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佑与汤没话赶早去了牛马山。俩人一人挑着一副柳条编成的箩筐,打算把天佑藏在牛马山坡埂楞下边的那袋粮食分开了担回来。
汤没话也是董耀祖老祖太太娘家汤姓人的后人。他为人本分老实,木讷没话,所以得了个汤没话的大号,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倒是谁也没记住。他年轻的时候,也娶过一房媳妇,后来却因得了个什么慢性病,一点点地消瘦下去,终于没熬住去世了。她生前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父母亡故后,汤没话先是在董耀祖大家里当长工,一年的工钱也就只供糊口,根本无力再娶媳妇。在董耀祖大家当长工的汤家亲房兄弟多,他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性格,什么脏活重活累活就都撂给他干了,他还常常受到个别亲房兄弟的日弄,有委屈了也没个地方诉说,自个都感觉窝囊。
王老先生在平襄公学教学那阵,正德还是个顽童,家里要找个长工务劳田土。那时,平襄公学冬天取暖的木柴黑炭,由各庄各户负担一部分,大户人家也可以捐钱顶抹,由甲长催缴实物或收集银钱后统一购置送去。
有一次,甲长董耀祖大打发汤没话去给平襄公学担木炭送柴火。到地方后汤没话又饥又渴,他话少,不知向谁张嘴要口水喝。正在难受,刚好碰见了从学堂出来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一看是本庄人,便把他带到自个的居室,给汤没话沏了一杯热热的浓茶让他喝了。
汤没话心生感动,当时就表示要给王老先生家扛长工,王老先生问了问他的情况就表示同意了。因为这事,汤没话被董耀祖大骂了个狗血喷头。汤没话一个劲地说是自己自愿的,就来到了正德家。
一直以来,王老先生和正德都给予汤没话十分的信任,正德家的农活,基本都是由汤没话做主播种打碾。年底给出的工钱折成粮食,也比在董耀祖大家给的多。活虽累些苦些,但汤没话觉得找到了一个人的尊严,长工活儿干地尽心尽力。正德一家把他从不当外人,当做自己家人看待,他也很依恋这个家庭,所以长期干了下来。
今年遇到灾荒,眼看正德家粮食不多,汤没话提出要去给董耀祖家扛工,被正德一句话堵了回去。正德说:“汤家哥,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可我把你当做亲哥。这会你说要去耀祖家,你把各人当啥呢?现在还有吃的,以后即就是没吃的,有我正德一口,绝不缺汤家哥一口。”
汤没话再也没提出离开的话。他一般白天在正德家干活吃饭,吃完晚饭填好牲口的夜草,仍回到他那个塌庄廓的土窑洞里睡觉,清早早早再来到正德家给牲口填草喂料,继续一天的活计。
天佑家北面窑洞厨房的东边,连着还有两间土坯窑洞,里面也盘了土炕,正德曾几次让汤没话在那里住下。反正他独自一个人,省去自个在庄廓窑洞里烧火填炕的麻烦,每天清早也可多睡会儿懒觉。可是汤没话硬是不住,正德问地次数多了,汤没话给正德说:“东家,你别留我了,就两步路,我在自个的庄廓里自在着呢。”所以,汤没话这个长工,算是个吃走长工,只干活不睡觉。
就在天佑和汤没话沿着董家湾往牛马山上走的时候,汤大山抱着一件破棉袄,悄没声息地走进了董耀祖家。
汤大山的老婆昨晚疼地扯破了嗓子,清早在炕上刚给他生下一个娃娃。汤大山心急火燎地扳开娃娃那粉嫩的双腿一看,真是天助我也,果真是一个带把的!他喜上眉梢,赶忙用一件破棉袄裹住,只留下个呼吸的小孔孔,急匆匆地出了门。
汤大山这是要去向董耀祖大兑现一个半年前的约定。
在凤龙庄,董耀祖大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汤大山。汤大山的老婆,也确实能生。自嫁给汤大山,一年隔一年“蹦蹦蹦”一连给汤大山生了三个秃头儿子,汤大山倒没没见着怎么喜悦,但把董耀祖大可给羡慕死了。为啥?因为董耀祖这兔崽子,到现在还没给他生个带把的孙子!自己百年之后,这诺大的家产田土传给谁呀?董耀祖大对儿子的大房女人董白氏,已经彻底失望了。一年多前,他对儿子二房女人董杨氏,也莫明地失望起来。到底是董家的祖坟埋错了地方,还是董耀祖这兔崽子裆里的那活儿果真不行?他思谋来思谋去,把主意打到了汤大山的身上,他老婆不是能生吗?
有一天夜里,董耀祖大把董耀祖喊到客房。他把儿子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后,拐弯抹角地说了抱个孙子的主意。董耀祖思忖片刻,没有反对。
于是,又一个夜里,董耀祖大把汤大山喊到家里,先让汤大山过足了会烟瘾,然后谈起了汤大山这么多年对董家的照看,又说起了董家对汤大山的厚待,最后把话题落到了抱孙子的事情上。
这话一谈,把汤大山烦心的事儿解开了。去年收成好、吃喝好,汤大山就把一身多余的力气,发泄到了老婆肚子身上,年后他老婆的肚子又如吹起一般大了起来。本来缺衣少吃的,她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他看着都心烦。她要是再生出个女儿,拉扯大了嫁出去也就完了。可要说再生出个儿子,那不是要他汤大山的命吗?
不过,听完董耀祖大的意思,汤大山心里相当地松泛,脸上却故意显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他说:“大姑父,我是没说的,可是娃娃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肉,就怕娃他娘不同意呢。再者说呢,这生男生女还不一定呢。”
董耀祖大瞪起那对牛眼睛,说:“你甭跟我打马虎,你的心思我不清楚?不管你那母猪婆生男生女,帽顶梁上你现今租种的那三垧田土,我先白给你,算是对这事的定金。若要生下个长豁豁的,算是我做了个赔本买卖。但要生下个带把儿的,我把上川里最好的地再给你划两垧。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旦漏了消息,别说给你山地川地的事,今后董家的所有地,你也别想租种。”
这不是断他汤大山的活路吗?汤大山一听,连忙表态道:“我听大姑父的。”
董耀祖大又叮嘱道:“明儿起,你让你家母猪婆专心蹲在家里缠窝,我让耀祖二房女人也少出门。一旦生个带把儿的,你马上给我抱进门,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我的大孙子!这话你可记住了。”
汤大山诺诺地说:“是,是是,这我一定,一定。”
这天清早汤大山进门的时候,董耀祖的二房女人董杨氏,刚把董耀祖大夜里用的黄铜尿盆端出屋门,黄拉拉骚哄哄的尿水子味,把汤大山熏地一阵恶心。他扭了扭头,直接把这孩子抱进了董耀祖大睡觉的客房炕上。
董耀祖大见汤大山清清八早进门,又见他怀里抱着个破棉袄,疑惑不解地用那双牛眼睛瞪着汤大山。
汤大山没有说话,慢慢地解开破棉袄。棉袄里的孩子突然受冷,蹬开双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董耀祖立即大声说:“快包上,别让孩子冻了。”然后朝刚走出门的董杨氏喊道:“他杨家的,快去把给娃娃准备好的棉衣棉裤,赶快给娃娃拿来换上。”紧接着,他把脸转向汤大山,沉声问道:“路上有谁见了?”
汤大山赶忙说:“大姑父,全庄人都还睡着没起,一个人都没碰见。”
董耀祖大点点头,说:“算你明白事理!上川里有两垧川地算你的,过几天与帽顶梁上的三垧山地,一起立个契约字据。”
汤大山心里早就开了花,却装作满不在乎,堆起笑容满脸感激地说:“大姑父,这事不急。”董耀祖大说:“那就到娃满月后再办,娃啥时辰生的?”汤大山说:“刚刚,生下我就抱着来了。”
董耀祖大略略思忖了下,说:“好,我知道了。你发个誓,这不是你娃,永远不是!”
汤大山心里狠狠地说:“老东西,算你狠!”他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仍旧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永远不是我娃!”
董耀祖大再不说话,专注地用双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破棉袄,高兴之中带着激动地哭着说:“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啊。亲亲呐,我的狗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