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时才过,皇城道上的各家府邸陆续忙碌起来,各家仆役或牵马或备轿,这番忙碌里不时有几声呵斥,夹杂在琐碎的响声里倒也没有惊起多大风波。
东赟国朝会来得早,皇城道上的府邸主人又多是驻京官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这个时间点忙碌,各府邸仆役已经成为了习惯,早早开始为上朝的家主或是少主做足上朝准备。
时间过去半盏茶,皇城道上陆陆续续出现车马或是四人轿,速度不快也不算缓慢的赶赴进宫的内城门前。黑夜至深,烛火摇曳,文武官员汇聚在皇城道上,各色声音交织在一起,越发显得热闹起来,在这支数量不小的队伍里,话语言谈如往常一般来的稀疏可怜,甚至是几近可无,隐约可闻的交流又多是官阶品秩不低的文官武将,更多的只是互相点头示好,然后沉默的追随队伍向内城城门靠近。
这番热闹的场面里,赵家父子却像被排挤在外,无一人与之打招呼。
父子两人就这般神情冷冽的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特别是端坐在马背上的老者,多年行军打仗已蓄养一声杀气,这番冷冽面容下有股难言的压抑气氛,以至于家中仆役越发小心翼翼起来,身为子嗣的赵长庚更是大气不敢喘,父亲赵坤明这番气愤的来由与他有着莫大关联。
昨日皇城道的事情已经随风飘荡开,待到此时,皇城道上的各府邸想不知道都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话形容皇城道上的为官者最为贴切,他们是时刻紧盯着一切与自身荣辱相关的要事,庙堂里的每次高升、谪贬于他们而言都是一次官位变动,再有的就是权力变动带来的利益变化。若说世间高手对敌讲究个明枪暗箭,这里便只有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稍有不慎便将大祸临头。
朝廷为官者,步步谨慎,岂是说说而已?
皇城道的事情说来与赵长庚没有半点干系,可拦路的是他家军侯戍卫,还差点结果了对方性命,而对方的身份不巧正是邵国师的徒弟,更巧合的是他赵长庚昨日休假,凑巧在高盛酒楼里看戏,这番话传扬出去,任谁都只会说句他赵长庚不长眼,至于怜悯之心怕是难有分毫赠予他。
赵长庚心生可恨外,百口难辨,被扣下这顶屎盆子,他只能向父亲诉苦。听过前后故事,赵坤明这位身经百战不死,而今已是庙堂三品官位的老人好言安慰了自家儿子一番,表示此事干系不大,忍忍也就过去。熟料后来得到消息,说是事件背后牵扯到世间第一高手的天谴者,那位险些死在军侯刀下的小道正是天谴者的弟子。
赵长庚一时郁闷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道背后会是如此大人物,堂堂一国师就够他低眉三分,面对喜怒不知的世间第一高手,他真有些胆怯起来。
仙人境界的高手一怒之下,屠戮一宗一族的事情可不少见,各国对此也只是象征性的出示海捕官文,谁又敢去动真格?总的想想再次激怒对方的后果不是。至于修道问佛的宗门,除了放言说上些不痛不痒的言语,少有听闻会联手绞杀的事迹。
其实那些以讹传讹的听闻,他整个心思扑在官场的年轻人又有多少闲心去去辨别真假,不过是当做过儿一闻时的生活趣谈,然后继续在父亲的督促下,兢兢业业的攀爬官位。
年老的赵坤明对比起来态度要谨慎许多,知道对方身份后,脸色虽有些难以拂去的沉重,更多的是琢磨此事将带来的利害关系,与家中老奴一番商量,有了些难言的不悦情绪。
眼下梁太后将佛门势力拉扯进东赟国,已经触动道家在东赟国的底线,特别是触动了邵国师的领袖地位,近些日子一直以来的沉默,忽然在昨天将此事闹大,十有八九是要拿此事做文章,既警告观战的各方势力,又要让梁太后知晓他绝非是老掉牙的莽兽,在他背后可是站着世间第一宗门的谪仙宫,真要不计后果的动起手来,东赟国改朝换代不是没有可能。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要他赵家作为牺牲。
心思明了后的赵坤明岂能不动怒?
战场百战没死,将死在软刀子的庙堂里,身为老将的他多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可思虑半宿还是得低头,不求赵家秋毫不损,只愿子嗣无恙,他这条老命没了也就没了吧。
皇城道上,朴素至极的四人轿出现在老人的视线里时,在府邸门口等候多时的他驾着马匹慢慢跟了上去,紧随其后的是赵长庚,挤出三分看上去真诚的笑脸望向那四人轿,期许着坐在轿子的国师能拨开轿帘少许,若是还能说上句不深不浅的官话那就更好,可惜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坐在四人轿里的国师到内城门口都没掀起轿帘,更不用奢谈出言说上句安慰言语。一行人来到内城门口,身为三品武将的赵坤明率先拉开同四人轿的距离,而后目送四人轿在不远处落地停歇,他则识趣的带着自家儿子停在路边远远等候着,随时脸色阴郁的可怕,仍是不死心的期望有回旋的余地。
东赟国开国至今,上朝一直是寅时起始,待到辰时甚至要到巳时才能结束,于是入朝的文武百官便会在上朝前,吃些东西果腹以便扛过数个时辰的朝会。邵元杰已非凡夫俗子,落轿在内城门前还在此地进食,更多的是要融入进东赟国的庙堂,而他坐上国师位置的十数年时间里,修道宗门和东赟国的庙堂关系一直不差。
内城门前的街道口有几家小店,做的就是他们这些文武百官的生意,午时未到就已经开门营业,现已丑时几许,门店前早已是聚集大量的车马,等熟悉的那位老者走进里屋的一张桌子,小店主人机敏的送上一份新品吃食。
这家福记小店生意红火,靠的是里屋的四位大人物,恭亲王刘建,国师邵元杰,丞相章俱峥,大元帅王坚。小店借四位大人物的身份赚钱,他们的那点裹腹食物自然是免费,小店也可做着长久的红火小本生意。
邻里有过句笑谈,“福记只输王宫一分”,那一分自然是指高高在上的国主,好在附近的店主都知道这话的利害关系,没谁敢张扬开。
邵元杰刚落桌,旁边肥硕身子的恭亲王出声询问道:“昨日之事怎么考虑的?”
“能怎么考虑?”
邵元杰头也不抬,吞噎着嘴里的食物,“你说我平生就两徒弟,十多年没下山看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差点命丧黄泉,搁你身上你受得了?”
另一边的章俱峥沉思片刻,低声劝道:“事情总该适可而止。”
邵元杰对面的魁梧元帅也是接话道:“这事你要找麻烦,我可以让赵将军将那不长眼的军侯立刻送你府上,任凭处置。”
邵元杰摇头叹息,却是不说话,王坚索性又道:“要我说,还得归咎于不成文的皇城道规矩,这些年名声是越来越臭,我看着都来气。”
“谁说不是了。”
邵元杰抬头看了眼王坚,点点头,又去吃碗里剩下的食物。旁边的两人互相看了眼,皆是流露出深深的担忧,他们可是皇城道的幕后推动者,不然皇城道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邵国师,这事我看还得是好好出出气。。”肥胖的恭亲王顿时笑眯着眼睛,一副温文尔雅的谦和姿态。
丞相章俱峥却是叹息一声,“罢了罢了,我也不拦你。”
眼前四人的一番唠家常言论,这片刻时间竟已决定了某些人的前途命运。
丑时三刻,众臣走西华门到隆宗门,穿朝过隆宗门便是一伍一列的在掌灯太监的指引下上殿。
隆宗门到朝会大殿的照明石龙被毁,国主一直没下令修缮,没有石龙烛火的照明,加上宫里禁文武大臣们带火烛上殿,他们只能在掌灯太监的带领下上殿。其中又有规矩,王公贵族以恭亲王为领头人,文武大臣同样如此,以丞相和大元帅开头。
邵元杰在西华门耽误了些时间,来到隆宗门时已经没多少上殿臣子,除了修道者身份的几位文臣在门前等候外,赵家父子竟也是尴尬的伫立在隆宗门一侧。邵元杰看了眼,并未作何表示,只是示意掌灯太监在前带路,自己不声不响的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修道者身份的臣子,赵家父子没见邵元杰有表示,站在隆宗门外尴尬的不知所措。
老将赵坤明被大元帅留在隆宗门外,已猜到这般结局,可难免心有不甘。在庙堂里呆了好些年头才磨去身上的弑杀劲头,这会只觉得想要杀人解恨才行。好在下一刻天降奇迹,他发现邵国师忽然停下脚步,还回头招了招手,赵坤明一时还不敢相信,身边的儿子提醒后才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你以后还是跟你家大元帅走一起,我可不想挑起风波,更不想让自家徒弟说以权压人。”挥挥手,邵元杰示意掌灯太监继续在前面引路。
赵家两父子怀揣在心中的大石怦然落地,脸上有着难以言语的喜悦,互相看了看,忙提步跟上前面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