凄惨可怖的笑声穿透了整个森林,击破了这无法言喻的静谧。
少年听着这人渗人的笑声,更兼有百虫噬心的痛苦,当下便感觉痒痛无比,连忙猛猛摆手喝道:“别笑了!”
男子闻声,笑容戛然而止,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浑身上下竟也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观其面,阴鹜而削瘦,面色苍白,想必是长期风餐露宿所致,览其形,贫弱而积困,混迹于市井红尘,定然不会有多少康健。
而当看到那少年的眼神时,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和激动:眼白净而无垢,瞳仁泛棕,内蕴着无比的仇怨,狠辣和阴毒,他忍不住又笑道:“本尊浪迹天下百余载,曾以为一身绝技就要失传,没想到,竟就要在油尽灯枯之时,还是寻到了你小子,看来天意有情,不让我‘玄毒’一脉绝于世间,哈哈......”
少年状态稍复,却又被耳畔的“魔音”袭扰,这男子笑声,虽不那么凌厉凄惨,却教旁人听来,竟然是苦闷难当,他哪里知道,这“玄毒”一脉单传,却不传于血亲,个中缘由一言难尽,而男子这几声笑,则是数十年的将毒蜃积于喉中,经年累月,不仅炼就了谈笑寸伤,吐息杀人的绝技,更是让自己的声音让旁人听来,似有毒虫噬心,摄魂夺魄。
男子看少年痛苦无比,便又收起笑意,嘿然道:“小子,报上名来。”
少年摇头晃脑,正想要把脑中余韵完全清除出去,只得含糊答道:“云......澈。”
“好,好名字,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弄道人的嫡传弟子。”言毕,男子又要笑起来,云澈心中一惊,连忙摆手喊道:“莫笑莫笑!万事好商量!”
眼前的弄道人突然涨红了眼,暴跳如雷,却又像一张随风摇曳的破纸,单薄无力,冲着云澈道:“商量?放屁!别的事我倒是都可以商量,唯独做我的徒弟此事,绝不可能!”
云澈有些绝望又无奈的看着这个“弄道人”,癫狂如斯,形容惊骇,痛悔自己不该今天和东屠儿一干混混纠缠过甚,以至于误了时辰,半途红遇见这个煞星太岁。
他低声道:“我一个市井无赖,既不能文,又不懂武。只有一条贱命,还有手头些许猫狗伎俩,你找我作甚?”
此言一出,没想到弄道人竟然笑逐颜开,只是那笑容着实令人憎怖,趁着此时月色已深,他脸上的烂疮流出汩汩的脓血,云澈看在眼里,至今都依然怀疑这个“弄道人”是否是真的是一个活人。
“小徒弟,师傅找你,本就是因你不懂文武,又无耻阴毒,就是因为你有一双贱命,就因为你那肮脏龌龊的手段。”弄道人摆舞着自己破烂的双手,愈加欣喜起来。情之所至,却又被猛毒攻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传来,他不得不扶着一旁那棵通天的老杉木,咳嗽起来,嘻嘻看去,竟有无数微小的肉蛆从他嘴中咳出,场面十分骇人。
云澈见到这弄道人已经是风中残烛,命不久矣,此时又是剧咳不止,无法行动,便心生逃跑的念头,纲要迈开步子,却从左手手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感,低头抬手一看,有一只八脚甲虫咬破了自己的肉皮,正大快朵颐的吮吸着血液,只见那虫子甲壳不知是否是因吸血故,渐渐的由黑变红,云澈想要甩掉它,却不曾想那虫子竟然在手中愈咬愈紧,一时间急火攻心,惹到了胸口那断了的肋骨,吃着剧痛缓缓跪了下去。
弄道人此时伏着树干,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颤抖不已,嘴角仍有涎水滴落,断断续续道:“我们师徒缘分就起于这只‘鲜牛犀’罢,也算是本尊在仙逝之前送你的礼物,你须得好好待它,决不可怠慢!”
云澈被接二连三的疼痛折磨的几乎要发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吼道:“疯子!给我整这是什么鬼东西?自己都半死不活,偏要来折磨我?”
弄道人闻言,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痴笑起来,:“是了,是了!我就说我没找错人!小子,你已是鲜牛犀的主人,若你和它分开两个时辰以上,你就会如同我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云澈啐了一口,不再挣扎,当下躺在树下一片苔藓之上,低吟道:“无妨,我早说过,便是贱命一条,活着困苦,死了也好,两个时辰到来之前,我便会咬舌自尽。”话毕,闭上眼睛喘了起来。
“嘿嘿,想死可有那么容易?你乃是我‘玄毒’下一任门主,若此时我无法保你性命,还如何指望你将我玄毒一脉发扬?”
对这老道颠三倒四的言论,云澈早就以习为常,便不再理会。
弄道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云澈这般态度,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这小虫吸了你的血,变成红色,日后你只须每天早晚都让它吮你的血,便不会有事,不仅如此,它还有去腐生肌,接骨化毒的神效!”
云澈嗤笑道:“可笑可笑!你个江湖骗子,说大话倒是有模有样!若是这劳什子虫儿有这等功效,你却为何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弄道人冷哼一声,答道:“本尊乃是和人打赌,前提就是不能用这‘鲜牛犀’之神通。”
云澈更是一阵莫名奇妙,戏谑道:“赌什么?赌命么?”他望着弄道人,突然发现这行之将死的人眼中竟然丝毫没有一点怯意,心中更是生出一份莫名的感觉,继续问道:“真的是赌命?”
那弄道人反倒笑笑,不再作答。
云澈顿感无趣,嘁了一声,就要翻身躺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若是触压到那根断骨,定然又是一阵好受,便下意识的伸手去护住胸口,这一摸不要紧,触之所及,断骨竟然完好如初,毫无异样。
他不禁“咦”了一声,依然有所疑惑,用力去捶了捶胸口,确然已经恢复,他缓缓起身,下意识的看向弄道人,只见他反而戏谑的看着自己,冷冷道:“本尊浪荡大荒百年,多少江湖方士苦心孤诣,就想要得到我这‘宝贝’!小子你可知道,为何那么多奇人异士,至今无法得我这‘鲜牛犀’温养秘法?”边说着,弄道人边挥着破败腐烂的双手,手舞足蹈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些失败者沮丧而卑微的表情,却或是因为过于激动所致,情不自禁的剧咳起来。
云澈最无法忍受的,大抵就是这样轻蔑不屑的态度,便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弄道人此时已经进入了一种狷狂的状态,并不理会云澈的态度如何,只是自言自语道:“他们有诡谲玄秘的方术,有阴毒狠辣的手段,却偏偏没有勇气,懂吗,勇气!嘿嘿,哈哈!”
云澈正心烦间,又听见那疯魔一般的笑声传入耳畔,心中不禁一凛,骇然想到要是再遭到那百虫噬心之苦。只怕自己也是承受不住,便要捂住耳朵,往后躲避。
弄道人在一旁,艰难的抹去咳出来的脓血,望着云澈惊惧模样,眼中则是精光爆射,口中呢喃:“小子,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传人!虫毒已经入你心脉,积于中耳处,玄毒魔音已经奈何不了你了。不仅如此,毒蜃存于咽喉,日后你便也有了我这谈笑杀人的神通。”
云撤不经意间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处,的确感到有一股真气悬郁在其中,每次呼吸,都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这股真气在过滤自己的每一次气息,这种微妙又让人有些别扭的感受,神奇且让人引起无限的遐想。
弄道人看着云撤奇怪的举动,大抵明了一个少年在此时的心境是如何,只是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隐褪,一双瞳仁变得灰暗阴郁,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突然瘫软在地,似乎已经无法抑制体内的毒素腐蚀自己的每一寸心脉,只能任由身上无数的烂疮汩汩的溢出脓血,虚弱着轻声道:“小子,你做了我的徒弟,我总该知道你的名字。”
云撤若有所思的望着眼前这个道人,从刚才开始,尽管两人一直在对话交流,他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仔细观察这个所谓的“弄道人”:这已经是一个油尽灯枯老者,近看他的脸庞,却不那么令人憎恶,周身所有的皮肤都已经枯萎了,应该是一种极为炽烈的毒素所致。他望着这个老道瘫软在地,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去呼吸,似乎升起了一阵微弱的恻隐之心,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又想到了什么,终于也没有这样做,只是干脆的说道:“云撤。”
老道背靠在那颗银杉树下,不知是不是没有力气,低着头,默默呢喃道:“云节,好名字,好名字……”
云撤听见微微皱眉,正想开口再去辩解,却发现,弄道人身下,已经是聚积了一滩黑色的血水,而这个奇奇怪怪的老道,依然停止了呼吸。
适时,夜色正酣,雨后放晴,月华洗练,这片诡谲的森林中,又响起了一片片的虎啸猿啼,云撤望着雨过的天空,星斗漫布苍穹,银河穿破虚空,拉起了一条未名的白练,那是谁往生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