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败退德州,燕军却毫不松懈,立刻尾随而至。李景隆败过一阵,心里先自胆怯,率大军退至济南,自己溜回京城交差去了。济南参政铁铉只好临危受命,与都督盛庸担当起守城的重任。五月中旬,燕军大部队在济南城周围筑垒,气势汹汹拉开架势。
然而,攻城刚刚开始,朱棣就发现事情并不似自己之前所预料的那般。当围城燕军仗刀剑、抬云梯鼓噪着渐渐接近城墙时,城上忽然抛下许多滚筒来。这些滚筒大小不一,嗤嗤地冒着白烟落人燕军阵中,突然间巨响连连,炸裂开来。火星崩溅四射散开,许多将佐因为惊悸跌下马来,更多的兵士则被灼伤了面目手脚。迸溅的火焰燃着了大旗,燕军阵中顿时一片混乱。
铁铉在城头看得清楚,立即命令:“打开城门,击鼓杀敌!”官军闻令,呐喊着杀出城去,左突右闯,将燕军阵形搅得更加混乱不堪,首尾不能相顾。混战一场,官军迅速退回城内,吊桥高挂,闭门坚守不出。又气又急的朱棣满头大汗,暴跳如雷,可又无可奈何。
连日来强攻不下,不觉间雨季姗姗而至。淅淅沥沥烟雨葱茏,令人格外郁闷。朱棣一路厮杀,头回遇到这等不爽利,况且与之对峙的又是个儒生,这让他更加烦躁不安。弄得侍卫个个敛息静气,战战兢兢,生恐成了倒霉的出气筒。
恰在难熬之际,纪善金忠受王妃和道衍之托,由北平来犒军了。朱棣闻报心头掠过一丝兴奋,仿佛沉闷的屋中吹进一股凉风。忙起身出帐,亲自迎到辕门外。金忠千里远行,虽然风尘仆扑,然而精神尚好,满脸笑嘻嘻的模样。迎进大帐中,金忠详细禀报了北平近况。朱棣听他说世子朱高炽老成稳重,又有道衍等人辅佐,无甚忧心事时,心中宽松大半。忽又想起济南城下战不能战,退不能退的窘境,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金忠仍然一脸笑意地问:“王爷何事犯愁啊?”
朱棣倒也不遮掩,将济南战事大致讲了一遍。金忠摸着短须眯眼笑道:“当年金忠曾游历过济南,地理形势倒颇熟悉。我已有个主意,但不知是否妥当。”
朱棣心头一动,急急问道:“有何主意,不妨讲来听听。”
金忠不慌不忙,抚着胡须说:“王爷营寨一侧不就是千佛山么?明日金忠陪王爷上山一游,主意便在其中了。”朱棣见他说的神神秘秘,也不再追问,吩咐摆下酒饭接风。
千佛山又称历山,在济南城东南郊,距城不过五里光景。山上有隋唐时开凿的千佛崖,朱棣行辕扎在千佛山西侧山下,相距倒也不算太远。第二天,朱棣换上便装,带几个亲兵,张几柄油伞,陪金忠在细雨女烟中游逛千佛山。
不一刻登至千佛崖,转身遥望济南城,但见雾气升腾,宛如身在飘渺云海中。城内房屋楼阁模模糊糊,一切都看得不十分清楚。金忠随手指点着说王爷,雨中虽看不分明,若是日青天朗日,站在此处,趵突泉、大明湖、齐王府,都历历在目,若在眼前呢!”
朱棣心不在焉,随口答应着问:“金忠啊,本王还是没明白,攻克济南有何良策?”
金忠点点头笑道:“王爷可知济南城名字的由来?”
“那还用问,济南济南,济水之南嘛!”
“王爷可否知晓,济水亦即泺水,泺水却源于济南城内趵突泉。金忠想,我军既进不得城,却不妨在城外截流堵水,不过数日,济南定成水乡泽国,到那时,城内自救尚且不暇,又女何能阻挡住城外大军的进攻?”
“妙,妙!”朱棣一扫连日沉闷,抚掌哈哈大笑。
“只是……”金忠迟疑一下,“只是齐王尚在城内,大水过处,不辨贵贱……”“这个……”朱棣闻言愣住,沉吟半晌说,“兄弟情义重似千钧,本王不会不顾。可话又说回来,目下行的是大义,举大义有时就不得不灭小义……唉,不必多言了,马上堵截济水!”说着面露痛楚之色,用手在双眉间使劲揉捏。
金忠见状自知不便多言,一行人默默返身下山。
济南城内可谓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各处泉水由地下曲曲折折汇人城北大明湖,又由大明湖流人大清河。燕军得了将令,在泉水人河处用砖石严严实实地将水截住。如此一来,城内各湖各泉的水位渐渐上涨,大明湖的湖面逐步扩大,不出一日便漫淹了繁华的鹊华街,流人齐王府,沿齐王府再漫过趵突泉。
各泉眼中的水无处流泄,积聚着呼呼上窜,先是淹没了院子,继而淹没了锅台,紧接着又淹没了窗棂,最后整座房屋便只露出个房脊。
参政衙门旁的漱玉泉本来流水细细,至阴至柔,而今却气象大变,丈高的水柱车轮似的翻腾不已,不一刻就将周边房舍统统淹没。小吏们只好把桌椅全擦起来,将各类文书放在最高层,以免它们湿成一团纸浆。
当风景秀美的济南变成水乡泽国的时候,金忠正走在返回北平的路上。车轮声在耳畔隆隆作响,他心中有些神情恍惚。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呢,拯救国家?可国家如今的事端明明就由他们这些人挑起拯救百姓?可济南城中有多少老弱病残者和妇女儿童将葬身水底那就只好算是拯救自己巴!金忠忽然有点茫然。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一脸刚气的汉子铁镑来,命运竟会如此天衣无缝地轮回,
当初在临沂客悦来旅店中见面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日后的角色竟会此戏剧化,唉,造化弄人啊!
铁铉蹲在城墙烽楼处,望着城内人喊马叫的混乱场面,心绪如麻。
阶梯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都督盛庸走上来说:“参政,老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用不了几天济南就会不攻自破哪!”
铁铉闷头闷脑地哼一声:“老天爷偏让济南这么多泉眼,堵也没法堵,塞也塞不住,唉!”
盛庸看看他说:“参政,我倒有个主意,来和你商议一下。”
“什么主意,别商议不商议的,说出来听听。”
“咱们不妨投降。”
“啊?”铁弦像被人猛地打了个耳光,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珠瞪得溜圆。见他这样,盛庸不由得笑笑,附耳低言一番,“嗯,这倒还可以试试。”铁弦点点头,脸上好久才缓缓变过色来。
朱棣看看时机差不多了,正欲下令攻城,忽见城头上高高竖起一杆白旗,守城兵民发出一片哭喊。城下燕兵看得发愣,正在迷惑不解,城门吱扭吱扭地打开,吊桥也缓缓放下。沿吊桥走过一群人,前边是几个耆老,后边两个将佐,最后跟着几个白面书生。他们在燕军灼灼注视下来到阵前,扑通跪倒在朱棣马前。哭哭啼啼地,前边一个白胡老头双手托上一纸降书。朱棣接过一看,上边用很秀气的字写着:
“国有奸臣,累及百姓。大王顶霜披露,为社稷分忧。我等贱民无知,尚欲抗天从逆,实愚昧之至。近幡然悔悟,愿倾城以降。然东海辟荒之民,素不习兵戈,见大军压境,俱惊慌不已。为此恳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人城,以释民疑。臣等具壶浆夹道欢迎,感激不尽。”
降书下方乱七八糟按有许多手印,并有铁铉、盛庸等人签名。朱棣将降书反复看过两遍,又目丁住马下跪的人群看了一阵,冷冷问道:“既然投降,为何还要本王单骑人城,你等所耍花招,焉能瞒过本王!”
耆老忙叩头回答:“王爷休疑。几日来城中百姓饱受水灾之苦,生怕王爷部下进城之后再受兵匪之害。故而先请王爷人城安抚百姓,之后大军可徐徐开。”
对于这样的说法,朱棣多少有些怀疑,却又觉得有理由相信。很快思索一下,感觉济南若能自愿投降,那以后攻城略地,便可以以此为样板,少费许多周折。于是怀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呵呵笑道:“好,本王素来重民意体民0,就依了你等!你等可速回城中预备迎接,本王即刻下令,办堤泄水,以解万民之困!”
众人慌忙叩头谢恩,连声答应着一溜烟跑回城中。
张玉纵马前行两步,低声道王爷,事关重大,不可大意。单骑进城,万一城门随之紧闭,困在城中,杀又杀不过,出又出不得,如之奈何?”
朱棣若有所思,脸上似笑非笑,转身见张信正站立在不远处,招手叫过来说:“张信哪,你待本王恩重如山,当初若非你提前相告,只怕本王早已成为朝廷的阶下之囚刀下之鬼了!本王在府中提起你时,常呼之以‘恩张’,实在是心存感激,不忘旧恩哪!”
张信闻言半惊半喜,忙施礼说:“些许小事,皆臣之本分。王爷何故忽然提?”
朱棣捋髯长长叹口气说:“唉,刚才济南城中使者的话你也听到了。本王深知济南百姓民风淳朴,断不会使出什么花招。不过兵戈之事,还须慎之又慎。本王想置一华盖车辇,你替本王坐于辇中,本王与张玉、朱能等率大军尾随其后。待你进城之后,大军就蜂拥而进。不知爱卿可愿担当先锋之任?”
“这……”张信呆愣片刻,立刻叉手说:“王爷替张信保住了家小,恩义如山,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担当先锋乃是我之荣耀,谢恩还来不及,哪有愿不愿意的道理?王爷尽管吩咐!”朱棣抚掌大笑,翻身下马,双手拉住张信,亲热地替他拍拍衣上的尘土。
第二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灿烂,薰风徐徐。正午三刻,燕军阵中推出一辆五彩车辇,前头数人张伞持扇,后边随着劲骑数十人。车辇隆隆,很快来到城下。城门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城头上兵民人头耸动,每人手中挥舞着小旗,齐声内喊:“燕王千岁!”“燕王千岁!”
朱棣夹杂在兵丁中间,远远望见,忽然心头一动,看来济南确实是真心投降了。若女此,这次进城受降似乎就不必再要张信代替了。尚未想好,车辇已渐渐接近城下。朱棣忽然喝道:“快!快去追上车辇,令其速速返回!”
侍卫也不知何故,但见朱棣急得脸色都变了颜色,不敢怠慢,两三骑策马飞奔,箭一般追过去,不大会儿便将军令传到。
城上官兵正喊得热闹,忽见车辇又掉头返回,不知出了何事,一个个目瞪口呆,小旗也忘了摇摆。盛庸眼看功亏一篑,暗暗发急,挥手大呼:“放箭,快放箭!”话音未落,铁铉介面喝道:“慢着!”又低声说:“都督切莫性急,距离太远。咱介不明就里,先别暴露心思,看看变化再说。”
张信回到阵中,钻出车辇问:“王爷为何阻拦?”
朱棣三步两步跑过来,笑着拍拍张信肩膀说:“爱卿,刚才本王忽然想起件事来。万一城中诈降,埋伏下刀斧手,恩人岂不万分险恶?若恩人有个好歹,本王心中如何能安思来想去,还是本王亲自去的好,你与张玉等人领兵断后,一旦有变,立刻接应!”
“不!”张信脸上涨红,眼中含泪’“王爷待信纟此情义深重,我今日就是一死也没什么遗憾了!既然有险,王爷万金之躯怎可轻去,还是信去的好!”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朱棣轻轻一推张信,翻身上马,大声喝道:“诸公,自古有道义者有天下,你等待我有义,本王岂能辜负诸位?还望诸位尽心尽力,一朝功成名就,必然流芳百世,子子孙孙有享不尽的富贵!”
几句话说得众人又是一阵欢呼,就在呼喊声中,朱棣也不乘辇,依旧带了刚才的随从,飞奔城下。
张玉满脸疑惑,看看愣在原地的张信说:“张将军快上马,大军准备接应!”
朱棣马蹄很快便踏上放下的吊桥,阳光遍洒全身,缕缕长髯如金丝般轻轻拂动。他觉得如驾云中,醺然有些醉意。转瞬穿过吊桥,进到瓮城。高大城墙忽地将阳光阻在外边,但欢呼声和鼓乐声骤然响亮,朱棣绷紧了脸,带着一股帝王豪气挥手向两侧人众示意。
慢慢来到主城门之下,欲进未进之际,忽然从城头上落下一块硕大无比的铁板,迅雷不及掩耳般直朝朱棣头上砸下。转瞬之间,朱棣便要在铁板之下成为肉。
然而朱棣一刹间听到头顶似乎有风声,本能地在马上向后缩缩身子,铁板呼啸着在眼前落下,那匹汗血马连哼一声都来不及,立刻成为一堆烂肉。朱棣毕竟久经战阵,也历过几回小险,虽然惊慌,却不糊涂,爬起来一把推下身后马上的一个卫士,窜上马背掉头往城外急逃。
铁铉和盛庸在城头指挥,本以为铁板落处,一切都可万事大吉。不料听下边人们的喊声不对劲,急忙探身向下查看,见朱棣已飞也似的窜出城门,踏上了吊桥。
铁铉知道大事不妙,跺脚叫道:“快拉起吊桥,快拉起吊桥!”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晕头晕脑,手忙脚乱地绞动锁链,嘎吱嘎吱声中,吊桥终于缓缓升起。然而毕竟太慢,吊桥刚刚离地,朱棣已飞奔至桥头,三跳两跳,跃下吊桥,一溜烟尘回到自己阵中。
“天啊,为何偏偏不佑我忠义之士!”望着渐渐消失的飞扬尘土,铁铉呆若木鸡,盛庸则捶胸跌足,双手向空中乱抓,撕心裂肺地大声喊叫。
朱棣此刻也咆哮纟雷,咬牙切齿下令全军:“强攻!无论拼死多少人,本王只向你们要济南城!”
顷刻之间,济南城下烽烟四起。燕军兵士肩挑背扛,弄来大堆的土填平了城壕,再架起云梯往城上攀登。铁铉、盛庸见形势危急,顾不得继续后悔,打起精神令守军用撑杆从城堞内撑出,让云梯靠不上城墙。云梯接连滑落,燕军纷纷跌下,不大工夫,城墙角下已是尸首堆积。
朱棣见一招不灵,遂调动炮石军,往城上发射炮石。但石块准头太差,对城中威胁似乎不大。朱棣并不甘,又让士卒于城脚处挖地道!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突进城去。可是济南水位太浅,下挖几尺便有泉水涌出,分明是无济于事。
几天时间转眼过去,济南城并未攻下,而燕军却死伤累累。朱棣急得双眼冒火,哇哇大叫:“还是再把河水堵住!”
张玉等将佐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连日来无望的冲杀死伤,让他们厌倦而无可奈何,想想倒是继续堵水更省力些,便附声说:“对,还是水淹管事,前次他们不是差点儿撑不住么?”
正议论纷纷时,一个侍卫进来递上道衍自北平送来的书信。朱棣不耐烦地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王爷殿下,臣闻金忠所施水淹济南之计,甚感不妥。试想济南城积水之后,势若一大水桶,倘铁铉急中生智,自掘城墙,水势必然不小,如此我军反受其害矣!望王爷三思。为平稳计,应速办堤泄水,以另求万全之策。”
匆匆看罢,朱棣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多亏道衍提醒。前番堵水淹城,若铁镑冲着我军营寨方向掘一缺口,后果不堪设想啊!想着顺手将书信塞进衣内,对张玉、朱能等人说:“诸位有所不知,淹城虽为良策,但势必会伤及无辜百姓,本王上次便有一丝悔意,刚才虽口中一时说出气话,但此等不仁不义之事,断不可再做了。对了,当年追杀旧元残军时,曾用过一种重炮,所发檑石比普通檑石重出许多,且石中混有火药、铁菱角,攻破城墙最为得力,不妨一试!”
沉寂数日后,重炮全部运到。朱棣下令,将重炮全集于济南城北门。指挥官红旗一挥,瞬间百炮齐发。震耳欲聋的轰响中,尘土浓烟遮天蔽日,南门城楼立刻斜塌了半边,雉堞也毁坏了几处。守城兵士防不胜防,成片地倒下,惨呼惊叫混乱不堪。
铁镑情知不妙,东奔西跑喝令军士趁发炮的间歇修补城墙,又命强弓硬弩向燕军阵中发炮者发射箭镞,压住企图趁乱登城者。半晌下来,死者不断增力U,而活着的人也满怀恐惧,个个手忙脚乱。看看天色将晚,终于熬到日落西山。
双方各自收兵,暂时的风平浪静。重炮果然非同一般,半日下来,城头已是景象大变。处处残壁断垣,个个土头黑面。
一片唉声叹气中,盛庸趔趄过来,远远招手说:“铁公,今儿侥幸守住,0月日怕有更厉害的呢!须得想个法子才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巴!”