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二十五年,七月十五日清晨,夏。
岳国北部大雪山脉东侧三百里的中石山内的一处山峰中,一身着破洞布衣的男子从其内的一个山洞走出,此峰名为寒鸣,为中石山七十六座山峰之主,除了峰体最高外,与别的山峰极为明显的不同之处便在于这座峰是在一个极为规则的圆形山脉上耸立,形状如同一块儿木桶上安放了一极为尖长的锥子。
荀青的洞穴位于峰底部,他选择了听从那老者的话,来此已一月有余,由于自己自幼时开始便随着父亲入山采药,对于山野之间的生活极为熟悉,因此选择独自来此。当荀青刚来之时便发现这寒鸣峰的不凡之处,其从下到上,峰体向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着一个坑洞,足够容下二十人在其内活动,而连接这一个个坑洞的便是一道道仿似人为修建的盘旋而上的小路。
抬头看向天空,荀青不禁心情略微畅快。
对于这样乌云密布徘徊的天气,荀青最为喜欢,空中极为浓厚甚至发黑的云朵重重叠叠遮天蔽日,其下起了虽不冷但势头却很大的风,虽说是清晨,但却如同夜幕来临,对于生活在岳国北部的人而言,对于夏季的此时最为了解,每年的夏季七月中旬会降下一年中最大最为肆虐的一场雨,这场雨过后夏季便开始渐渐向秋季过度,也意味着自家田地内的庄稼即将成熟。
“七月十五日。”
荀青站在峰下,目光深邃,口中默默念道,自来此的每一天清晨,其便会说出当日的日期,日日如此。
据那老者讲,七月十五日过后的子时此峰上会有一古塔,且仅有这么一天,但荀青来此多日也未曾见过什么塔庙,心中不禁泛起嘀咕,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山峰来,说不上为什么,自己对着寒鸣峰的感觉极为怪异,不单单是因为其从下而上的不规则但却整齐的坑洞,而是因为那连接坑洞的竟是人为修建的盘旋小路以及这山峰的宽度,从一般的角度来看,此峰极窄,仅仅有三十人围绕的宽度,这就让荀青在一月前来此便泛起了嘀咕,一般的山峰上的小路皆是自然形成,若是人为修建则此峰必是为一些人拜神所用,而眼前这个山峰,其宽度仅仅连一间屋子都支撑不下,但其上的小路却极为规则,一个个台阶都有人明显打磨而出的痕迹,一个月来荀青曾试图向上攀爬但多次之后从未见其顶端。
此时的荀青站在峰下,看向不远处的大威村,虽然近日几天都是阴天,但村民们却更加忙碌,原因在于一年中最大的雨即将来临,若不为自家的田地挖一些疏通水的渠道,那么这场大雨过后村民的辛勤劳作便只能白费,一些农户从自家中牵出黄牛犁开一道道沟渠,还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穿梭在田地中央。
荀青叹了口气,双眼中却是微微闪动了一丝光彩。
那巫师当日对自己说的话,荀青虽不理解,但却记了下来,尤其是自从那次对话过后一个称呼便在荀青心中扎了根,大逆行者。
据巫师所说,大逆行者为逆天改命之辈,靠着修炼不断改造自己的凡身,最终成为世人口中的仙人!
荀青自那以后才明白,这世上本无仙魔,皆是凡人渐渐向其蜕变,只是那些人因为修炼多年隐居于常人难以触及到的地方,譬如南云子,任谁也想不到那四千丈苍茫峰上竟然会有着人存在,但凡人与所谓的仙人之间从来就有着一个断层,十之有九的凡人不相信仙人存在,更不用说十之有九的凡人知道自己如何变成仙人,而荀青那日在巫师平台上所看到蓝色水幕上一个个灵动的画面,得知凡人可以修炼,便琢磨着自己也要去追求修炼之道!而荀青认为,那巫师给自己所指的一条路,定是让自己成为修炼者!
“凡命一草..唯吾心浩瀚..”
荀青坐在支撑峰体的平台之上,双目看向大威村,口中喃喃道出这句话,那巫师的话语每次都极为难懂,但荀青却是将这句话记了下来,他唯独懂的便是这句话,凡人之命如同草芥一般脆弱廉价,但最值得可贵的便是凡人有着浩瀚之心,因有浩瀚之心,凡人才得以不凡。
此时灰空之上乌云滚滚,沉闷的雷声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响起,风势再渐渐增长,但却不带冷意,眼前这一切的景色,都仿佛是在酝酿,直至一年中的暴雨落下。
若是一般的人独自一人在山野之中生活一月,定会憋出病来,荀青来此后未与一人交流,就算开口说话顶多也是一些自言自语,在他的字典中仿佛就没有无聊二字,如其父亲一样,无论何时自己都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话语更是少的可怜,而这样的性子对于他有着极大的好处,便是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思考,也因如此,荀青自从懂事开始便要比同龄人聪慧的多,而其根源就正是那性格,此时的他坐于一石上,虽面色平静,但心中无疑开始躁动。那日老者一言,如同一盆冷水泼在自己身上,让沉寂了将近三年的自己终于爆发,而那种如深夜闻钟的感觉让荀青一时之间从迷茫之中走了出来,他心里很明白,在见识过一连串如此诡异的事情后,七月十五这一日,必将是自己漫长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而与此同时,那巫师所在的洞穴之中。
如有一道风掠过,那十二盏幽蓝的烛火一瞬间同时亮起,就如同这火是被风点燃一样!
幽暗之中巫师的双眼缓缓睁开,就如同沉睡了千年一般,其内的蓝芒如雷电一般从瞳孔内闪过,与以往极为不同,其眼神之中带了一丝犀利与冷漠,一反以往慈祥的神色,烛火之下巫师仿佛与这幽暗成为一体,唯独闪亮的便是那蓝芒!
“时日已到,我之困不久矣...”
巫师嘴中喃喃道,平台之上突然之间十二盏烛火光芒更盛!一只枯老如朽木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其瞳孔微微一颤,有一滴血珠从其手中悬浮而出,又滴落在权杖之上,一瞬之间,那权杖开始颤抖了起来,白色的仗身渐渐发蓝。
巫师跪在了地上,缓缓闭上双眼,将权杖横放于地上,口中开始微微念出一些咒语,其声如蚊,随着那嗡嗡之声在平台之上浮出,那烛台上的蓝色火光竟然渐渐化成为一道道蓝色丝线,数个时辰之后..
原本暗淡无光的平台之下,竟然开始亮起了淡蓝色之光,而那光形成的却是一个极为繁琐,极为细致的纹路!与此同时,那烛光华为的蓝色丝线在平台之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顶穹,如半个鸡蛋一样将平台笼罩在内!
此时洞穴之外,村民大多数已经回到了自家,唯有一些家中无牛的农户仍在大风之中艰难地开垦着,而其中有一人,正是三年前在大威村口救下荀青的老人!
那老人的裤腿挽起,草鞋已经没入土之中,满身泥泞,脏乱的白发上有滴滴灰色的汗水,手中的锄头高举后又再次落下,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为自己的一小块田地开出一道道小沟渠,老人极为瘦弱,透过已破的布衣可以看到其突出的肋骨,身子在大风之中如同枯叶险些被刮倒。
这老人在大威村中极为出名,而原因便是他的倔强,说起来这也是大威村中最为让人捉摸不透的一人,其一生无子嗣,仅仅有一小块地供自己一年温饱,其人品极好,话也极少,从不得罪村民,也从不与村民过多交流,性格如冰,几乎是每次下地都会有一些村中的农户来帮忙,但老者向来都是冷冰着脸拒绝,渐渐地,便没有人再敢伸出援手,但私底下村民也曾讨论这老人,多是些闲言碎语,也从不去主动了解老人。
突然之间,老人手中的锄头犁地的声音停了下来,其看了一眼远方,双目之中竟多出一种罕见的激动之色,也没有去管自己的田地还有一半没有处理好,便将手中的锄头直接扔掉,直直向田地外走去。
而此时的荀青,仍然坐在那石头之上,时不时小抿一口身旁的竹罐内的酒,自从其在胡卓酒楼做事之后,便喜欢上了这米酒,与一般的谷物酿制的酒不同,一般谷物所酿之酒皆是烈辣,下肚后胸口便会发热,嗓子也会有刺激之感,但唯独这米酒却不烈不辣,而是香甜沁人,入喉竟有冷意,这是自己父亲在世时最喜欢的一种酒,荀水不仅是一名采药人,酿酒更是一绝,每当自己带着荀青从山间回来后便会开始酿制一些米酒,除了最原始的香米外,其中还会加上一些香花以入味,随后将其放置地窖之中,下一次回来时便会带上一些,但由于携带麻烦,荀水采药的大半年也只喝那么一小罐,但年年酿制,地窖之中的酒便越来越多,以至于荀青在将其拿出之时发现地窖内积攒了有十多大罐。
“爹留给我的第二个东西..便是这酒了..”荀青将竹罐递至嘴边再次抿了一小口喃喃道,此刻的他极为思念自己的父亲,烟酒为父亲生前两大嗜好,在其死后留给荀青的也就只有那被摩擦地发亮的烟杆和地窖内数十大罐的米酒,每当荀青抚摸烟杆或是品起这香酒,往日父亲那身影便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当品完过后,荀青双眼内的仇恨,便会多上一丝。
“岩子,爹出去两月,等爹回来,你要啥,爹给买啥。”
这句被荀青记得最深刻的话语,在那仙人一指之下破灭了,世上也不会有人在此对荀青说出这样温暖的话语,荀青拥有的,太少,自母亲死后他便不再追求一个完整的家,只求与父亲二人相依为命,然而三年前的那场风波,无情的掠去了荀青仅仅所剩下的一切,就如同一个饿汉手中仅有一根肉极少的骨头也被人夺走。
双目一沉,竹罐内的酒已完,抬头看了看翻滚的乌云,荀青再次陷入沉默。
渐渐地..夜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