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里,姜瀚章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把白朗义赠的大部分银钱,花在了文庙小学堂建修校舍、购置教学用具和订阅各类书籍杂志上,另一部分重点用于重金聘请学过新式文化的外地先生身上。
但为了使唤这笔银钱,姜瀚章可没少费心思和口舌。
姜瀚章是一个通达而又务实的人,他心知学堂里若单靠熟读四书五经的本地先生授课,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新式教学问题。为此他力排众议,开出比本地先生更加高昂的酬劳,多方联络故旧、同知和学友,从兰州、陕西等地招揽来成十位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先生为孩子们授课。
这样一来,文庙小学堂教学风气和学习风气为之一变。
那些从外地来的先生,常常领着孩子们在小学堂里跑步操练,还带着他们到县城北面的笔架山和南边的南山上采风写生。对此姜瀚章不但不制止,反而还经常当着本地先生的面,表扬这些外地先生的行为。
这样的举动,除了令学堂里本地的先生迷惑不解,也令城里城外的乡民们暗暗惊叹他的这种做法和魄力。
这笔银钱还差点被县署借走挪用。
白朗率队西去后不久,渭川道即知晓了知事陈鸿宝率士绅东到碧玉关迎接“狼贼”的事情。
渭川道台大为震怒,心想陈鸿宝作为一方父母官,明知乱贼入境,却不主动御敌反而出城接敌,自己作为他的上司岂能不受牵连?今后若再发生此种事情,自己头上乌纱帽甚至肩上的脑袋瓜怎能安保?是可忍孰不可忍!
道台立时吩咐手下向省府上了一道紧急公文,除了推脱自己的责任,还极力建议撤了陈鸿宝的知事职务。
省府听了渭川道台的陈疏,便撤了陈知事的知事职务,另派来一位姓曾的知事到平襄赴任。
曾知事和陈知事一样,也是举人出身,也有一番抱负。不过当他亲眼看见了城里城外被乱军抢劫后的破败景象,到各处详细了解平襄的情况后,也为当地的贫瘠枯焦显得愁眉不展起来。
整备军政,广修实业,畅通交通,整修河道,维持民生,兴办教育,都是地方官的应尽职责,可这些事情哪一样不需要钱呢?面对紧缺的当地财政,这些钱又要从何而来呢?
有人给曾知事偶然说起了白朗赠送文庙小学堂两千两白银的事情。
俗话说,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曾知事听了后兴奋地一夜都没睡好觉,第二天清早就打发人把姜瀚章招进县署。
曾知事到任时,姜瀚章曾随其他士绅一起出城迎接,俩人只是见过一面,这次算是第二次见面。所以他俩彼此之间并不熟悉,也无交情。
曾知事请姜瀚章落座,并让人给姜瀚章和自己各端上了一杯茶水,拱着手寒暄道:“姜先生,曾某初来乍到,许多情况尚不熟悉,今后多仰仗各位士绅的帮助啊。”
姜瀚章也拱手道:“曾大人来到敝县后,深入乡里,体恤百姓,明察秋毫。我等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有需要姜某的地方,断不会稍稍推辞。”
曾知事听姜瀚章说话痛快,笑道:“姜先生果然是一个爽快之人!曾某虽未曾与姜先生有何交往,但周围众人对姜先生的赞誉之词,早令曾某心生钦佩。”
姜瀚章听曾知事夸赞自己,忙道:“曾大人过奖了!翰章只不过是做了一些屑小之事,承蒙众乡人抬举。从内心里说,翰章时时感到汗颜啊。”
曾知事摆摆手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姜先生做的是树人的事情,这可是大功德啊。兴办教育,也是我这个地方官的应尽职责。虽然时下可能看不到奇效,但终有一天会芬芳香满园、桃李遍天下的。姜先生能主动为县署出力分忧,我真心感谢姜先生。”
姜瀚章知道曾知事是举人出身,而自己也不过才考取了个秀才的功名。他能够对自己礼遇有加且和气地说话,心里存了钦佩,便敞开心扉实心道:“曾大人太客气了!翰章别无所长,上不能为官,下不能务地,但醉心于实用的开导和教育。若是曾大人所说得以实现,这正是翰章我所渴盼的事情。到时候于地方于后人,以及于父老乡亲,都是一件好事情。翰章愿意尽己所能多做这样的事情。”
俩人又说了一阵各自喜爱的古代先贤的文章,交流了一会彼此正读的书籍和擅长的书法,他俩心里均感到对方博学多才,渐生惺惺相惜之感,谈话的气氛一直十分融洽。
曾知事本想与姜瀚章多交流一些这种政务之外的事情,但他实在是想急于用用姜瀚章手里的那笔银钱了,便亲自为姜瀚章续了茶水,站起身子拱手道:“姜先生,曾某这次请你来,实在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呐!”
姜瀚章这半天里,心里一直疑惑曾知事招自己来县署的真实意图。他心知曾知事绝不会找自己来仅为聊聊文章谈谈书法。
此时听见曾知事的话,便知曾知事该说正事了,他也赶忙站起身子道:“曾大人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曾知事却好似显得为难起来,顿了顿脚步,看着姜瀚章道:“平襄之地,比曾某任前想象的还要贫瘠。此番经乱军劫掠,到处百废待兴,万事皆要花钱,县署却是捉襟见肘。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曾某为此彻夜难眠。我听人说,白朗曾给小学堂义赠两千两纹银,姜先生若是方便,能否暂借给曾某周转一二呢?”
曾知事话一出口,就把姜瀚章惊地愣在地上。
不借吧,于理不合;借吧,于情不合。难难难难呐,怎一个难字了得!
此时曾知事已停下脚步,专心地等待姜瀚章说话。
姜瀚章却被愁肠地忍不住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踱起了脚步,心想借还是不借,借还是不借呢?连续踱了几个来回,姜瀚章心里终于有了主意。
他停下脚步,面对曾知事字斟句酌地道:“曾大人,翰章不是不想借,也不是故意不给曾大人你面子,万望曾大人理解翰章此时的心意。但是我还是想说,这些银钱不能借给县署。为什么呢?你知道,学堂能够得到这笔银钱,实在是上苍带来的一段因缘,我姜瀚章不能拂了上苍这份天大的好意啊。”
姜瀚章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再说,自民国元年开始至今,短短的三年多时间内,包括曾大人你在内,平襄先后有刘知事、张知事、陈知事和曾知事你,共四位知事交替任职。每个知事的任期,竟连一年都未满。更换地实在太频繁了。”
曾知事一眼不眨地望着姜瀚章,道:“不知姜先生说此话是何用意呢?”
姜瀚章神色严峻地道:“倘若曾知事你也未满一年就离任而去,翰章我又能向谁去要借出的银钱呢?若是要不回来,翰章我愧对白将军,愧对父老乡亲,愧对朗朗苍天!哪天我若是死了,九泉之下我也难以瞑目啊。所以,这钱我不能借给县署。”
曾知事一时沉默起来。
姜瀚章继续道:“但是,我向曾知事保证,向我的良心保证,向头顶的朗朗苍天保证,这些钱我会全部用于小学堂里,自己不会从中留取一毫私用。若是私用一毫,甘愿受天谴五雷轰!”
曾知事听完姜瀚章的话,叹了一口气,道:“姜先生,不用发誓了,我不为难你。我相信你的为人,我也明白你的心意。在此我也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提这事了,我再另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