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转眼已起兵三年有余,转来转去虽说胜仗吃了不少,却总转不出河北山东一带。那么看来,江山社稷是无大忧了。虽说其他地方兵力空虚,基本上无兵可守,但那又能怎样?俗话说当局者迷,他们既然钻了牛角尖,自然想不到长驱南下,况且不知虚实,他们也没这个胆量。思来想去,建文帝愈觉踏实。忽然想起这两日未见翠红的面了。眼下正是空闲,何不过去瞧瞧?正要吩咐太监们抬肩舆,许公公屁颠屁颠跑进殿来,气喘吁吁禀报说擒住了两个偷汉的宫女,奇的是那个男的竟然不是太监,只是个修园的工匠。
建文帝正在兴头上,很乐得管这等闲事。待问明详情后,气呼呼地一思袍袖站起身踱两步,嘟嘟囔囔说道这还了得吗?这是皇宫,最干净的地方。岂容这等狗男女脏污了?朕自小读圣贤之书,饱知大义,今儿出了这种事情,真真让人脸红!你快去,将那三个狗男女审明了,着锦衣卫狠狠用刑,末了乱棍打死,远远地扔出宫外!”
许公公叩首不已,连声答应着倒退出殿。建文帝气犹未消,扭脸看见身后两个打扇的宫女,厉声喝道:“看到了吗,不守妇德绝没有好下场,世间道义千千万,人伦最最为先!记住了,下去后对宫里下人们讲讲,休要不知廉耻!”两个宫女战战兢兢,放下扇子叩头领命。
不一刻许公公又跑上殿来,连叩三个响头说道:“哎呀,皇上,老奴罪该万死!方才将那三个人押在内务府,让几个小奴才看着,不料老奴刚走,翠美人随后赶到,说是皇上要亲自审问,将他们三人给带走了!”
“噢?”建文帝腾地站起身来,“朕并未见到过翠美人,更未说过亲审。她假传圣意,带走三人是何用意?”忽然殿外值事官进到门口叫道:“禀皇上,翠美人求见。”
建文帝求之不得,连呼快进。翠红盛装淡抹,妩媚中不失端庄。款款走近御座前跪拜施礼。建文帝早将刚才疑虑忘尽,满脸堆笑说:“爱妃不必多礼,看。”
翠红却站着不动,涨红脸说:“臣妾不敢,臣妾有罪。”
“噢?罪从何来啊?”建文帝盯住翠红,饶有兴趣。
“臣妾私放宫人,还请皇上治罪。”翠红犹豫片刻,终于小声吐出一句。
建文帝哈哈大笑:“爱妃还不知道朕么?朕乃宽仁之君’既是爱妃殿中之人’爱妃领回去自行处罚也就是了。”忽然又想起来,止住笑问道,“爱妃,那个男子,许公公说并非太监,乃是修花园的一个匠人,你为何将他也领走了?”
“这……”翠红脸越红了,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
建文帝脸色渐渐严厉起来,勉强柔声问:“爱妃有何隐情,不妨从实说来,朕最善解人意,自然不会怪罪的。”
“陛下,”翠红一咬牙,横下心把润生和自己的前前后后略述一遍,“臣妾知道陛下仁义为怀,最能体会人心之甘苦。臣妾不敢丝毫隐瞒,恳请陛下体谅下民之苦,不再追究。”
建文帝听翠红讲她与润生自小青梅竹马,年长以后本来就要成亲,脸色愈来愈阴,双目渐渐冷峻,沉吟半晌终于说:“那么说来,那个工匠是你的野汉子了!”
“不,陛下,臣妾与他自幼相知,两小无猜,并非陛下说的那么肮脏!”翠红羞得无地自容,急急分辩。
“哼!装得还挺像。怪不得朕第一回召幸你时,没有见红,原来是个破烂货!”建文帝冷冷的目光里,又射出几分鄙夷来。
话音不高,翠红听来却如炸雷一般,扑通跪在地下:“陛下,臣妾虽是贱民,却也知道礼义廉耻。臣妾说过,那是小时候帮家里打枣子,从树上跌下来摔的。臣妾与他虽是从小相好,可并没有甚不轨之事啊!”
“说得倒好听看看你殿内宫女做出的事情,就知道你等都是一帮贱人!”建文帝觉得一股醋意涌上胸中,冲动着大喊,“贱人,贱人,全是一帮贱人!”
几句话尖刻凌厉,如万箭攒心,翠红泪洒金砖,呜咽道:“那么陛下以前说喜欢臣妾,都是的了?”
“那倒不假。不过朕喜欢的是白璧无瑕,不是什么破烂玩意儿!”建文帝越说越怒不可遏,“许公公,你传令下去,紧守各处城门,一旦将三个贱人抓住,立刻碎尸万段!”说罢气哼哼地思袖进到内廷。
恍恍惚惚中,翠红不知如何被宫女们扶回储秀宫。皇上变脸变此之快,她不知道润生他们是否已经出了城。“贱人,破烂货!”尖利的话语总在耳边响起,声音振聋发职,像利刃般一点一点割着她的心。
“娘娘用点儿银耳燕窝汤吧。”有宫女过来轻声问。翠红摇摇头:“好妹子,一会儿要是皇上来了,你就告诉他,翠红说了,她不是贱人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想静静地歇会儿。”小宫女欲言又止,答应一声退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回到内廷,建文帝仍然怒气未消,无缘无故地又涌上几分尴尬。翠红肯定和那个叫什么生的工匠有过那种私情了,自己堂堂一个皇帝,拣的却是别人用过的,唉,真真晦气!在他看来,这种事比起前线打仗更令他牵肠挂肚,耗费心力。忽然外间有说话声,似乎吵嚷什么。建文帝大步出去,见一个宫女正和守门太监急红了脸说话。建文帝厉声高喝:“干什么的这是!”
两人吓一大跳,双双跪倒。守门太监说:“陛下,这个宫女非要见皇上!奴才宫女吓作一团,嗫嗫道:“本不该打扰圣上,可翠美人刚才上吊归天了,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翠红上吊了!”建文帝吃惊非同小可,不及细问,抬腿就往外走。几个太监慌忙朝外喊道:“圣上出宫了,快抬肩舆过来!”
翠红尸体停放在储秀宫偏殿雕花大床上。肌肤尚未僵硬,面色平静,似乎还略带些淡淡的笑意。看着一个大活人转眼成了阴阳两界,方才的怒气和醋意烟消云散,想到后宫虽有千百嫔妃宫娥,个个妖娆有余,端庄不足,似翠红这样温柔又不失庄重,端庄中又有无限柔情诗意的女子,千里挑一,往后再难遇到,建文帝追悔莫及,忘情地扑上去恸哭半晌,末了吩咐太监宫女:“好生厚葬翠美人,规格要高些……就葬于水西门外万岁岗上。”
翠红既死,而润生和两个宫女也没有抓到。不过建文帝已无心过问这些,事情不了了之。时光倏忽而过,未等建文帝从翠红之死的阴云中解脱出来,前线坏消息却一个接着一个,令建文帝粹不及防,如同当头挨了一闷棒,连喘息的空儿都没有。
十二月中旬,燕军忽然放弃河北与山东的争夺战,只留小股兵力与之周旋,精锐部队却取道蠡县汊河,避开真定与德州守军,直插山东,进人淮北……
建文四年正月初一,燕军攻占槁城,粮草源源南下,兵威大振。正月十五,占县,夺州……
正月底,燕军于淝水大破朝廷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深人朝廷腹地,逼近宿州……
二月中,燕军绕过宿州,紧紧尾随南逃官军,迫近淮河……
四月中旬,朝廷集聚江南仅有的兵力堵燕军南下,双方会战于灵壁,结果官兵大败,主将平安被活捉后投降,自此官军粮道被燕兵截断,局面更为艰难……五月二十日,扬州守军献城投降,燕军兵临长江,南京危在眉睫……
建文帝怎么也想不通,双方本来在山东河北一带拔河似的推拉个不停,怎么朱棣突然大彻大悟似的,一下子洞察到朝廷的实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竟然打到长江更令人气愤难耐的是,那些个封疆大吏,平日里满口忠义道德,私下里却首鼠两端!见燕军如今势盛,竟一个个投靠过去,每日里都有献城投降的消息传来。最后建文帝已见怪不怪,也由刚开始的愤怒转为叹息:“唉,外贼易打,内奸难防。褒人贬人皆是口,扶人推人皆是手啊!”
话虽这样说,办法却总是要想一想的。朝会时面对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建文帝的信心正一点点消失。城外长江对岸已是燕军的天下,朱棣此刻就能望见金陵城墙“唉,计将安出啊!”建文帝垂着头’唉声叹气。
“陛下勿忧,这都怪臣等思虑不周,让他们钻了空子。”齐泰强打精神,脸上尽力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城中尚有劲旅二十万,况且城高墙固,他们一时半刻是打不进来的。盛庸、铁弦等正集结山东河北之兵力,随后赶来。只要我等拖他些时日,待盛庸大军赶到,前后夹击,生擒燕王并不是难事。”
这番话看似有理,可仍搬不走压在众人心头的巨石。方孝孺倒是眼睛突然发亮,抢声说:“对!咱就给他来个拖兵之计!若想拖住他,臣倒有个好主意。不如派人前去议和,许燕王以封地,世袭爵位。不管他是否同意,使者来往,都需些时日,让他在不觉中等到盛庸领兵赶来。”
建文帝想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众人推出李景隆和茹常前往燕军营中议和。因为李景隆与燕王沾些亲戚,又是手下败将,想来燕王不会拘留他茹常虽是国家重臣,但在两军交战中未曾出过头露过面,燕王对他无甚积怨,即便说不成,料也无妨。
二人本不想去,可圣命难违,只得换上一身素衣素胃,乘一叶扁舟,过江来见朱棣。
燕军大营列江而手,前前后后数十里。朱棣行辕居于当中,行辕大门正对南京外金川门。大门外侧,一杆大旗猎猎飘在半空,斗大的“燕”字似乎展翅欲飞,数十名高大威猛的军校衣甲鲜明,手持刀枪护列两侧。
二人小心翼翼,递上拜帖。少顷高一声低一声从里向外传道:“传李景隆、茹常进帐!”二人躬身屈腰,被引导官领进朱棣大帐中。
帐内收拾得干净利落,左右各立两根大柱,柱上各雕一条盘金大龙。帐顶挂一幅满堂红的彩幔,中央设一张宝案,案台摊开着书卷,文房四宝齐全。银台并列,尚有半截未燃尽的画烛。若不是门旁一侧兵器架上站立着刀枪斧锤,俨然就是一座典雅行宫。朱棣头戴凤翅金盔,两枝雉尾高高翘起,身披锁子黄金甲,内衬盘龙蜀锦战袍,长髯飘飘,面色威严,端坐于案后虎皮帅椅上。二人见这番气势,更觉底虚,蹭到帐中,膝下一软,双双拜倒:“王爷千岁。”
朱棣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捋捋胡须,缓缓说道:“景隆啊,你是曹国公,也算列侯之一,怎么行起如此大礼来啦?本王可当不起哟。”
李景隆期期艾艾,跪也不是,起也不是,惶恐间汗流浃背。好在朱棣随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起来吧,左右,看座。”他们这才如蒙大赦地谢过了,侧身坐在下。
半刻无语,二人觉得心跳得稳些了,才嗫嗫嚅嚅,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来意说清。朱棣听完后抚须冷冷笑道:“本王是洪武爷的亲儿子,早已受命裂土分封。本王本来就是藩王嘛!曹国公刚才说朝廷愿意割地求和,这个本王就不明白了,我乃皇家,此番举兵本是为了国家太平,若为了割地,那割的是谁家的地呢?你见过割自己身上之肉往自己嘴里塞的吗?笑话,真是笑话!”
二人点头不迭。朱棣看看二人,忽然变了声调,极亲切地说:“你二人皆国之重臣,本王心下甚为敬重。韩信当年不忘漂母一饭之恩,那是以义换义啊!本王即日将攻打金陵,本王常听人说,饥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你二人可明白本王之意?”
二人心中一惊,又是一喜,接着一丝慌乱,不容多想,“嗯嗯”地胡乱应着再次屈身下拜,告辞出营。
缓兵之计未能行通,盛庸、铁铉所率兵力现在究竟到了何地,朝廷快报已被阻在城外,谁也说不清楚。唯一能看到的,是燕军兵临城下,将南京十三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建文帝如芒刺在背,慌忙升朝华盖殿,命值日太监于午门外击鼓传臣。震天鼓声咚咚响了半日向,才稀稀拉拉来到几个,无非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卓敬等人。建文帝心乱如麻,也无心再计较这些,声音打着颤问道:“诸位爱卿,今日能来上朝的,皆是国之忠臣。家贫知孝子,国难见忠臣啊!燕军已大兵围城,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