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两位医师由芸姝引着进了凤鸾殿。
凤鸾殿殿门紧闭,芸姝轻轻推开殿门,引二人入殿,内殿之中王后静卧于雕凤纹紫檀木榻之上,苦涩的药香在寝殿之内四处弥漫。
“王后娘娘,芸姝带二位医师前来为王后娘娘诊症。”
王后依旧静静躺着,只轻轻“嗯”了一声。
只见凤榻前立一屏风,屏风前置一长几、一木椅,一条细长的丝线由内牵引而出,丝线的一端置于长几之上,医师须悬丝为王后诊脉。
“草民陆天鸣。”
“草民欧阳璾。”
“参见王后娘娘,吾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咳咳,免礼平身。”
芸姝示意二人可以开始诊脉。
见欧阳医师有意谦让,陆医师便拱手谢礼,上前几步落座于木椅之上。
陆天鸣牵起长几之上的丝线,细细诊测脉相。
欧阳璾则站在一旁,深深一嗅,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目。
待不多时起身示意芸姝已诊断完毕,芸姝则将陆天鸣引到一边的书案旁,让其在此书写药方。
欧阳璾随后亦在长几之前坐定,牵起丝线,诊测起脉相。
欧阳璾低垂眼帘,嘴角微微弯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而后也起身往书案方向去了。
芸姝命王后觐前侍候的小宫女送二人回雍华殿内歇息,随后又紧闭了殿门。
王后起了身,命芸姝将药方呈上。
芸姝便去书案上取了刚才二人书写好的药方,呈到了王后面前。
王后先细细看了上面一张药方‘熟地八钱、淮山药四钱、丹皮三钱、金樱子五钱、云苓五钱、山萸肉四钱、泽泻三钱、菟丝子五钱,以上方药,煎成半碗,温服,每日一剂。’
芸姝在一旁也看了看,说道:“奴婢虽不精通医理,但在王后娘娘身边侍候多年,对养生之道却是也略知一二,怎么看这都像是一道固本培元的养生汤。”
王后点了点头,再看了后面一张,纸上只四个字‘王后万安’。
“芸姝,你替哀家问问那个陆天鸣可愿留在宫中做太医,再去带欧阳璾过来见哀家。”
“是。”
过了半晌,芸姝又引着欧阳璾回了凤鸾殿。
凤鸾殿的殿门依然紧闭着,芸姝轻轻推门而入,只见此时王后已是身着华服端坐于正殿之内,只是身旁未见一名宫女侍候在侧。
“奴婢芸姝,参见王后娘娘。”
“草民欧阳璾,参见王后娘娘。”
“都免礼吧。”
王后见欧阳璾此刻依就沉着从容,毫无惊骇之色,赞许之情溢于言表,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欧阳璾,哀家问你,为何你只写了四个字,却并没为哀家开药方?”
“回禀王后娘娘,据草民诊断王后娘娘安康无恙,不必用药。”
“哀家说自己身患咳疾,而你却说哀家无恙,那就是哀家装病了?难道,你就不怕哀家治归罪于你?”
“草民尽心诊症,且所言非虚,王后娘娘英明,断不会如此待草民。”
王后见欧阳璾确实有胆有识,且为人正直,绝非虚与委蛇、趋炎逢迎之辈,但是否是真正医术过人还需再探虚实。
“哀家再问你,之前给宫女芸霞诊症下方,为何你却与曹、陆二人不同,开的并不是要方而是膳谱呢?”
“回王后娘娘,宫女芸霞所患为脾虚之症,这脾虚之症又分为脾阳虚与脾阴虚,脾阳虚极为普遍,盛夏溽暑之际大多数人都会些许症状,皆由过食生冷所致,症见食欲消减、腹胀、腹痛之类。而宫女芸霞所患却是极为少见的脾阴虚之症,脾属阴,主统血,喜燥恶湿,且脾胃相合,六经皆受其气,四肢皆受所养,故脾阴虚之症则乃脾胃阴气过衰、阳气过旺所致。”
“可据芸姝回禀,你并未与芸霞切脉诊症,又是如何知晓病因的?”
“回禀王后娘娘,草民入宫之时正是由宫女芸霞接引,现已入深秋,气候凉爽宜人,从西便门至昭阳宫虽说路途不近,但按常人来说,绝不会行至面颊潮红、额头汗流,且草民见宫女芸霞左边面颊生有暗疮,应是平日喜食辛辣之物所致,且芸霞开口说话之时,草民还见她门牙之上有两个浅槽,此乃弧形缺失,当是时常食用葵花籽所形成,再加芸霞自身所述症状,结合种种迹象草民便可断定宫女芸霞乃脾阴虚之症,无需再行切脉。”
“既然确诊,那你又为何不下药方?”
“芸霞之症尚浅,且据草民观察,多是由饮食所致,只需稍事调整膳食即可有所改善。食物亦分阴阳,草民所开的两道膳谱均属阴性,皆对宫女芸霞阳盛阴虚之症,且其中蜂蜜蒸百合又可日常不拘时辰含食于口中,亦能改善喜食葵花籽的习惯。二者相辅相成,坚持食用,不到一月便可初见成效。且医书亦有云,是药三分毒,症靠三分治七分养,故尚浅之症,草民一概并不建议用药。”
王后细细听完欧阳璾所述,有理有据,确是精晓医理,即通仁术、亦有仁心,绝非是蒙混过关,王后对此人甚为满意。
王后颔首,沉吟半晌,转而问道:“哀家有要务委派与你。”
“王后可是要草民再为他人诊症?”
“确是诊症,不过,是诊死者之症。”
欧阳璾低垂眼帘,心想,此次他入宫本是为了要调查那丫头的下落,现下又多了个借口可以让他留在宫中,只要能拖延时间留下来,为死人诊症又有何惧。
况且欧阳璾游历行医多年,就他解刨检验过的尸身没有千具也有百具了,故此为死人断症,对于欧阳璾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草民谨遵王后懿旨。”
王后想既然已有合适的人选了,那此事便无需再耽搁,命芸姝待入夜之后便立即带欧阳璾入雨花台。
待夜幕低垂,芸姝命欧阳璾换了太医院的常服,由芸姝带着往雨花台去了。
“来着何人!”雨花台门口的侍卫官见有人靠近大声喝道。
芸姝亮出王后的令牌。
“原来是昭阳宫的姑姑,还请恕卑职无礼。”
“好说,王后娘娘听闻三殿下回禀,说王后娘娘的侄女孟宝莲因受到了惊吓致使精神恍惚,特命太医前来诊症。”
“既然如此,先请二位稍等片刻。”转即侍卫官又向旁边的一名侍卫低声说道:“一会儿我要与郑都尉述职,你且带他们进去。”
“是。”
侍卫官转身又客气的对芸姝说道:“姑姑,您与这位太医随他进去即可。”
随后芸姝与欧阳璾便随着那名侍卫进了雨花台。
原先孟宝莲是住在芙蓉苑的,但因太子之事芙蓉苑如今已成禁地,已迁置听雨轩阁楼之上圈禁,因听雨轩一楼为当日饮宴的场所,故也被封禁了起来。
说道孟宝莲,确如方才芸姝所言因当时受到了惊吓导致精神恍惚,患了癫狂之症。王后虽认为此事绝非孟宝莲所能为,但就她现在的病情而言是绝不能轻易将她放出来的,免得她四处疯言疯语,再将太子之事传了出去。
行至听雨轩通往阁楼的扶梯前,侍卫转身对芸姝和欧阳璾说道:“卑职在此候着,姑姑和太医由此上去即可。”
芸姝颔首道:“有劳了。”
说罢芸姝便于欧阳璾一前一后上了阁楼。
玉竹见芸姝亲自过来,上前欠身行礼,问道:“可是王后娘娘有何吩咐?”
芸姝低声说道:“小心隔墙有耳。”
玉竹会意。
芸姝又提高嗓门儿说道:“奴婢奉王后娘娘懿旨,带太医前来为孟姑娘诊症。”
玉竹也高声回道:“太医您快来看看吧,我们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把奴婢吓坏了。”
欧阳璾见一旁的孟宝莲蜷缩在床榻一角,自言自语,似是癔症之象,欲上前切脉,但孟宝莲却又不肯,便只开了安神、补脾、健肝的方子交给了玉竹,随后又向玉竹说道:“手腕部、掌碗侧横纹末端凹陷处有一神门穴,时常用手指按压或用利物刺激此穴位,对这位姑娘的病症有益。”
玉竹点了点头,在心里细细记下了。
芸姝俯首帖耳,与玉竹低声询问。
“可知三殿下命人所辟的冰窖位于何处?”
“奴婢出去取饭菜时曾经见过,据之前所见,冰窖应是在芙蓉苑左侧的空地,入口由砖石所砌略微高于地面几寸,入口正对着芙蓉苑方向。”
芸姝点了点头,将事先藏于药箱之内的绳索取出,绑于后窗之上,与欧阳璾二人先后顺绳索而下。
由于雨花台整个外围守卫森严,所以里面并未配过多守卫,只有零星几名巡卫,而听雨轩正面也只站着刚才引她们进来的那名侍卫,所以芸姝与欧阳璾此番动作并未被人发现。
二人潜行至芙蓉苑一侧,见一巡卫走来,二人迅速闪身回避至墙后。
待巡卫离去,二人才又悄悄的走了出来,没走几步,果然发现了玉竹之前说的冰窖入口。
二人合力搬起入口的铁门,拾阶而下,越往深处走去,越绝寒气逼人。
欧阳璾将一油纸包从怀中拿了出来。
“这是事先用药材制好的姜片,含在口中咽津便有祛寒之效,若觉极冷之时嚼食,再续即可。因无其他御寒之物,据此冰室的温度估判,我带的这些大约只够你我二人在此坚持半炷香的时间。”
因芸姝与欧阳璾二人是奉王后之命秘密探查,若加穿御寒之衣只会令人生疑,故欧阳璾只能出此下策。
含入姜片之后,二人顿时觉得周身暖和了许多,沿着石阶再往下了几步便看见一间堆满巨形寒冰的石室,太子卫胤熙的尸身则被安放于石室中央的那块寒冰之上。
欧阳璾仔细打量着太子的尸身,先是检查了四肢,之后又看了看头部,随后掰开下颚细细观察舌、咽部位。
不过若仅从尸身外观来看确实与太医所断别无二致,欧阳璾正欲进一步查验,顿时只觉周身寒气逼人,便嚼食了口中的姜片,示意芸姝再为他续一片。但欧阳璾却发现一旁的芸姝早已因耐不住寒冰之气,已吃下去几片姜了,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这下可能是撑不过半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