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自言自语般的叹息,那公子抬脚跨进屋门。秀英着意地向他打量一下,暗吃一惊,果然正如史铁说的,自己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情急之下又想不起。那公子却老熟人似的晃晃手中扇子,大摇大摆地沿雕花书桌旁坐下:“小姐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好字好画!”
见他这样,秀英也不再拘束,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看看窗外,又对秀英仔细看一眼,嘴角流露出几分神秘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唉,待月西厢下,月圆人未圆。”
“啊?”秀英悚然一惊,简直要跳起来,那熟悉的词句,那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将她带回了很久以前。
那时她才刚十岁出头,父亲还在朝中为官。当时她家住在存义街附近,和时任东宫侍讲的方孝孺是邻居。方孝孺最小的儿子方志翔,比自己大两岁。由于铁铉向来将儿子闺女一同看待,也让秀英去家门附近的私塾读书。当时她就和方志翔在同一个学堂里,两人经常一起上下学,相谈得特别投机,真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过了一年多,铁镑奉命调往山东任职。接到圣旨后,铁铉便忙活着收拾东西,秀英则抽空到学堂中辞别先生。不巧的是先生有事出去了,秀英便在先生屋中翻看他的存书。见先生案头摆放着一部《西厢记》,秀英早就听人说起过这本书,却从没机会见过,便好奇地翻开来看。正好随手翻到第三章第二折上,禁不住吟咏起里面的一句:“待月西厢下,”话音未落,门外有人走进来对出下句:“月人未。”
秀英以为先生回来了,吓一大?,慌乱中一看,原来却是方志翔,半是惊喜半是嗔怪地捶他一拳:“好啊你,这等禁书也偷看过,看我不向先生告你状!”说罢又感觉到自己的失态,红了脸扭捏着站在那里。
方志翔却毫不介意:“什么禁书,你没听先生说么,秦始皇焚书而书存,如此说来,《西厢记》禁书而我偷看,不是很自然么秀英,听说你要走了,同学一年多,满堂同学,总觉得和你说话最知己,还真有些舍不得。我这里有两把玉柄的竹扇,是父亲十分喜爱之物,我要了好几回才给的,现在咱俩一人一把,等有机会再见时,要是咱们都长大了认不出来,这扇子就是物证。”
当时尽管还小,但彼此心底那点爱慕亲切之」0却特别深刻,以致秀英时时会在梦中隐约记起,成了最甜蜜的回味。
见秀英陷于沉思中,那公子似乎有意识地再晃了晃手中那柄竹扇,手柄处象牙一样洁白光亮地划过一条弧线,闪电般令秀英完全明白过来,她惊喜交加地上前一倾身:“啊?真的是你?你不是……”
那公子再看看窗外,低低的嗓音说:“小姐莫张扬,快坐稳了,家父和全族受难那日,我正好趁学堂放假时机到一个远房舅家去玩,半路上听了人报信,就赶忙逃脱,故此幸存。”
秀英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冰冷得几乎已经忘记了笑容的脸上忽然笑展如花,随着急地问:“那,这几年……”
方志翔忽然啪地收了扇子,抬高声音说:“千金难买美人笑,本以为是古人故作夸张,今日看来,果然纟此呀!”
秀英见他忽然变了话题,正疑惑间,门帘一,老鸨笑眯眯地进来,手捧一个托盘,上面几样小茶点和一个红泥小茶壶。“来,今日贵客上门,老身亲手伺候。”说着一一摆上。
“不用这个,烦劳老娘吩咐一声,叫我带的下人弄几样菜来,本公子兴致所至,要与小姐饮上两杯。”方志翔老练地摆摆手,大声说道。
老鸨一愣:“酒菜不劳公子费心,咱这楼中就有现成的,只是……”她看看秀英,这个铁面小姐来含苞楼中三四年了,虽说勉强可以陪客人坐坐,偶尔也饮几杯茶,但陪酒却从没答应过,这叫她有点为难。
秀英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作出大度的样子说:“既然公子热,秀英奉陪便。”
“那好,那好。”老鸨简直大喜过望,不相信似的答应了,快步下楼去张罗。没等走到楼下,她就想通了,“干咱这一行的,自古都是老鸨爱钱钞,小姐爱俊俏。什么冷面美人,看来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下好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回,用不了几回,她就能答应和客人那个,嘿,那银子可就……”
老鸨如同过年般欢天喜地,又不大放心这位是什么来头,便忙里偷闲地凑到公子带来的下人跟前,陪了个小心:“各位辛苦,老身特意安点酒菜在厨下,不成敬意。敢问你家公子高姓?”
几个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说,公子姓徐,是四川巡抚徐大人的公子,来济南办事,听了含苞楼什么铁面小姐的大名,特意来会。这下老鸨心中更有了底,面对如此来头,暗暗叫佛,怪道以前时不时两眼皮就跳,这几天却再不跳了。人都说两眼梭梭跳,必定晦气到,看来老身我晦气终于过去,财神爷来了!
见老鸨退出屋去,楼下一片忙碌的喧闹,秀英舒口气,急急问道:“果真是方年兄,那这几年你漂泊到了何处,如何能这样阔绰地来到这里?”
方志翔却并不急于回答,仍旧看看窗外,拉长声调说:“听说小姐工于诗画,我虽读书不精,却也对吟诗做对颇感兴趣,我这里有小诗一首,请小姐指点。”说着递过一卷软绵绵的宣纸。
秀英展开来,见上面写道:
暗香浮动倚云栽,
中有花心吐蕊来。
行看遥天雪飞舞,
事同沧海苦徘相。
秀英何等心绣,大眼一看’便明白其中诗头藏着“暗中行事”四个字。知道方志翔的意思是说,这里说话不大方便,并且秀英看他那副表情,似乎还有更大的打算,便默契地点一点头,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不在焉地谈论起诗词之类。为了叫老鸨不看出什么异样,秀英还操起古筝,轻奏一曲《醉花阴》,清雅悠扬的曲调传遍楼上楼下。
热腾腾的酒菜一一端上来,二人缓酌慢饮,闲聊着打发时光。待饭饱酒足时,看外边天色,暮气霭霭中,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下来。大门内外的灯笼都点亮了,晕红的光更显出静谧。屋里红烛高烧,朦胧中似乎雾气袅袅,分外沉静。
仔细听听,外面逐渐安静许多,寻欢客人大多者在前院,调笑声若有若无。老鸨在楼下招呼丫头:“快去铁小姐房中,将碟子碗盘的收拾整齐了端下来!”秀英急于知道方志翔的情况,忙迈步到阑干旁,对了下面说:“不用上来了,这里有人收。”
老鸨知道秀英说的是史铁,也就不再说什么,急忙跑到前院招呼逐渐而来的客人。方志翔放下手中酒盏:“这里既是小姐妆楼,想来左右都无人了?”
秀英点点头:“就是隔壁有个家人,是救过我和母亲性命的,不必嫌疑。方大哥,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我看你派头不小,是怎么回事?”秀英终于憋不住,再次。
知道周围再没人打扰,方志翔放下心来,简单地说:“秀英妹,这几年,自从家中遭了大祸,我无处可逃,钻来躲去,一路北上,不知怎的沿途逃到山西,那里有个方山县,县中大小山脉众多,交通闭塞,地处偏远,锦衣卫的踪迹几乎没有。我听说那地方叫方山,心想恰好我姓方,莫非这里可以避身?便只在那里打转。后来知道县境中有座大山,人称北武当,山上有个武艺高强的师父,行侠仗义,身手不凡,就赶去投奔。这位师父同情我的遭遇,收留我为徒弟。我于是就弃文从武,刻苦练习,虽不敢说十分精通,但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前些日子,才打听到你在济南的消息。这次来的那几个家人,其实都是我的师兄弟,我们这趟南下,除了想将你赎出去,还准备到南京,寻找机会,杀掉朱棣,为你我父亲和死难忠臣报仇雪恨!”
“啊?”秀英虽然一直将朱棣想象成魔鬼一般的帝王,但要刺杀他,却从来未曾想过,闻言吃了一惊,随不无忧虑地说,“方兄,虽然你在北武当练过武功,但朱棣现如今已不同于在北平当燕王的时候,他居住于紫禁城中,皇宫禁地,警卫森严,只怕你们得不了手,反会受害。方兄,不是我胆小怕事,也不是不愿报仇,但这些年的经历,我已经懂得,贪他一斗米,失掉半年粮争了一块肉,反丢一只羊,凡事还要小心为好。”
方志翔颇为自信地一笑:“其实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女孩子家,说了叫你担惊受怕。不过不讲出来,一看见你,肚里总瞒不住,还是说了痛快。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被师父收留,还有个原因,我师父有个弟弟曾在北平兵营中当军官,后来朱棣造反,混战当中,被燕兵所杀。为此我师父也对朱棣痛恨不已。他答应协同我们诛杀朱棣,师父武艺高强,堪称天下第一,他要做的事情,必定能够成功,倘无一定把握,他就不会答应。”
看秀英瞪大了眼睛盯住自己,方志翔自豪地一笑我师父已经先行去了南京,他在那里赁好了房屋,随便找了个营生遮人耳目,一面打探宫里的消息,寻找机会,一面联络各地英雄豪杰作为帮手,单等我们过去接应。师父因为一个人在那里,又没亲属女眷,怕时间长了引起人怀疑,就让我来接你出去,我二人假作夫妻,这样更像平民百纟生的样……”
听他说到最后,秀英忽然脸色一红,抬手梧了嘴似是害羞,又好像偷笑,扭捏一下忽然轻叹口气:“唉,方兄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怕要出去不大容易呀!”
方志翔又不以为然地对她一笑:“秀英妹当了几年笼中鸟,外边的什么事情都不知晓。你没听说巴,朱棣这几年已经坐稳了皇帝的宝座,他为了收买人心,平息当年人们对他残忍行径的愤恨,现在四处发放赦免告示,凡当初所说的建文旧臣,一律免罪。他们家眷有发配到边地的,即刻召回,听其自便,有被卖人青楼的,可以由其亲属以原价赎出,所以我才如此胸有成竹地赶来。秀英妹,我还听说,朱棣已经拟好了圣旨,要在济南大明湖畔给铁年伯建立祠堂呢!”
“真的?”秀英凤目灼灼闪亮,惊喜地反问一声,忽又喜极而泣地对着窗外说,“娘,你听到没有,我爹终于熬到这一天了,他死得虽惨,却能从此名垂青史,也算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