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交流，与乡里的交流，总有交情垫底，所以这个会开得远远没有预想中紧张，茶是香的，瓜子是香的，空调是暖和的，老板是和颜悦色的。总的来说，方案是可以的，该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而且有些地方还比较有想法。做营销策划，最怕没有想法，只要想法在，就能帮助到品牌，所以阿郎能在第一个方案就投入这么大的精力，是很好的表现。但是，这里到但是了，有些想法呢，在泰安实现不了，可能因为阿郎在国外呆得时间比较长了，对泰安本土的一些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有些想法很有创新度，但是很难落地，或者说落地之后，也产生不了预期中的效果，所以要考虑到执行的事情。
阿郎频频点头，能和这样和蔼可亲的老板们这么顺畅地交代自己的工作并受到肯定，这是梦里水乡才有的故事吧。关键是受到肯定啊，对自己付出价值进行认可，让自己简直心情太愉悦。
阿郎抽着小烟径直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温哥华一个很小的剧组干剧务的时光，短短一个周就让他知道，想要在电影圈自上而下地一步步混下去是多么需要毅力的事情。那时候，导演稳坐在监视器前面，有人端茶倒水，有人送上水果，有人帮忙拿衣服，当然了，这没什么，很多艺人为了工作方便都会有很多助理帮他打理日常生活细节。但这个导演脾气差啊，经常骂人，除了他的顶头上司制片人他不敢骂，跟他合作多年的摄影师他从不骂，其他人全部被他骂了好几遍。年轻刚出道的演员被他骂得脸色铁青，道具的位置摆放得不太对，剧务就要被骂，如果有不凑巧的旁人闯进镜头破坏画面他就恨不得动手揍人了。剧组里面噤若寒蝉，没什么人敢大声说话，比广寒宫还广寒宫。他是一个留着长发、嗓门奇大的男人，在号称民主自由的北美过着皇帝般金口玉言的生活，虽然他的电影只不过是一部影院一日游的大烂片。大家的付出得不到肯定，工作做差了当然应该被批评，但是如果工作做得好还被批得一无是处就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个时候哪里有人认可你的工作？
所以这也是这一夜阿郎抽烟带着狠劲的原因，被肯定的感觉太长自信了。这一夜的烟草抽进去不感觉拉嗓子，而是透着浓浓的醇香，翻将上来，回味悠长。如果烟草都这么香，那肯定是境由心生，人很开心了嘛。所以感觉来看，甚至连空调的抖动都带有了别样的旋律。阿郎翻出来自己的手机，想找一找在泰安的老朋友、老同学们，他很有兴致在街角某个不起眼的家常菜饭馆点上三五道小菜，细细地喝上一壶，让这个充满意义的冷夜过得更有意思。翻来翻去，却翻不到合适的人。电话簿上也有满满的人名和号码，但似乎与每一个人的熟络浓度都难以到达可以畅所欲言的层次，每一个人都应该会以充满客套的“最近咋样”和“改天再约”结束，尴尬而煎熬，还不如自己静悄悄地喝，独自品尝这一份喜悦。
然而自己，也懒得喝了，置办酒菜就要耗费些心力，吃喝起来也就没有了预想当中的畅爽。还不如就这样，暖被在身，趁着嘴里还有翻滚的饭香气，品咂烟草的甘味，当然，再有一杯浓浓的茉莉花茶就好了，左手端着杯子，右手夹着烟卷。一手夹烟，一手端茶，属于老男人的得意生活方式，就这样提前渗进了阿郎的生活。屋里灯光暗淡，正好给了心灵释放和充盈的空间。郎妈进来问阿郎，这么早乖乖睡觉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阿郎说没有，说今天的工作干得还比较顺利，所以想早睡早起。郎妈说那你继续睡吧，把工作做好。阿郎说，等我挣了钱，就给你和我爸买好多好吃的、好用的，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么多年，阿郎第一次说这种话。郎妈回头跟朗爸聊起来，说得最多的还不是感动，而是百感交集。
开头之后，上班族的生活让人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依靠感，但是张氏兄弟这边的工作推进得不顺利。张氏兄弟是甲方，阿郎是乙方，甲方推不动，乙方就没活儿干了。第一个月的六千到账之后，张氏兄弟告知阿郎，可能计划有变，原定的营销策划线现在要放一放，只有零星的小活儿可以做，但可能钱给不到，或者阿郎可以先去忙别的项目也行。
后来阿郎从郎妈口中得知，张氏兄弟的钱借给别人周转之后卡住了，才导致他们自己的品牌现在做不下来。阿郎告知张氏兄弟，小活儿也做，不用管什么钱不钱的，困难会过去的，坚定信心吧。你看，他还给别人加油打气。
第一个月是忙碌的，第二个月是清闲的，真的没什么事做。这期间好的事情是张氏兄弟有两次约酒，一次是作为他们跟朋友的小圈层聚会，阿郎作为张氏兄弟的朋友加入，算是这个圈子里的新人，拿着牛皮钱包的小老板、满脸横肉的某某公司某总、耀眼无比的随从的美女……这个圈层是阿郎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那么地接地气，那么地从生活中来。张氏兄弟向酒局上的各位隆重介绍，这位是留学加拿大回来的高材生，陈朗，咱们自己大院里的孩子，现在学成归来，刚在西城…，那个地儿叫什么来？云水谣！对，在云水谣做了个公司，一定要请各位大哥大姐以后多多照顾这位自家兄弟，众声响应。那位妖艳的女人多看了阿郎几眼，这男的长得还挺顺眼，皮肤简直Q弹，但看穿着打扮，怎么一身的淘宝风，唉，其实吧还是个没钱的货，哼！不是我的菜！阿郎涉猎过表演艺术啊，也捕捉到了这女的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心理过程也大致猜个通透，你还看我看不上眼，我还看不上你这一身的浮夸和俗气呢，你什么货色！阿郎翻回去白了这女的一眼！
这个酒局之上前半部分完全是各种的拉帮结伙、兄弟情深、肉麻言语，到了下半场就成了各种交易了，兄弟，帮我留心个好铺子！那谁谁谁现在在哪做呢？姓孙的上次把你的款结了吗？谁谁谁山西那趟听说亏了！全是这个，阿郎一介穷人能说什么？好不煎熬，去过就再也不想去。
第二次是张氏兄弟单约。开头还搞得比较正式，兄弟两人穿得西装革履的，像是要跟阿郎讨论什么重大问题似的，随着酒劲慢慢上来，就逐渐放开了些，聊起了曾经人生的梦想，聊起了一路走来的得到与失去，聊了聊接下去的计划，聊了聊当前的困惑和思路。两位说，别看今天看似很光鲜，其实起步的时候是难以想象的困难和无奈。两位虽然都跟阿郎一样生活在市里，但是家里条件并不好，当初高中辍学也是因为爷爷奶奶和妈妈常年身体不好，打针吃药住院不断，全靠父亲一个人在国企做职工苦苦支撑，经济条件太紧张，才让老大动了不上学的念头。老大不上学就可以节省家里的很大一笔开支，这样老二就能更安心地上学。但是两兄弟感情很好，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为了更大程度上解决家庭困难，也为了不至于远走他乡离开这个虽然病痛不断但无限依恋的家，老二也向家里提出来，说不想上了。父亲很难过。即便现在家里条件已经好到远超父亲想象了，可每当说起来二儿子的辍学，都难过得自己呆在一个地方，久久地抽着闷烟。治疗条件好了，爷爷奶奶难得地长寿，妈妈也渐渐远离了病床。
可当初起步的时候，真是一言难尽。两个人一个18岁，一个17岁，在泰安城南一个偏僻而简陋的修车场里，跟着一位范姓师傅学徒，那是他们家在泰安为数不多的一点管用的人脉。为此他们家还请了范师傅一壶酒，酒桌之上什么都好说，下了酒桌就什么都不管了，范师傅说，能教你们的不多，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修车行里的十八般手艺全在平常的活儿里，你们自己看自己学，这一行跟唱京戏有点像，如果祖师爷赏饭吃还好说，如果祖师爷不赏饭吃那就看你们个人，梅兰芳学戏的时候行里老人也说祖师爷没赏饭，结果人家还是能出来，所以说，到底还是看个人。范师傅总体是鼓励的。两兄弟趁着冬天的大雪就开干了，从此就是漫漫七年，冬干三九夏干三伏，所有同龄人风花雪夜、惆怅无聊的时候，两兄弟全在围着汽车转，没干别的行当。直到自己开了修车厂，直到过手的钞票来来去去数不清的时候，他们恍然大悟，人生从此出头了。
等到他们尝到了实干的甜头，想疯狂地拓宽自己的边疆，意图在汽车品牌代理领域大展拳脚的时候，却发现，肚子里的料不够用了。商业战场的规则无外乎就是那些，但是要拔一拔调性，无论是车的调性、企业的调性，还是企业家的调性，都需要新的手法。这时候，一直潜伏的辍学的副作用就慢慢浮出水面了。
如果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略显夸张，但人生的定数至此，也必须得认真地矮下一头，琢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那天晚上三个人喝到很晚才散场，虽然之后一段时间仍然没有现实层面的工作推进，但是当天的对话给阿郎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作为合作伙伴对两兄弟产生的某种寻常的抱怨和不满之外，他们的奋斗经历，竟也像一部长河般的电影，让他如银幕前的唯一一名观众，旁观了一场不平凡的人生。阿郎竟然心生惭愧，既没有七年的艰辛历练，也没有如今的家大业大，想来跟人家的差距已经是太大太大了。当然，这本身就是一种围城，阿郎羡慕张氏兄弟不平凡的人生；张氏兄弟反过来羡慕阿郎留学西洋、安宁平顺的青春时光。但不管怎样，两拨人已经在当下的节点以充分的同理心达成了谅解，而且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大院、同一个工作平台上，向着差不多一致的目标同步迈进。所以眼下的这一切不才是最重要的么。他们不仅是伙伴，已然成挚友。
年轻人，总会遭遇无事可做、拔剑四顾的窘境。哪怕稳当地服务了张氏兄弟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的时间如何运营公司挣到钱，成了摆在阿郎面前的第一大问题。还能做什么业务呢？注册公司的时候，经营范围写得非常广泛，但是落实到执行上，就得全部从零开始，因为除了一台电脑和一间办公室，阿郎什么也没有。有人劝他买台机器做婚礼摄影，有人劝他把公司改造成摄影工作室，有人劝他只要是能挣钱的活儿都接，还有人劝他把这公司注销了，完全没意义，不如去上班，折腾这一顿知道公司注册流程就算成功了，等过些年攒足钱有了人脉，再重启炉灶捯饬这一摊。
失落和空洞，但谈不上巨大的失落和空洞。经过与张氏兄弟一番交往，阿郎心中已经有莫名的底气撑场，人家那么困难都能坚持过来，我眼前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吹着暖风，喝着热茶，呆在属于一个人的阔阔的办公室，比人家当年起步风里雨里的不知道要好过多少，所以少些抱怨多些实干。
接下去做什么？阿郎想了好久，但有一条原则是不变的，就是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有那些在大方向上违背个人所思所想、完全服务于他人意志的事情坚决不做。做文化产业的人总有这点较劲，或者说硬骨头。再退一步来讲，做企业的人，不就是为了“自营自理”么。企业这种经济形态，在某种程度上使单个个人获得了极大的自主决定权和行为自主权。阿郎在自己的泰丰文化初创之时体验到的那种浑身过电、志取未来的兴奋感，就是拜这种决定权和自主权所赐。当然，凡是有两面性，一方面是企业对人的极大解放和权利赋予，另一方面是企业对个人的考验和锤炼，你必须在各个方面具备足够的才能和实力，才能够把这间企业运营发展下去。所谓的才能和实力就包括——财力、经营能力、业务能力和前瞻眼光、合作伙伴等等方方面面。
不简单。组建企业当然也有不同的缘起，有人是在某家大公司做到了很高的位置，顺势跳出自组企业，驾轻就熟很easy；有些就是家族传承，祖上资产到这一辈自然传递，无缝衔接很happy；有些就是平地拔葱，经验全凭一步步实践慢慢得来，完全摸着石头过河，东碰一次壁西碰一次壁，然后知道什么是对的，经验全凭血泪来。阿郎大概就属于最后一种，绝对平地拔葱，祖上之人都没有什么经营的历史，代代忠厚传家，阿郎没有从基因中拿到什么福利。所以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他干着这趟差事，最大感受就是难，并不是有了创始人的这个头衔，你就真的成为一个创始人了，你的各个方面都要达到那个合格创始人的状态，这企业才能维持下去。
阿郎要找活儿干。大街上每个人都眨着眼睛、寻摸着想找一条赚钱的新路，在一个经济结构和经济总量既定的城市里，机会并不好找。每天有钱财和心思洗脚的人就只有那么多，所以洗脚房只能开那么几家；每天有钱吃好饭的人也就那么多，所以高档的餐馆也就只能有那么几家；城市里有财力聘请营销顾问的实力企业也就那么几家，所以那些营销策划合作的关系都老得不能再老，硬得不能再硬，除非极有影响力的新贵，否则根本挤不进去。人们文化消费需求最火爆的也就是到万达影院看电影……这座城市是不是坚硬得无从下嘴？是！所以这才是锤炼本领的机会嘛！
新的时代里总传来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某个概念，或者某个商业模式上线不多久就A轮、B轮地融到几千万元，商业新思维、新形态、新链条、新人物、新故事每天不断。但那些猛料往往从北京和上海传来，泰安，没有生长这些东西的土壤。阿郎每天无所事事之后从公司骑车回家，伴着昏黄灯光的还是路边卖书和卖菜的小贩，当然，每座城市傍晚的时候最常见的都是卖书和卖菜的小贩，但这里的场景显然更多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琐屑和无趣。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悬念，摊开来给你看还是不太起眼的这这那那。
卖书？卖包子？卖月饼？卖花？一个文化传媒公司能做什么？罗辑思维团队最早做过的一单跟他们行业没太大关系的买卖算是卖月饼了吧，一个中年男人历经二十载职场沉浮，40岁冒头开悟之后得到的终极信条是——只要赚钱，什么都可以，连20年来积攒的所谓财经圈和传媒圈的名片与口碑都可以全数拿来变现，甚至说合法赚钱就是最有尊严的一件事情，所以说想透了的人生就是从卖月饼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